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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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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6章 毕其功于一役

  李亨并没有料到,当李静忠悄然离开之后,并没有立刻去见韦坚。恰恰相反,这位如今在东宫也算是颇受信赖的内侍,竟挑了个心腹去给韦坚送了一个口信,道是太子嘱咐,李林甫党羽众多,此役极难,既然联络不到杜士仪和王忠嗣,此事不如作罢。果然,当那送信的心腹回来之后,韦坚竟是托其捎话,声称一定会竭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李静忠摆手屏退了那个内侍之后,不禁心中嘿然。韦坚这个人他很了解,尽管开元十三年,天子生病,薛王和内兄韦宾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事发后惠宣太子妃韦氏曾经险些下堂,而其弟韦宾被杖杀,可韦坚这些年当官顺风顺水,根本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与其让他知道李林甫已经一切准备就绪,惊慌失措,还不如让韦坚一条道走到黑。更何况王缙对他许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会力保太子储位不失,让他不要让韦坚得到风声。

  比起已经岌岌可危的韦坚,自然是仕途顺风顺水,又赫然为名士的王缙如今更有用,他李静忠知道取舍!

  韦坚并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然发生了这一桩一桩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哪怕杜士仪和王忠嗣都暂且没法接触,和皇甫惟明的这次会面,却足以让他心情振奋。他素来自视极高,昨夜从皇甫惟明口中探明,对方确有和自己结盟之意,而且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了弹劾李林甫的奏疏,甚至隐隐暗示,曾经在单独面见天子的时候举荐过他,他的惊喜就别提了。

  所以,当满城再放花灯的这天夜里,派出去的心腹回来禀报,说是杜士仪一家人依旧呆在玉真观,王忠嗣则是在私宅没有出门的迹象,韦坚虽说失望,可也立刻启用了备用方案。一身便装的他只带了寥寥几个随从,再次从后门悄然溜了出去。混在满大街看灯的人潮中,他很快来到了荐福寺所在的安仁坊。

  上元节虽说并不是佛教的节日,但毕竟普天同庆,在这种平日里应该早就关门的时分,荐福寺当中却也是香客众多。然而,荐福寺塔所在的塔院,却因为存放了大量经文,并不轻易放入外客。即便如此,韦坚在随从的引路下,仍然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夜幕之中黑沉沉的塔院,当来到那座高达十五层的高塔下头时,早有小沙弥迎了上来。

  “人可在塔上?”

  “是,上塔已经两刻钟了。”

  韦坚也已经五十出头,登这样的高塔着实有些力不从心。故而他抬头上望,最终还是决定在下头等候。这座后世人称之为小雁塔的荐福寺塔,相较于长安人尽皆知,文人雅士视之为题名宝地的大慈恩寺雁塔,要稍稍小巧玲珑一些,但建筑的年头也远逊于前者。即便当今皇帝好道爱玄,可对于佛教也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信,他从前也因为公务来过两次,可现如今他一点都没心思去想里头那些珍贵的梵文典籍,满心都在想着待会见到人后该说什么话。

  “来了!阿郎,人下来了!”

  听到这低低的提醒声,韦坚打了个激灵,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果然,凝神细听,上头有一阵阵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下楼。当隐身在黑暗中的他看清楚了那个年纪和自己相仿,鬓发已经完全苍白,可一步一步走路还颇为沉稳的老者时,他便立刻现身上前,微微笑道:“大将军,久违了。”

  骨力裴罗这两年领下操练蕃军的事务,为了力求在天子面前混个脸熟,不可谓不尽心,为此甚至连请来放在家里日夜为他调治身体的名医都警告说,让他不要太勉强,免得前功尽弃。可他一想到塞外的回纥,就没办法只顾自己的身体。他答应了李林甫策反塞外仆固部,虽然一直在做,可收效并不明显,所幸李林甫也并不催促;而韦坚让他安插的人,他也悄悄不动声色地照做了。

  李林甫所求,正是他巴不得的事,只恨杜士仪在塞上手段软硬兼施,不容易对付。可相形之下,他一点都不想看到韦坚。此时此刻,他嘴角动了动,强笑道:“原来是韦尚书,怎会这么巧?”

  “当然不是巧,我让人留意大将军很久了。”韦坚毫不遮掩地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骨力裴罗登时眼神转厉,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大将军虽说还谈不上是右相的座上嘉宾,可要说往来走动,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好几次。我当初都把那样的铁证都交给了你,你却不相信,我也并不愿意强求。但这一次,我希望大将军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这种时候,骨力裴罗连和韦坚虚与委蛇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定居长安后,就做出笃信佛教的姿态,却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对于这些僧道之流,他是半点都不相信。一想到韦坚很可能盯了自己不知道多久,兴许除了一个韦坚,更有杜士仪又或者其他人,他就只觉得自己选择这条身在虎穴的路实在是太过艰险。于是,在沉默片刻后,他就开口说道:“韦尚书不妨直说。”

  “好,大将军果然痛快!”韦坚面上一喜,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够给我起个头,参奏右相李林甫。”

  “你疯了!”

  骨力裴罗竟然在听到这样的条件后如此惊怒,韦坚并不意外。即便只是一个蕃王,在长安呆得时间久了,也会领教到李林甫的权势之盛。可是,他即便已经和皇甫惟明谈妥了,也不会这样没个契机就自己亲自上。骨力裴罗好歹在天子眼中还有些价值和分量,那么不利用起来就可惜了!

  “大将军,我不和你开玩笑。李林甫祸国殃民,大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常常在李家走动,应该能够觉察到,那些附于李林甫门下之人,有几个是真心,而不是被那凶威所逼?但使打开一个突破口,说不定就会有人倒戈!更何况,我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打头阵。我,还有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全都会相继弹劾他。须知中原有句古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骨力裴罗从韦坚口中听到杜士仪的名字,登时不惊反喜。他假作动心一般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我要考虑考虑。”

  “不,没有时间了。”如果换成别的时候,韦坚也许不会在意这样的拖延,但这次的事情太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于是,他摇了摇头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疏,直接送到了骨力裴罗面前,“我需要大将军的画押和手印!”

  见四周依稀有不少黑衣卫士现身,骨力裴罗虽知自己有把握挟持韦坚,可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阴沉着脸依照韦坚的意思,画押之后又在奏疏上摁了手印。等到韦坚志得意满地将那奏疏收了回去,他这才口气不善地说道:“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韦坚知道自己的一再逼迫,很可能让骨力裴罗生出反感,少不得紧急补救了一下,又许诺了日后一定会游说天子册封其子磨延啜为可汗,给予回纥各种优待,这才笑容可掬地送了其离开。等到对方一走,他就立刻从塔院的另一边出门,和另外几个随从上马赶回了家。

  而骨力裴罗在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却是不敢怠慢,在一家熟悉的小酒肆用了一招金蝉脱壳之术后,便易容改服来到平康坊李林甫宅请见。李林甫素来最重视安全问题,因此他被严严实实搜身了一遍后,方才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持下被带到了李林甫面前。他却也顾不得在乎这些,三下五除二把韦坚之前悄悄会见自己时吐露的消息和盘托出,紧跟着又把韦坚当初第一次接触自己的威逼利诱也一股脑倒了出来。

  即便如此,他仍是隐下了韦坚让他在北门禁军中安插人手之事。

  李林甫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直到最后,他方才流露出了微微笑容。对于骨力裴罗曾经被韦坚忽悠过的往事,他并没有太在意,一介蕃将初入京城,斗不过韦坚这样一个权贵很正常,要紧的是骨力裴罗在这次出了事之后能够立刻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他点了点头后,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将军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已经心里有数了。至于你摁了手印签名画押的那份奏疏,不会有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机会。如果真像你说的,杜士仪和王忠嗣也牵涉其中,那么,他们一定过不了这一关!”

  骨力裴罗甚至顾不得自己有足足两份投名状扣在韦坚手中,却对李林甫吐露实情,正是为了如今有可能将杜士仪拉下马来。所以,听到李林甫这样的承诺,他只觉得这两年来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最大心事一扫而空。所以,李林甫盛情留他在李宅住一晚上,他也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而等到让从者把骨力裴罗一带下去,李林甫立刻沉声说道:“去,把王鉷、杨慎矜、罗希奭、杨钊,全都给我找来!”

  “可今夜放灯,万一他们正在外头……”

  “就是翻遍长安,也一个都不能少!要不是吉温还没回长安,我也会叫上他。”李林甫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事不宜迟,不能耽误一刻!”

  虽说他早就派人盯着韦坚的一举一动,也侦测到了其和皇甫惟明的会面,但骨力裴罗的这次出首,仍然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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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7章 快刀斩乱麻

  李林甫的反击,果然来得凌厉而又迅疾无伦。

  通过在天子身边的宦官,李林甫早就知道,皇甫惟明在回京之后几次面圣中,一直都在说自己的坏话,力荐韦坚才德兼备,所以要说两人暗通款曲,天子必定会轻而易举相信。因此,把王鉷等人全数召来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分派了任务下去。他素来强势惯了,并没有招来任何的反对声音,反而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信心满满。

  能够把素来得意的韦坚拉下马,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就在次日,御史中丞杨慎矜亲自出马,指斥韦坚身为国戚,竟然在上元之夜和皇甫惟明这样的边帅私下勾连,一通言辞激烈的奏疏就送了上去。高力士在看到奏疏的时候,压根没去想韦坚给自己送过的那些厚礼,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就将其送到了御前。相较于那些厚贿,他更分得清楚轻重,有些无伤大雅的事,他可以帮韦坚隐瞒,可这样在天子眼中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就绝不会去愚蠢地遮掩了。

  李隆基为人素来多疑,韦坚在江淮租庸使任上固然政绩斐然,而且让南边的珍货能够源源不断送到自己面前,他是极其高兴,可他从来没有忘记,韦坚是太子李亨的内兄,否则李林甫那明升暗降,把韦坚调为刑部尚书之计,他也不会二话不说就默许了。因此,在看到杨慎矜这一份奏疏后,他登时为之大怒,竟是脱手将其狠狠掷在地上。

  “传令李林甫,让他给我亲自审问此案!”

  听到李隆基竟然将韦坚和皇甫惟明这桩案子交给李林甫,高力士只觉心里咯噔一下,张了张嘴之后,出口的却只是恭恭敬敬一声答应。韦坚这些年能够如此得圣心,他当然有从中出过力,也是期望此人能够抗衡一下李林甫,免得外头一支独大,可这样不堪一击的结果却着实让人郁闷。当他在内侍监中见到匆匆入宫报信的麦雄,得到杜士仪捎的口信,说是韦坚不但私会皇甫惟明,而且还见了骨力裴罗时,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愚蠢!无知!既然是为了把李林甫拉下马,又和东宫看上去没有任何关系,派一死士送信边镇未尝不可,非要见面商议,这不是送给人把柄吗?还去勾连蕃将,他究竟是什么脑子!”

  正如高力士所说,李林甫既然得了圣意亲自主理此案,当即便按照事先安排,把手下最通审讯之道的罗希奭派了去。至于王鉷和杨钊,则在杨慎矜之后充当了证人的角色,一口咬定亲眼目睹韦坚和皇甫惟明私会。

  相比武后时的那些酷吏,罗希奭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深知用刑攻心之道。韦坚和皇甫惟明乃是高官大员,他自不会对这两人轻易用刑,却对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心腹从者严刑拷打,最终便把一份让人满意的报告送到了李林甫面前。

  “好,很好!”李林甫看着那一份彼此印证的口供,见杜士仪和王忠嗣的名字赫然都在其中,只是韦坚欲图与其见面却不得机会,他仍然欣悦十分,“陛下多疑,但使知道东宫意图交接节帅,必定怒不可遏!杜士仪,王忠嗣,别以为置身事外就可安然无恙?”

  就在当天傍晚,李林甫便进了兴庆宫,将罗希奭炮制出来的这份供述呈给了天子。正如他所料,李隆基果然勃然大怒,可怒过之后,竟是就沉默不语了起来,久久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心急,正要加上两句足可一锤定音的指斥,可抬起头时却对上了李隆基那犀利如刀的眼神。那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当年那场宫变之后,李隆基召见他时的情形。彼时亦是如此,他甚至都一度感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

  因此,当李隆基冷冷问了他一句对于这桩案子的看法时,李林甫便打消了最初牵连杜士仪王忠嗣的意思,只是拿出自己的一贯立场,低头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恕臣直言,韦坚及皇甫惟明暗中勾连,谋立太子为君,罪证确凿!”

  杜士仪当初求为安北大都护时,就曾经对李隆基隐隐指出太子李亨的某些不良用心,而王忠嗣更是常年在外,几年才回长安一次,因此,这口供上涉及的这两个人,李隆基不太相信。此刻听到李林甫只言说太子图谋不轨,他面色稍霁,却是沉声问道:“那杜君礼王忠嗣何如?”

  李林甫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天子的表情,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过度扩大化,不如谨慎一些:“既是韦坚图谋勾连,却根本不曾见到杜、王二位节帅,这样的供述自然不足为信,惟愿陛下明察。”

  李隆基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又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问道:“罗希奭可曾审问过韦坚和皇甫惟明?”

  天子突然问及这个,李林甫不禁打起了精神:“回禀陛下,尚未审问。韦坚毕竟还是刑部尚书,皇甫惟明则官居陇右节度使,此前陛下甚至将河西陇右兵权尽归于他。不得上命,旁人岂敢轻易刑讯大臣?”

  李林甫言下之意,便是若得圣命,罗希奭就能够尽情下手,让韦坚和皇甫惟明见识一番酷吏手段。可是,天子说出的话,却让他大失所望。

  “那就好。韦坚身为国戚,勾连边镇节帅,力求仕进,确实罪不可恕。然则国之大臣,不可轻辱。”

  直到这种时候,李隆基竟然还一口一个国之大臣,李林甫只觉得胸闷难当。可天子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唯有连声答应,等出了兴庆殿之后,他方才把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光是从韦坚和皇甫惟明的随从心腹身上,确实能够问出很多东西,但没有这两个涉事者的供述,那就怎么都谈不上铁证如山。天子最初的反应分明是雷霆大怒不会姑息,怎么现在却又变得心软了?

  “陛下不是心软,其一,之前历经三庶之祸,若是再废一次太子,他这圣明之君的脸往哪里搁?”

  晚上,得到消息的杜士仪闲适自如地坐在玉真公主面前,用这种绝对谈不上恭敬的口吻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一旁的固安公主亦是哂然笑道:“阿弟说得不错。而且,当初陛下放任武惠妃病死,却还留了李林甫为相,一则是满意其治政理事之才,二则是留着其制衡东宫。这要是东宫又易主,李林甫未免一支独大了。你刚刚说了其一,其二,这次只不过是韦坚和皇甫惟明两相勾连,和之前的宫变没法比,一下子又牵连大狱,就太兴师动众了!”

  玉真公主对嫡亲兄长的了解,却更胜过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她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阿兄的心性深不可测,且看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处分。”

  不数日后,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处分下来时,满朝一片哗然。韦坚的罪名是“干进不已”,说通俗一点就是为了谋求升官不择手段,被贬为缙云太守;而皇甫惟明的罪名就大得多了,离间君臣四个字放在谁身上,那都是少不得一个死字,可结果却是被贬播川太守。没人觉得处分太重,所有人都觉得和这些天四处流传的罪名比起来,这样的处分实在是轻微。

  可这样一来,空缺出来的就不单单是一个刑部尚书,一个陇右节度使。尽管去岁在夺取石堡城一役中,皇甫惟明遭受了其节度陇右之后的最大一场败绩,可之前毕竟屡获战功,石堡城之败也只是忽略了援军,此次上京所献俘获极多,所以,李隆基几次召见后,也颇为嘉赏其志,因河西节度使王倕此次调任回京,他已经打算让皇甫惟明兼任河西节度使。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事件,却让这个主意暂时泡汤了。

  于是,空缺出来的河西陇右二节度使成了重中之重。李林甫倒是有心一举夺下此职,可放眼自己的亲朋左近,除却萧炅当过一任河西节度使之外,别人都没有这样的经验。

  而如王鉷杨慎矜等辈,都是以财计见长,军略平平,更要命的是没人愿意去守边吃沙子。而素来趋附他的安禄山远在幽州,范阳节度使兼平卢节度使当得好好的,不会愿意挪窝。而此次安禄山派来的义弟阿史那崒干虽觐见过两次天子,颇得圣意,赐名史思明,可资历功劳要节度一镇都勉强,不要提两镇。他倒是听说过安禄山还有个兄长安思顺,可和史思明一提,史思明就立刻大摇其头。

  “安大帅和安思顺只是名为兄弟,实则并无一点血缘关系,再加上早年便分道扬镳,如今谈不上什么情分。而且,如果我没记错,当年朔方杜大帅节度陇右的时候,曾经对安思顺颇多优抚?”

  史思明是知道安禄山和安思顺之间早年和睦,可离乡之后就开始闹龃龉,否则安禄山也不会宁可给张守珪当义子,也不愿意去陇右投靠安思顺。所以,他不想平白无故给安禄山造个实力强大的对手来,因此就窥破了李林甫的心思,把杜士仪抬了出来。

  如此一来,李林甫立刻打消了这个打算。他现如今是半点都不希望杜士仪的势力继续膨胀下去。要知道,哪怕他在朝中可谓一手遮天,杜士仪却交游广阔,依旧能够游刃有余,更不要说在边镇中崇高的威望和深厚的人脉。所以,把史思明送走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动。

  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已经镇守多年,不若调来河陇,至于安西四镇节度使,则由都知兵马使高仙芝接任,如此最为稳妥!横竖两个都是胡人,不可能入朝拜相,也就不可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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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8章 横插一杠子

  李林甫固然对河西陇右节度使一职垂涎三尺,杜士仪同样不想放过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事实上,他除却躲开了这场风波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做,可事到临头不去抢夺那些果实,那他也就太过于圣人了。可是,如今安北牙帐城刚刚建成不久,漠北情势看似安定,实则仍旧危机四伏,他不可能放下自己一直致力于经营的这片天地,又抽身而去兼领河陇。所以,他便把主意打到了王忠嗣身上。

  尽管他和王忠嗣相交甚笃,杜广元在王忠嗣麾下,王忠嗣长子王周则在他麾下,可最起码的避嫌他却还是知道的,回京之后除却公众场合之外,两人绝不会私下碰头,以防给人钻空子。尤其是在韦坚和皇甫惟明私下会面出事后,他就更谨慎了。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他甚至没有派人去给王忠嗣送信交流,而是直接选择了通过宫中内侍打探圣意。果然,正懊恼韦坚倒台太快的高力士须臾就送了信出来,说是李林甫举荐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出镇河陇。

  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处分尘埃落定前两天,杜士仪就已经带着家人搬回了宣阳坊的私宅。此时此刻,他坐在书斋中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随即便喃喃自语道:“夫蒙灵察……李林甫倒还真是挑的好人选。”

  不回京不知道李林甫权势之盛,如今见证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一夕之间猛然垮台的这一幕,杜甫连最后一丝留京任官辅佐君王的侥幸之心也打消了。听到杜士仪的念叨,他不禁出言试探道:“大帅要就此事上书和李林甫打擂台?”

  “当然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主动上书,显得我猴急,还不如等着陛下垂询。这样大的事,我和王忠嗣正好留在长安,陛下十有**会召见我二人,到了那时候再随机应变,比现如今贸贸然先出手强。”

  李隆基这位素来自负的大唐天子,很喜欢用各种情况来考证臣子的忠诚,他大可以将计就计。

  正如杜士仪所料,对于二镇节度使这样需要圣裁的要职,纵使是李林甫亲自上书举荐,李隆基仍然有自己的考量。这一次拿下韦坚和皇甫惟明,他是出于防范东宫的意识,可他并不愿意让李林甫把手伸得太长,能够把持边镇军中事务。因此,他思来想去,便索性一同召见了王忠嗣和杜士仪。

  这还是杜士仪和王忠嗣两人入京后,除却朝会以及大宴这样的大场合之外,第一次单独见面。可在兴庆宫兴庆殿之外碰到的时候,两人只是客气地寒暄,一句旁的话都没说。等到他们入殿参拜,天子赐座,李隆基果然就提到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之事。

  “此前罗希奭上书奏明,韦坚从者曾经招认,韦坚除却打算在放灯之夜见皇甫惟明之外,还打算私自会见你二人。”李隆基一面说,一面观察二人脸色,就只见王忠嗣面色大凛,而杜士仪则眉头微皱,但并没有不自然的表情,便用温和的口气说道,“然则朕深知你二人素来谨慎自持,料想决不至于与其有所勾连。故而,朕快刀斩乱麻贬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亦是不意株连太广。”

  朝野对于韦坚的处分本就有所议论,如今天子挑明,杜士仪便神态自若地说道:“陛下宽仁为怀,臣亦不敢有所隐瞒。实则那天上元节之夜,臣本来还带着家人畅游灯市,却巧合恰逢臣亲家,嗣楚国公姜度,得其言说曾远远看见酷似太子殿下之人在坊市游玩,臣想到东宫尊贵,若万一在外偶遇,则行礼说话多为不便,就带着家人去玉真观叨扰,也是想着躲个清闲。没想到就在这大好的节庆晚上,东宫固然无事,韦坚却私会皇甫惟明!”

  王忠嗣虽为武将,可却并不粗疏,杜士仪竟主动坦白此节,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得了杜士仪口信,就也跟着说道:“臣本也是陪着妻儿散心,可想想上元节之夜常有权贵子弟出游,动辄惊扰百姓,后来也就浅尝辄止,早早回家了。如今想起来却也有些后怕,如若真的韦坚路遇之后非要攀谈,却也不好拒绝。”

  杜士仪回京之后,只见过亲朋故旧,干谒的士人虽将墨卷投满了杜家院子,可杜士仪却并未见过其中一人,王忠嗣亦然。李隆基虽未让人盯着,可杜士仪对宫中内侍素来大方,自然会有人顺嘴将这样的情形如实告知天子,顺便吹捧他一两句好话。于是,对于二人的实言相告,李隆基自然满意得很。对于如今这空缺的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他便索性问了出来。

  “河西陇右正当防御吐蕃之要,你二人都曾于鄯州任职,前时右相举荐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你二人觉得如何?”

  面对这个意想之中的问题,杜士仪便当先拱手答道:“陛下,夫蒙灵察镇守安西四镇这几年,确实功劳不小,可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夫蒙灵察再威名赫赫,是否能及得上当初声震西陲的盖嘉运?”

  李隆基顿时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能及也。”

  “那么陛下,以盖嘉运当年之军功赫赫,声名远扬,兼领河西陇右节度之后,非但没有寸功,反而丢了石堡城,何也?骄矜自满,固然是其一,可他在西域太久,不通河陇地理人情,此其二也!譬如臣当年节度陇右,则大唐和吐蕃已然议和,自可从容整备军务人事;而臣调任朔方,已经有信安王多年来打下的深厚底子,也可缓缓上手。但如今河陇与吐蕃年年交战,并不是安定的地方,可以容得将帅渐渐熟悉当地情形。”

  杜士仪说到自己这些年出镇的经历,却并没有吹嘘功劳,而是实实在在讲述初上任的光景,李隆基只觉得入情入理,就连王忠嗣也不禁暗自赞叹其深通润物细无声的精要。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出言问道:“若是照你这么说,最好是用熟悉河陇之将?既如此,你曾节度陇右两年,便是最精当的人选了!”

  “若非安北牙帐城刚刚建成,塞外各部仍需安抚,臣早就主动请缨了。臣在朔方已经**年了,远胜在陇右的年数,而且绝非臣夸口,漠北如今看似安定,情势却错综复杂,若非臣亲力亲为,无人可以胜任!”

  尽管杜士仪此言狂放,可李隆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恼火,反而微微点了点头,继而踌躇了起来。

  这时候,王忠嗣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见其也正好看了过来,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如今不再是年少轻狂,锐意求取边功的时候了,可河东如今无事,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又崛起得极快,对奚人以及契丹的用兵也轮不到他王忠嗣,久而久之没有战功,难保李林甫会盯上自己。他当即主动出言道:“陛下,安北牙帐城刚刚落成不久,塞外各部仍虎视眈眈,杜大帅确实离不开。臣愿请缨,出镇河陇!”

  此话一出,李隆基顿时眼睛一亮。他定睛盯着王忠嗣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抚掌笑道:“好!忠嗣肯担责,更胜皇甫惟明十倍!既如此,便以你节度河西陇右,兼领支度营田等留后事。想来河陇诸将看到你回归,定然会额手称庆!”

  王忠嗣连忙谦逊谢过。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恭喜陛下,河陇无忧也!”

  李隆基一推扶手站起身来,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只不过,如此一来河东节度使便暂时空缺了。”

  高力士一直侍立在侧,眼看王忠嗣调任河陇已成定局,李林甫的盘算显然落得一场空,他自然不吝锦上添花,小小推上最后一把:“陛下,以安禄山之资历,尚能节度范阳、平卢。如今王大帅又节度河西、陇右,陛下既然几次嘉赏杜大帅之功,何妨令其兼领河东?如此一来,但凡漠北有事,杜大帅便可征调朔方、河东兵马前往平乱,则安北牙帐城可以稳若泰山!”

  平时高力士纵使建言,也不会当着外臣的面,可此时此刻他顺势说出的这一番话,李隆基却觉得极其入耳。想到杜士仪早已坦陈和李林甫不和,又分明自始至终远着东宫,用这样的人卫护京畿北面屏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当即重重点头道:“好!忠嗣留下的河东节度,君礼以朔方节度使兼领,则京畿自北到西,再无可忧!”

  王忠嗣听到这样的措置,自也长舒一口气。杜士仪在几年之中定然会镇守安北牙帐城,而其兼领河东,定然不会去动他重用的那些故将,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上任河陇。他趁着天子正高兴,正要表明会将杜广元带去河陇上任,杜士仪却突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承蒙陛下钦点,臣之长子在王大帅麾下,已经有两三年了,很是磨砺了一番。臣听闻陛下有意重夺小勃律,臣请将其调往安西大都护府!”

  “嗯?”

  此话一出,不但李隆基愣住了,就连王忠嗣都大为意外。后者已经决定把杜广元带去河陇,也好趁着对吐蕃的战事好好磨练其一番,却不意想杜士仪竟主动表示把人调去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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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9章 磨刀霍霍

  出宫的时候,王忠嗣和杜士仪一路同行,却只交谈了两句很没营养的话,就仿佛两个人只是平平常常的关系,而不是在云州一战合力大破敌寇,杜士仪又在王忠嗣为皇甫惟明构陷之时上书论救,而后在陇右精诚合作,分别节度朔方以及河东后又彼此托付长子,结下了远胜寻常同僚的交情。直到出了兴庆宫金明门,他才看了一眼杜士仪。

  他和杜士仪加在一起,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之要,如果还是彼此替对方管教提携长子,他日万一被人指斥为朋党,那就是百口莫辩了。可安西四镇那是什么地方?之前在兴庆殿中,就连李隆基在听到杜士仪的奏请之后,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你刚刚还在朕面前,力阻夫蒙灵察进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奏请把长子调往西域,就不怕夫蒙灵察挟恨报复?”

  “臣只是就事论事,倘若他因此怀恨,臣也没有办法。臣之长子幼承庭训,又从河东王大帅学习武艺韬略,成年之后先于中受降城为别将,后又到河东磨砺了几年,可以放到更艰险的地方去了。如果他真有足够的能力,那么陛下他日就能多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如若他没有,那么西域这块试刀石也就是他的终点,日后他承继爵位后,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正是因为杜士仪这句话,王忠嗣想到还在杜士仪麾下的长子王周,也提出把人放到剑南道去。果然,李隆基为之大悦,一再褒奖他二人大公无私,临去还赏赐他们白金三百两,各式宫绸两车。不但如此,王忠嗣得以加衔兵部尚书,而杜士仪则在此前拥有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后,又再兼御史大夫。

  即便只是好听,那也是赚够本了!

  注意到王忠嗣的目光,杜士仪便冲着对方颔首微笑道:“玉不琢,不成器,有时候作为父亲,不狠心不行。”

  王忠嗣知道,杜士仪的重点是那后半截话,前半截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而这就是他们此次能够调任节度两镇的代价。他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前行预备和自己的随从会合,却不想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极轻的声音。

  “夫蒙灵察此人虽骄矜自大,可陛下钦点送过去的人,他也不能如何。至于你家大郎,我会托剑南道的人好好照应。”

  没有回头,王忠嗣只是微不可查地一点头,即刻就上前和那些随从护卫会合了。上马之后,他侧头瞥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正在和那些牙兵护卫等说着什么,他便轻轻一抖缰绳,沉声说道:“走!”

  若非杜士仪这些年和他书信往来,常常提醒他勿要忘记避嫌自保,兴许这次他就疏忽了!皇甫惟明固然是他的敌人,可那样的下场足可为戒!

  当李隆基的手制送到了中书门下李林甫的手中时,这位刚刚铲除了政敌的右相险些咬碎了银牙。费尽心机赶走了韦坚,拉下了皇甫惟明,却白白便宜了杜士仪和王忠嗣!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杜王二人主动请缨把长子调去西域和剑南道,如此一来,他连仅剩可以找茬的借口都消失了。哪怕杜士仪和王忠嗣交情甚笃,这一点是半公开的秘密,可两人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妻儿家小不是留在长安,就是放在其他与己无关的地方,他还能说什么?

  如果是朝官,即便天子下制,李林甫日后还有的是可以挟制的地方,可对方是边镇节帅,杜士仪身上甚至还挂着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也就是所谓的挂名宰相,他也只能气咻咻地撂给了中书舍人拟旨。等回到私宅,他越想越是恼火,越想越是不甘心,直到外头书童报称,度支郎中杨钊求见,他方才按捺下了火气,淡淡点了点头吩咐让人进来。可当杨钊进屋之后把话起了个头,他就立刻又火了。

  杨钊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说起了杜士仪和王忠嗣即将兼领二镇之事!

  “我还没有耳聋眼瞎,这样的大事不至于不知情!”

  见李林甫分明是憋着满肚子火,杨钊知机地不再撩拨对方的火气,慌忙连声赔礼,随即方才岔开了话题说:“相国,如今韦坚和皇甫惟明虽则被贬,可这样的处分终究太过低微了,不足以彰显相国的威严。更何况,东宫太子妃仍然是韦家人,日后……”

  这日后两个字还没说完,他就只见李林甫冷冷看着自己,分明是示意他别说废话。于是,他便长话短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李林甫对于心狠手辣的人从来都不反感,因为他便是这样的代表。而且,比起王鉷、杨慎矜,杨钊的财计之能差得多;而比起吉温、罗希奭的酷吏本事,杨钊也大有不及。此人唯一的凭恃便是宫中的杨玉瑶,可和杨家的亲缘关系又远得很,提携任用这样一个小角色,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所以,听了杨钊这言简意赅的十个字,他便微微点头道:“说明白些?”

  “韦坚的两个弟弟韦兰和韦芝,连日以来四处奔走,想替韦坚设法转圜。等到他们无可设法完全绝望的时候,便让人给他们出个绝户计……”

  杨钊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等他说完之后,果然就只见李林甫面色欣然,他不禁心中暗喜。

  “不错,你这一计倒是两全其美。”今天一度被杜士仪和王忠嗣气得七窍生烟的李林甫,此刻终于心情平复了下来。不论杜士仪和王忠嗣在外头如何蹦跶,横竖不会在朝中碍他的事,短时间内应该还不至于回朝拜相。既然如此,他还是集中精神清除那些碍眼的钉子,例如因为韦坚和皇甫惟明被贬而惶惶难安的李适之,也该让他挪一挪把位子腾出来了!至于太子,他并不奢求能把人扳倒,可把人整得半死不活,也足够他出气了!

  李林甫在杨钊的建议下,决定把重心从杜士仪和王忠嗣身上暂且挪开,集中精力斩草除根。而杜士仪在回到家里之后,亦是第一时间将自己即将兼领河东及朔方的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儿,紧跟着方才是杜广元调任西域之事。对于前者,王容自是欣喜不已,因为那就意味着,当年杜士仪起家的云州,将再一次重新纳入他的管辖范围;可对于后者,她就没办法高兴得起来了。

  同样惶惑的还有姜六娘。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拉着夫婿的手,却并没有问杜广元在王忠嗣麾下好好的,为什么要转任西域。至于杜广元自己,在即将前往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之际,也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不安。

  “阿爷……”打破沉寂的,最终还是杜幼麟,“记得当年二十一叔就曾经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如今人虽在北庭,可应该能够照拂一下阿兄吧?”

  听到幼子的这般言语,杜士仪见妻子若有所悟,而长子长媳则是仍有些茫然,他便点头说道:“广元,你去了龟兹镇之后,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应该会看在你二十一叔的情分上照拂你。至于夫蒙灵察此人,切记唾面自干,不要和他顶撞。要知道,有时候固然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可只要日后有了资本,未必不能傲视同侪。广元,你这次去西域,行兵打仗用不着我教你,我只交给你一件事,把我给夫蒙灵察拉下马来,把高仙芝换上去。”

  高仙芝在历史上遭受了让大唐在西域势力大幅度缩水的恒逻斯之败,可前期依旧不失为名将。而且,对于眼下来说,与其留着和他不对付的夫蒙灵察,还不如推上高仙芝一把!

  杜广元没想到父亲在嘱咐他忍气吞声的同时,却还布置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任务。他当即挺直了胸膛,大声说道:“阿爷放心,我会做到的!”

  杜士仪不禁笑了,他冲着姜六娘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地说道:“六娘是否随行,不妨和你爷娘商量,又或者等到广元安顿之后再去。”

  姜六娘情知这时候做决定太莽撞,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到小夫妻两个告退,杜士仪见杜幼麟看着兄嫂的背影微微出神,想到其为了家人放弃科场,宁愿放弃自己的前途,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歉疚,却也知道在其心意已决的情况下,什么别的话都只是苍白无力。于是,他和王容回房的路上,便忍不住提及了这个太过懂事的幼子。

  “想想幼麟那么小便不得不跟着你回长安,如今又放弃了科场,我真是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还有从小就长在长安的蕙娘。”

  听到杜士仪说对不起自己,亦对不起儿女,王容不禁停下步子,紧紧握了握杜士仪的手:“杜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幼麟也好,我也好,广元和宁宁也好,蕙娘和阿朋也好,就连十三娘还有妹夫,大家都愿意相信你,支持你。”

  顿了一顿之后,王容便岔开话题道:“倒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幼麟的婚事也容不得再耽搁了。”

  想想一转眼连幼子都已经十五岁了,杜士仪不禁苦笑。知道妻子留守长安,应该也留心过很多闺秀千金,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有什么看中的人?”

  “幼麟是少子,不能承爵,虽有恩荫五品官,可终究比不上广元。所以,纵有看中他的人家,门第暂且不提,女方却也都谈不上多般配,所以此事才一直拖到了现在。只不过,他之前犹犹豫豫对我说,已经有意中人了。”

  见丈夫大吃一惊,王容便笑吟吟地说道:“此事容我卖个关子。对了,杜郎,你这次即然要去河东上任,不如请示一下,去嵩山草堂探望卢师一趟。这么多年了,你都在任上奔波,很久不曾去过嵩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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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0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

  李隆基妃嫔众多,子女亦多,可他如今毕竟年纪大了,自开元末以来,已经多年没有新的子女出生。如今尚待字闺中没有出嫁的公主,只剩下了三四个。姜度之前替幼弟姜庆初,请李林甫代为致意求娶公主,可随着杨家人贵幸,杨錡尚了太华公主,其他三位公主即便小个一岁半岁,可都已经定下了亲事,而天子幼女虫娘又不受待见,此事就耽搁了下来。所以,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现如今杜幼麟就是想尚公主,天子也暂时没有空闲的女儿了。

  可这却挡不住杨玉瑶的盘算。她对当年杜士仪给自己的羞辱始终耿耿于怀,因此得知天子竟是以杜士仪兼领朔方以及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兼领河西陇右节度使,她的恼怒绝不下于李林甫。可只看如今后宫还有张谢等等妃嫔,她还远远说不上独霸后宫,她自然不敢贸贸然去吹枕头风,可这并不妨碍她耍弄手段。晚上李隆基来时,她在侍寝之后,便附在天子耳侧,娇声提起了如今正待嫁的公主。

  李隆基的儿子们都已封王,居住在十六王宅,公主们也大多出降居外,养在宫中的就只剩下了四个。杨玉瑶这么一提起,他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又有谁走通你的路子,想要尚公主?”

  听到天子出言如此直接,杨玉瑶便用足了手段,最终方才娇喘连连地说道:“我不过区区淑仪,尚主亦是只有陛下方才能许的大事,怎会有人来游说于我?只是,先头贵幸如张燕公、萧徐公,家中都有子弟尚主,如今这几年,却少有将相子弟尚主。”

  李隆基不禁闻言一愣。张说幼子以及萧嵩幼子尽皆尚主,一来是他表示恩宠,二来也是张说和萧嵩明着要求。大唐的名门子弟大多视尚主为畏途,张说是因为出身寒微,想让子弟多一重保障;萧嵩虽出身贵胄,罢相之后却也希望能常保富贵。至于其他的那些宰相或是高官,不是早早为子弟定下了婚事,就是压根没有那个意思,他身为天子,当然也不会强硬地非得把女儿塞过去。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杨玉瑶便又适时插了一句话。

  “我听说,陛下当年曾经有意将永穆公主许给朔方杜大帅?”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得李隆基甚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来。柳婕妤的事,永穆公主的事,柳惜明的事,一样一样全都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乃至于他甚至想起了当年芙蓉园紫云楼上大开关宴的情景。那时候他正式亲政还不到十年,杜士仪还是翩翩少年,状头及第,而后又是制头及第,几任内外官之后便脱颖而出,继而便是一路青云直上,直到如今兼领二镇节度,威震漠北。想到这样一个能臣险些成为自己的女婿,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若是不提,朕险些忘记还有这样的故事。”

  “当年那桩婚事不成,陛下怎就不曾想过,再许一位公主给杜大帅之子?”

  杨玉瑶只提了这么一句,接下来便再次拿出了千般痴缠手段,没有再把话继续往下说。她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善解人意,要差了许多,可察言观色,灵巧慧黠,她却并不缺,而且因为玉奴的琵琶绝艺,她这些年也苦练了一番羯鼓,勉勉强强和李隆基有些共同语言,因此凭借出身世族,总算是把张云容等人压住了。她很知道宫中其他妃嫔素来瞧不起自己,于是,以胡旋舞博得圣心,色艺双绝,出身西域曹国的曹野那姬,自然成了她可以笼络的对象。

  除却曹野那姬所出的虫娘,宫里可就再也没有尚未婚配的公主了!

  杨玉瑶的如意算盘固然打得不错,又可让曹野那姬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又能给杜士仪添堵,可她能够做的,也就是撺掇两句。李隆基确实想起了之前召见杜广元的时候,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挺少年,据杜士仪所说还曾经被太子李亨惦记上,可后来恰是成了姜度的女婿,所以,他对于杜士仪的幼子也有些好奇。

  可此前他就得知,杜士仪幼子杜幼麟在京期间,多数是替母亲去拜访亲友,料理家事,确实被人赞说举止落落大方,大有世家之风,可人尚未下过科场,也尚未释褐获得官职,真正好坏还看不出来。

  他因为幼女虫娘不足月落地,心生厌恶,于是常常让其身着道装祷祝驱邪,这在宫中并非隐秘,倘若把这样的女儿许配给杜士仪幼子,安知不会令人心生怨气?奈何他如今已经没有尚未许配出去的女儿了,他却并不乐意便宜了其他亲王之女,也就是那些县主们。而杜士仪身为边镇节帅,长子娶姜氏女,女儿嫁为崔氏妇,并未和朝中显贵,边镇节帅联姻,故而纵使李林甫,也不能指斥其借婚姻为朋党。

  李隆基正在纠结,杜士仪王忠嗣已经开始预备启程回去了。因为此次要兼领河东节度使,杜士仪便奏请天子,回程先去河东,交接军务。而王忠嗣则径直前往河陇,以备吐蕃。虽然两人都不能当面交接,可均是出镇在外多年的节帅,因而不虞无法辖制下属,朝中自然无话。而杜士仪更有心借着这个机会,顺道前往嵩山草堂一探恩师卢鸿,自是另外又行奏请。时隔多年,李隆基早就淡忘了当年卢鸿的不肯出仕,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杜广元要前往西域上任,姜六娘在征询过父母意见后,最终决定和丈夫一同启程。为此,姜度几乎把家中得力家丁家将搜罗一空,一股脑儿都送给了女儿女婿,随即找杜士仪抱怨了好一通,不外乎是指责他太狠心之类的话。而王周亦是下了西南蜀中。启程之日,杜士仪和王忠嗣两个做父亲的亲自送了各自的长子,在城西官道看着远去的一行人,无不百感交集。

  等到杜士仪自己启程赴河东的这一天清晨,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容竟是还给杜幼麟预备了行装。面对满脸不解的丈夫,她笑着说道:“在长安这些年,幼麟每年都会去嵩山探望卢师,如今陪你这个父亲去拜见师祖,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

  杜士仪这才恍然大悟,想想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眼看幼子笑着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安排随从以及路上行程了,他不禁看着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幼娘,你做事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了好了,回头你就知道了!”王容笑吟吟地推了杜士仪一把,随即轻声说道,“一路平安,别忘了,我和孩子们在长安等你。”

  “你也保重!”

  多年夫妻,两人已经默契到不用再说很多缠绵情话。临别之际,杜士仪只是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随即便上马扬鞭而去。

  自从出镇朔方之后,杜士仪已经很久没走过长安往东的那条官道,本来他此行过了潼关,便要折往北面的太原府,如今请得圣命,能够先去一趟嵩山探望师长,便要继续东行,经洛阳前往嵩山。尽管如今漠北无战事,河东朔方都能平安,但他毕竟身负军国要务,一路快马加鞭,每天疾驰在路上的时间少说也有六七个时辰。

  随着卢氏草堂名声远扬,官府修路筑桥,大环境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从前对这里地形最熟的他竟是得靠杜幼麟带路。看着沿途那一处处醒目的牌匾标志,他感受到了这些年草堂的欣欣向荣,自然觉得欣慰十分。顺着那条已经宽敞平坦许多的山道进山,除却萧瑟的冬日景象,更多的是在冬天依旧郁郁葱葱的常青植物,最终,他就望见了远处那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草屋,以及那一道垂于山间的银练!

  杜幼麟年年代表父母前来探望送礼,眼看快要到了,当即亲自策马上前。等到他回来时,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显然是这些年中方才拜入草堂的学子。尽管杜士仪一身便服,可来人依旧显得十分拘谨,在马下长揖行礼后就开口说道:“不知杜大帅亲临,有失远迎。我已经让师弟入内去通报诸位师兄出来迎接了,只是卢师连日以来身体欠安,不知道能否见贵客。”

  杜士仪当即便跃下马背,含笑说道:“既在此处,我只是卢师当年弟子,而不是什么杜大帅,更不是客人。不用让人出来迎接了,我自己进去。”

  那年轻学子见杜士仪就这么背手步行而入,随从亦尽皆下马,不禁愣神了老半天,随即方才慌忙追了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果不其然,等到他们这一行人穿过那一圈低矮的篱笆,进入卢氏草堂的正式建筑群,早已有众多学子蜂拥而出,少说也有几百人。人虽拥挤,却都规规矩矩让出了中间那条道,站在后头的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只求能够好好看看这位出自草堂的节帅究竟长什么样子。

  好容易穿过了这夹道欢迎的人群,杜士仪便看到了一行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领头的那人鬓生华发,脸上仍旧带着当年的玩世不恭,恰是卢望之。旁边的那人面上表情冷然,相貌高华,不是三师兄裴宁还有谁?而在他们身边的,二师兄宋慎,四师兄侯晓……林林总总竟有好些熟悉的面孔。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草堂求学岁月,整个人都为之放松了下来。

  卢望之大步走上前来,竟是毫不避讳地给了杜士仪一个拥抱,松开手之后方才笑道:“十九郎,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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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1章 宁极堂前话联姻

  卢鸿当年坚辞不肯出仕为官,只愿在山中教导弟子,一转眼却也已经三十年了。这三十年中,学成的弟子出师离山,有的出仕,有的回乡继续苦读,又或者同样也选择了教化这条路,更有的则是选择一直留在这里,辅佐卢鸿教导更多的学生。

  如杜士仪,是草堂弟子当中官当得最大的,已经以节帅佩相印,赫然摄宰相;如裴宁,则已经稳稳三任刺史当了下来;如卢望之,在代州另开私学,一样名扬河东。至于宋慎侯晓等等,则是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了嵩山。

  眼下师兄弟们重逢,卢望之竟然如此大大咧咧,不少学子都看呆了。宋慎侯晓无不是知道大师兄这脾气的,只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只有裴宁冷冷环视四周一眼,倏忽间,刚刚还喧嚣不已的人潮陡然之间安静了下来。随着一个人蹑手蹑脚悄悄离开,紧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没多久的功夫,围观人群就散的一干二净,原本还水泄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竟是显得空旷了起来。

  面对这一幕,杜幼麟瞠目结舌,杜士仪却司空见惯,因笑道:“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三师兄积威仍在。”

  当年那个冷面的青年,如今即将步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裴宁虽只是明经出仕,但南来吴裴这些年在朝中高官层出不穷,一点都不逊于裴氏其他各支各房,他的兄长裴宽亦是官运亨通,故而他是除却杜士仪和崔俭玄之外,仕途最平稳的。然而,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人为,卢氏草堂走出去的弟子一个个都是为外官,如今并无一人留在朝中。

  此刻,裴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师兄弟们的性子和从前一样,杜士仪只觉得又回到了当年。他犹如从前一样和众人寒暄片刻,便问起了恩师卢鸿的情形。一瞬间,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氛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沉默的脸。面对这幅光景,杜士仪本能地心中一沉,可想想卢鸿如今早已过了古稀之龄,纵使真的沉疴难解,也并不奇怪,可他仍是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郁结。哪怕他这些年来,看过的生老病死实在是太多了。

  “你既然正巧回来,那就来看看吧。”

  卢望之轻声打破了沉寂,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随着杜士仪迟疑片刻快步追上,一个个人都默默举步跟了上去。而杜幼麟则是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如梦初醒,起步去追前头这一行人。

  如今的草堂历经了不下四五次的扩建和修缮,卢鸿所居的主屋名曰宁极堂,除却茅草铺顶,通体已经不再是茅草木材修建,而是青砖。一进屋子,杜士仪就只觉室内一片暖意袭来,却闻不出什么烟火气,显然并非炭盆。果然,卢望之仿佛知道他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卢师晚来畏寒,却不愿意到城中居住,所以,我便和师弟们商量了一下,对这宁极堂做了改造,烧了地龙。”

  历来只有天子以及达官显贵之家,会对于屋子的采暖下足工本,而在这嵩山之中,区区一座草堂竟然会如此大费周章,此中曲折更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花销更是毋庸置疑。见杜士仪显然吃了一惊,裴宁便轻声说道:“卢师最初不肯,在大家轮番劝说下,这才不得已接纳。也多亏了这座地龙,这十多年来,卢师很少在冬天感染风寒,气色也很好,否则也不会如此长寿。”

  杜士仪微微点头,等来到屋子东面的那座长榻前,见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正双目微合躺在那儿,他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在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想到那些年中受到的殷切教导,想到在草堂中度过的充实岁月,他一时眼眶微热,轻声呼唤道:“卢师,我回来看你了。”

  杜幼麟怔怔站在最后头,只听前头侯晓低声说道:“嵩山嵩阳观太冲真人来过好几次了,可卢师清醒的时间很少。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拖不了几天。”

  裴宁已经是五品以上官,一任期满不用等待冬集,而需天子亲自选拟集注,所以,他在去年年末交接之后,就索性回到了这里侍奉师长。此刻见长榻上的卢鸿一动不动,而杜士仪亦是默然不语,他最终便上前去伸手按在了杜士仪肩膀上。

  “卢师已是高寿,你不用这样悲切。他求仁得仁,了无遗憾。等少时太冲道人来时,必能让你们见上一面。”

  随着之前奉诏进京为当今天子李隆基看过一次病,嵩阳观孙太冲越发名噪一时。若非卢鸿早年辞官不就,而后又得官府出资营造草堂,而且诸弟子中还有杜士仪这样的显贵之人,他如今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可能随叫随到。当年事已高的他坐了肩舆来到草堂时,却只见杜士仪竟是在这大冷天亲自等候在门口,少不得轻轻一捶轿杆,搀扶着旁边的从者下了地。

  “杜大帅……”

  “暌违多年,孙先生风采依旧。当年我年少时便曾经得孙先生妙手调治,只希望这次亦能够妙手回春。”

  孙太冲苦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周遭其他人,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卢公毕竟年纪太大了,这么多年来都能身康体健,也是因为山居岁月利于养生,又有众多莘莘学子在此,故而心情舒畅。可人有命数,命数已满便难以强求。我如今能够做的,实在是极其有限,愧于杜大帅和各位期待。”

  尽管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可孙太冲这样说,他们大多仍不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唯有卢望之神色如常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我等本就不敢奢求,能得孙先生实言相告,已经感激不尽。可杜师弟多年来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探恩师,只希望你千万能够帮忙让卢师清醒一会儿。”

  哪怕是最后一会儿!

  孙太冲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当即点点头答应了。等到众人簇拥了他进去,裴宁见杜士仪默立檐下不动,他便也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见过生离死别,何必如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般?”嘴里这么说,但裴宁的脸上亦是流露出几分惘然。

  “三师兄这些年探望过卢师多少次?我又来过几次?我还想着好容易能够顺道走这一趟,听幼娘的口气,仿佛还有什么惊喜,哪料到竟可能是永诀?”

  听到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裴宁方才恍然大悟。他在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幼娘又不是神仙,她也不可能猜到卢师的身体在去岁年末就每况愈下,如今到了这地步。她让你带着幼麟来,恐怕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广元已经娶了天水姜氏女,这桩婚事不招人嫉,但幼麟的事情却迟迟未决,她也写信和我商量过。”

  王容和杜士仪当年为了能够如愿成婚,折腾了很多年,这其中关节别人不知道,裴宁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见杜士仪愕然抬头,随即恼火地盯着自己,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瞪我,我虽是最终拗不过兄长娶妻,可她也是没福分的人,竟然比我还走得早。最终还是大嫂做主,把一个侄儿过继了给我。我就算想要幼麟这个女婿,也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他。”

  杜士仪不禁有些讪讪的,但仍是不死心地问道:“那是大师兄?”

  “大师兄闲云野鹤,到现在还孑然一身。”

  杜士仪和卢望之裴宁也常常有书信往来,可卢望之和裴宁的私生活都和常人不一样,他一直都谨慎得从未过问他们的私事,此刻才知道两人并无适龄女儿。这下子,他顿时有些糊涂了:“那是卢师老家的子侄晚辈?”

  “又不是卢师看着长大,知道品行的女子,怎会轻易许配给你家幼麟?”裴宁也懒得让杜士仪继续猜测下去了,一指屋中便开口说道,“是二师兄老来所得之女。二师兄出身寒门,又不愿出仕,便把妻儿接来嵩山,说是团聚,其实也是想多个可靠的女人能够照顾卢师,后来嫂子便生了锦溪。那也算是卢师从小看到大的,你家幼麟来往此处时也见过几面,似乎颇对他眼缘,大约回去就对她母亲提了。幼娘应该是这个意思,但还要你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杜士仪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已经用不着通过联姻来锦上添花,因此对于这样一桩婚事,他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士庶不婚,放在魏晋南北朝也许有这样的规矩,但放在大唐就宽松多了。更何况,想当初他除了一个京兆杜氏的郡望,同样一无所有,若非有卢氏草堂那几年的沉淀和熏陶,也没有如今的功业和成就。

  “只要二师兄愿意,两个孩子登对,我这个当父亲的乐见其成。”

  裴宁顿时笑了。就在这时候,杜幼麟风风火火地从里间冲了出来,他却不知道父亲正和人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把拉起杜士仪的袖子说:“阿爷,快走,师祖已经醒了。孙先生请你千万抓紧些!”

  这一瞬间,杜士仪也好裴宁也好,全都把刚刚那些商谈丢在了脑后。能让孙太冲说出抓紧的话来,显然真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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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2章 愿尔白头偕老

  一张普普通通的杉木长榻前,围着六个人,卢鸿艰难地辨别着他们,目光最终落在了身前的人身上,竟是又惊又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杜士仪了,可即便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他仍然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的得意弟子。见杜士仪身子一矮,显然是屈膝跪了下来,他不用再抬头仰视,他不禁微微笑了笑。

  “十九郎,你来了。”

  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称呼,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杜士仪却不禁听得心酸,他用力握住了卢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弟子不孝,这么多年方才回草堂一次。”

  “你又不是富贵闲人,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卢鸿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齐齐矮了一大截的弟子们,因笑道,“这么多年,从草堂走出去了多少人,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我当年答应了去做官,未必能够有什么功绩,可我留下来教书育人,为弟子们答疑解惑,这些年就没白过。每逢有名士路过河洛,都会想到来看我,官府对于草堂的事情也总是有求必应,你们一个个都奋发有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错,没有卢师,便没有大家的今天。”卢望之轻轻地给卢鸿把被子拉上来了一些,这才笑着说道,“而且,十九郎还把幼麟给带了来。卢师不但教了我们这一代,如今就连下一代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了。”

  “是啊,当年十九郎求学嵩山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如今幼麟却已经十五了,比他阿爷当年还大两岁。”裴宁跟着笑语了一句,继而就用犹如哄孩子一般的口气说道,“而且,这次十九郎带着幼麟来,却还有一桩喜事想要卢师和二师兄首肯。”

  此话一出,不但卢鸿有些意外,就连宋慎也是面色茫然。显然同样知道内情的卢望之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杜幼麟,这才附在恩师兼养父的耳边,低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幼麟已经十五了,二师兄的女儿锦溪今年十四,所以,十九郎想替幼麟聘锦溪为妇。”

  “什么!”

  宋慎一下子叫出声音来,他遽然扭头去看杜士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之色,郑重点了点头,他不禁又瞥了杜幼麟一眼。当年他离乡求学,妻子在家教养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成婚,娶的不过寻常寒门之女,读书虽勤勉,可禀赋有限,能得明经已然要庆幸了。至于老来得女,女儿稍长之后,他确实说动卢鸿,由她亲自侍奉起居,言传身教受益匪浅,可要嫁入如今已经赫然门前列戟,封公拜相的杜家,还是着实太高攀了!

  卢鸿也同样讶异地看着杜士仪,随即就笑了:“十九郎若是真的决定了,这不失为一桩美满婚姻。”

  孙太冲站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已然明白,卢鸿的这些弟子们是想要卢鸿在欣喜安乐之中,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点时间。他想了想自己刚刚的用药和针灸,算了算时间,默默挪开了几步,把地方让给了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弟子们。

  卢鸿都这么说,宋慎本想反对,可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头愣脑地应付着四周围乱哄哄的恭喜声。直到杜士仪把杜幼麟拉了过来,他这才如梦初醒,霍然起身看向了角落中同样瞠目结舌的女儿。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卢鸿的话。

  “阿慎,把锦溪也叫过来。趁着我还有点力气,让我看看这两个孩子。”

  情知这是卢鸿最后一点愿望,尽管宋慎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仍然感到措手不及,但不得不依言起身,去把女儿拉了过来。眼看杜士仪也让出了长榻前的位子,让这一双少男少女站在了卢鸿跟前,他从侧面看去,就只见男的俊俏,女的秀美,仿佛般配得很,一时竟是微微一呆。

  “很好,很好。”卢鸿见宋锦溪的脸上涨得通红,而杜幼麟则是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便笑着说道,“十九郎能来看我,我很高兴;能够让我看到一桩第三代的婚事,我更高兴。幼麟和锦溪,你们将来也要和和睦睦,白头偕老,和你们阿爷阿娘一样。”

  杜幼麟连忙屈膝跪下,轻轻握住了老人的手,重重点头道:“师祖放心,我会和阿爷对阿娘一样,对她一心一意。”

  对于男人来说,这样的承诺无疑分量极重,就连心中不安的宋慎,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禁为其中那种坚定的信念而感动。至于刚刚完全猝不及防的宋锦溪,则是在这时候方才醒悟了过来。她微微红脸紧贴着未来夫婿跪下,看着长榻上这个自己一直当成亲生祖父一般的老人,竟是突然忍不住伏下头来,一时泪流满面。在她的低声抽泣中,卢鸿颤颤巍巍伸手,将左右一双男女的手放在了一起,脸上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将来,草堂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后,卢鸿缓缓闭上了眼睛。为之大骇的杜士仪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等到发现仍有微弱的脉搏,卢鸿只是昏睡了过去,他才稍稍放心。而这时候,孙太冲已然赶了过来,再次切脉之后,他便环视了众人一眼,摇摇头道:“虽则还撑得住,但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了,你们都得有个预备。”

  尽管这是每个人都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可事到如今也只有默默接受。当众人相继退出宁极堂,把地方留给孙太冲和随行的道童用药调治之后,宋慎就脸色不善地瞪着卢望之和裴宁,没好气地质问道:“杜师弟是今天方才抵达的,他也就算了,大师兄,三师弟,你们俩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就不知道事先和我通个气打个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他话音刚落,卢望之便嘿然笑道:“二师弟对幼麟这个女婿不满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宋慎被噎得一时哑然,裴宁方才接口道:“说句实话,十九郎自己也是才刚得知这么一件事,算是他先前不问幼娘,就为广元和姜家定下婚事的报应。本来我们是等十九郎到了之后,再和你商量着办,可没想到卢师的身体突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既然是肯定能成的事情,也想着借此机会,让卢师能够心无牵挂含笑而去。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幼麟了,他聪明懂事,刚刚在卢师面前又有那样的承诺,莫非你担心十九郎和幼娘委屈了媳妇?”

  “你们……”宋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气咻咻地说道,“好,算我说不过你们!杜师弟,你跟我来,咱们单独说!”

  见宋慎不由分说抓了自己就走,杜士仪唯有苦笑跟去。等二人到了草堂之外,天上夕阳已经西下,分明是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无甚暖意。宋慎松开了手,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京兆杜氏乃是关中名门,显赫不下于韦氏,你如今又是这样的官职,我家女儿却不过寻常寒门之女!”

  “我再怎么官高爵显,总不能不认二师兄吧?”杜士仪想到之前卢鸿那欣慰的笑容,就觉得今次这一趟来得恰当其时。因此,用一句简简单单的开场白,安抚了宋慎显然被前头气得不轻的情绪后,他方才娓娓说道,“再者,婚姻大事,我怎会儿戏?我家里如今都有些什么人,二师兄你应该最清楚,广元如今远去西域,六娘也随着去了,蕙娘已经嫁为崔氏妇,我远在安北牙帐城,家里就只有幼麟和他的母亲了。不用锦溪应付层出不穷的亲戚,也没有那许多麻烦的家务,你说说,还有谁比我家更省心?”

  宋慎被杜士仪这后半截话给说得做声不得,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是因为怕锦溪嫁过去受苦,我是担心她配不上你家中门楣,应付不了偌大杜家的中馈。”

  “二师兄,你刚刚也听三师兄说了,这个儿媳是幼麟他母亲看中的,自有她手把手教导。”

  面对这样的回答,宋慎顿时无言,尤其是想到杜士仪这一上任,必然无法看到幼子成婚的喜庆,再想想之前娶媳嫁女,杜士仪亦是不在,此次恐怕也一样,他不禁长叹一声道:“你这些年看似飞黄腾达,威风八面,可妻儿和你天各一方,虽婚姻大事也不能参加,实在是苦了你。”

  “所以,就要劳烦二师兄多多包涵了。”杜士仪诚恳地点了点头,这才无奈地说道,“即便已经知道这是代价,可我早已无路可退了。”

  宋慎突然间有些同情杜士仪,刚刚的点滴不快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你若退下来,岂不是让李林甫等辈一手遮天?你放心,哪怕卢师不在,我等也不会废了这嵩山草堂!”

  另一边,如今都可以算得上是闲人一枚的卢望之和裴宁来到那座熟悉的瀑布之下时,师兄弟二人却全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卢望之打破的沉寂。

  “你在河北道连着当了三任官,可下任该去何处,至今也不见消息。你和崔十一不同,你兄长裴宽虽说避过了之前裴敦复那一劫,可终究是李林甫的眼中钉,肉中刺。十九郎虽说看似正烜赫一时,可在朝中腾挪的余地已经越来越小了。你有什么打算?”

  裴宁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已经打算好了,这就因病求致仕,然后对外宣称入山中求仙访道。即便兄长遭忌,也不会有人在乎我区区一个刺史,到时候我便隐身幕后,帮十九郎打理一下那些他不方便交给外人的事务,比如说,那已经规模很大的书坊。倒是大师兄你呢?十九郎节度河东,你就不太方便继续在河东开你的私学了吧?”

  卢望之不想转眼就被裴宁反将一军,顿时没好气地斜睨了对方一眼,紧跟着,他便嘟囔道:“卢师一去,你我不论是谁执掌,官营草堂必定会遭忌,交给二师弟和四师弟,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更何况你说印书,那也得有书可以印才行!否则光是先贤那些经史,只有教化之功,而没有洗脑之效。大不了我写书,你印书,如此一来,方才能潜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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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长辈们各有各的事情要商量,只剩下了杜幼麟和宋锦溪两人时,彼此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到最后,还是杜幼麟低声开口道:“今日之事虽说突然,可临行之前,我就已经隐约觉察到了。如果让你觉得唐突尴尬的话,那就都怪我一人好了。都是因为我前几次从嵩山回京,对阿娘提到你的事。”

  草堂之中都是年轻气盛的学子,几乎没有女人,因此,宋锦溪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宁极堂中侍奉卢鸿,偶尔回去和母亲兄长团聚的时候,也都是夜晚悄悄出行,平时并不经常在外抛头露面,以免万一有品行不端的人窥见自己容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只有杜幼麟因为父亲杜士仪的关系,每逢前来探望,卢鸿都会留着说上许久的话,两人常常照面,可总共算起来,也没单独说过几句话,她更不曾生出过什么别的念头。

  那毕竟是节帅公子,两京贵女何其多,怎会看上她?

  于是,此刻听着杜幼麟的话,宋锦溪只觉心中泛起无数涟漪,好一阵子方才讷讷开口道:“杜郎君怎会无故对夫人提起我?”

  “阿娘一直都知道,阿爷最惦记当年呆过的草堂,所以我每次来,她总要事无巨细追问许久,那么多大男人,却唯有你一个女子,我自然多提了你几句,阿娘就记住了。”杜幼麟说着顿了一顿,又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添了一句,“阿娘还让我给你捎过礼物呢,你不记得了?”

  这么一说,宋锦溪方才想起,杜幼麟确实每次来,都会给卢鸿和相熟的长辈们捎带礼物,她也不例外。有时候是样式朴素的银簪,有时候是暖耳,还记得有一条皮毯,虽然未必珍贵,可如今想想,每次仿佛都是挑选过的。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面上越露出了难以褪去的红晕。

  “夫人……不,大帅他……”宋锦溪接连两次开口都觉得不对劲,到最后不禁咬咬牙,这才抬起头径直问道,“你之前在师祖面前说的话,真的没有勉强?我也希望师祖走时,能够不带遗憾,可如果只是为了安慰他,那就……”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要让我当个背信弃义的人?”杜幼麟认认真真地说出这句话后,这才倏然又上前一步,和面前的少女只隔了短短不足盈尺的距离,“锦溪,我实话告诉你,阿爷看似显贵煊赫,长安杜宅看似富丽堂皇,但今后一定会面对各式各样的问题。我希望能有个坚强而又能于的娘子,和我一起携手,帮着阿爷阿娘度过那些难关。你如果不愿意,现在可以告诉我。”

  刚刚是宋锦溪暗示杜幼麟,如果只是为了安慰卢鸿,那么此前的承诺可以当作没有。可她没想到,下一刻,杜幼麟就把同样的问题抛到了自己面前。她张了张嘴,见他的目光始终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她突然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

  “我……我没有不愿意。”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一句拐弯抹角的话,突然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笑声。吓了一跳的她转头看去,却只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和杜士仪一块回转了来。觉自己的话很可能被长辈听去了,她不禁把头埋得低低的,却不想下一刻就听到了父亲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只要你们两个都愿意携手共度将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爷……”

  杜幼麟见杜士仪走上前来双受压着自己的肩膀,他知道父亲恐怕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心意,不禁低声说道:“阿爷,谢谢你,还有阿娘……”

  “既然有动心的人,娶回家当媳妇是最好的选择,有什么好谢的?”杜士仪说着便笑了,继而温和地说道,“你从小就比你阿兄阿姊懂事,这点心愿我若是还不成全你,那就枉为人父了。记住你的承诺,否则回头我也不会护着你

  听到杜士仪如此教子,宋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自己的女儿能够让杜士仪的儿子一见倾心,不论怎么说,也是足以自豪的事。于是,他对女儿颔微笑之后,这才对杜士仪道:“十九郎,你这次既然已经探望看过卢师,就不用在这里守到最后。世人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卢师也不会希望因为他而被人说你是因私废公。你留下幼麟,赶紧去太原府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杜士仪本待陪着卢鸿度过最后这几日,可他也知道,漠北情势看似风平浪静,却不能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变化,更何况他此次兼领河东,还需接见河东文武。于是,他盯着那座宁极堂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点头道:“好,我明日一早就走。”

  得知杜士仪还要在此留上最后一夜,草堂求学的学子们自然想方设法见上这位朔方河东二镇节度使一面。而且,卢鸿显然已近弥留,有心仕途的人无不希望借助这样的靠山。可一整个晚上,杜士仪都守在宁极堂中,等天未蒙蒙亮便已经启程动身,众学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此后,当杜幼麟和宋锦溪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开之后,更是有人惊叹,有人羡慕,更有人暗自扼腕叹息。

  如果知道杜士仪如此不在乎门第,早在杜幼麟一次次来嵩山草堂探望卢鸿期间,谁不是有希望让家中得一佳婿?

  尽管临行之时,卢鸿依旧未曾苏醒,可杜士仪策马风驰电掣前行之际,心里却已经没有太多悲伤。正如卢鸿所说,此生了无遗憾,这位老人的一生也许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经天纬地之功,却用自己的方法熏陶了很多人。而卢望之和裴宁与他夤夜探讨之事,更让他心里一片滚烫。

  人在世上,能有家人知己,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夫复何求?

  河东节度使大多兼领太原尹,常驻太原。整个河东节度使府下辖的兵马五万五千人,马一万四千匹,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兵马,便是屯驻在太原城内的天兵军,总共有三万人。其余兵马,则分驻云州、代州、蔚州、朔州、岚州等,总共兵马两万余。杜士仪当年曾任云州长史,但距离如今再到云州,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旧部多半分驻各地,当太原上下文武迎他入城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什么熟悉面孔。

  开元八年他第一次来太原,还是奉旨观风北地,在此初识王翰,又被时任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的张说赶鸭子上架,安抚同罗在大败于突厥之后,迁徙到蔚州横野军的一支。如今张说业已过世多年,王翰正在西域,为李俭举为北庭节度副使,名扬一方,太原文武深知这些往事,因此太原府少尹还特意带着杜士仪前去王翰家豪宅一游,天兵军上下军将亦是恭敬有礼,操练大阅无不尽心竭力。

  知道这是王忠嗣节度河东多年,带出来的将卒兵马,杜士仪自然不会鸡蛋里挑骨头,在节堂最后一次召见时,他便言简意赅地说道:“今次到太原,所见军容齐整,厩中膘肥马壮,足可见先前王大帅治军齐整,而诸君用心。太原城中文武,并无可以黜陟之处,我会一一如实禀报陛下。”

  尽管大多数人都知道杜士仪和王忠嗣从前颇有私交,可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方才算是人人吃了定心丸。于是文武轰然应喏,无不神采飞扬,而节度判官高适少不得提出,陪侍杜士仪前往代州云州朔州等地,杜士仪一口答应了。

  两人本就是老相识,公务尘埃落定之后,出了节堂方才私下论旧谊,当杜士仪问起高适是否会随王忠嗣前往河陇上任的时候,高适却摇了摇头。

  “河陇情形却又和河东不同,我当年虽在陇右数年,可终究离开太久,对那里已经不那么熟悉了。以王大帅之能,定然会拔擢贤良随侍左右,而我留在河东,反而能够防止旁人胡作非为。毕竟,大帅虽节度河东,却远在安北牙帐城鞭长莫及,总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此。”

  高适的性子比王昌龄王翰岑参等人全都要精明圆滑,而这番话也说得入情入理。王忠嗣调任河陇,杜士仪虽领节度却不在本地,确实需要一个能够信赖的人坐镇河东,以防人心思变。于是,杜士仪在欣然点头之后,便径直问道:“那么,河东节度副使一职,达夫可有人选举荐?”

  杜士仪当年任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等到王忠嗣节度河东的时候,先有副使,过了两年后却又不再设此职。如今杜士仪兼领河东、朔方再加上囊括整个漠北的安北大都护府,则河东不设节度副使的话,就意味着整个河东群龙无,势必会影响若有战事时的人员调派。故而,高适心领神会地一点头后,便开口问道:“敢问大帅,可记得当年镇守代州时提拔的段广真?”

  即使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可杜士仪哪里会不记得?如果说他在云州是起步,那么代州就是渐入佳境。那时候代州耆老温正义举荐了张兴给他,他离任的时候留下段广真,带走了张兴,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看到杜士仪已经想了起来,高适便笑着说道:“整整十五六年了,段广真业已调出代州,如今官拜朔州马邑郡太守,领大同军使,一直深受王大帅信赖。而除却他之外,金吾大将军裴休贞左迁,任代州都督,此亦河东著姓,深得人心。再然后,陛下母家窦氏,有族亲窦铭官居岚州楼烦郡太守,官声清隆,且与嗣毕国公兼驸马都尉窦十郎亲厚,私底下对大帅推崇得很。大帅若担心朝中非议,只消把这三个人报上去,请陛下圣裁,无论谁人为河东节度副使,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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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念君旧恩情  

  能够提出一个有利于自己的人选,那是运气;能够提出两个有利于自己的人选,那是实力;能够提出三个有利于自己的人选……那就是不可动摇的底蕴了所以,时隔多年再到河东,高适建议的第一件事,杜士仪就不禁赞叹连连

  固然河东是有这样三个人在,而能够提出这样三个人作为河东节度副使的候选,而且还能够堵住悠悠众口,足以证明高适在河东的这些年,对人员和局势确实是了若指掌。

  尽管杜士仪之前还带了杜甫回长安,但因为他要改道河东,担心朔方那边不能领会长安的局势变化,就早早把杜甫派回灵州了。而此行既有高适,他也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将这通举荐节度副使的奏疏交给了高适来执笔。

  不同于之前还回京求取了一个新进士功名,方才回灵州继续安安心心当幕府官的岑参,高适对于科场竟仿佛是死了心似的,王忠嗣几次征询都摇头拒绝下科场。他下笔如有神地拟就了一份奏疏,见杜士仪拿在手中一目十行地扫过,竟是不更易一个字,便吩咐从者立时通过驿站送往长安,他不禁又找到了当年宾主相得的感觉。

  平心而论,王忠嗣和杜士仪都是那种很容易让文武倾心的主帅,这些年他从来不用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用担心遭人忌,所有风雨,全都给王忠嗣一手遮挡了下来。如若不是考虑到河东的大好局面不容破坏,他也不会放弃前往河陇,而是留了下来。

  这样一封奏疏送走之后,高适便陪同杜士仪先行启程北上。杜士仪前时微服前去嵩山草堂拜见卢鸿,这一程他是以河东节度使的身份出巡本地,一路的排场自然不同。树纛鸣锣,牙兵随侍,州县官员无不迎出城外,即便他并不喜欢如此,但他今后并不会长留河东,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不过时间紧急,迎送之外,他却也并不停留多久,从太原北上第一站,过忻州定襄郡时,他在秀容城内停留的时间便是短短一个半时辰,让太守和县令全都松了一口大气。

  而过了忻州之后,便是代州境内。这里是杜士仪曾经呆过两年的地方,甫一入境就有乡中父老闻讯而来,其中多是这些年供出读书种子的殷实家庭。至于寻常的乡民,则是大多诉说这些年来代州少有恶霸横行乡里,如代州裴氏这样的大族,更是约束子弟,造福乡里,全都是杜大帅昔年训丨导之功诸如此类云云。即便知道其中有不少是阿谀奉承,杜士仪仍然为之心情一宽,等到代州都督裴休贞前来迎接时,他脸上自是笑意宛然。

  两人初次相见相识,便是在代州,此后打交道也就是在裴光庭去世的那一次。尽管只是这仅仅两次来往,却足以让他们对彼此留下深刻印象。裴休贞调任代州也不过是这大半年的事,却因为王忠嗣年富力强,并没有兼领河东节度副使,因此把杜士仪请入代州都督府后,他少不得和属官另行廷参行礼。眼看日头已经偏西,他便开口说道:“闻听大帅在忻州秀容不过停留短短一会儿,如今天色已晚,总不至于还弃代州军民而去吧?”

  “你就是不说,我也总要在代州停留一晚,看看我昔日镇守之地,会一会当年耆老缙绅,军民百姓。”杜士仪见廷下属官无不笑容满面,他便又添了一句,“接风宴丰俭随意,只不要太过分即可。晚上,我和裴使君亲自巡城”

  裴休贞顿时爽朗大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果然,这一天的接风宴固然并不算十分隆重,但代州裴氏却是宗老悉数到场。

  时隔十五六年,当年被杜士仪请出山,主理代州裴氏事务的裴明亚已经去世,接过父亲手中接力棒的是裴明亚之子裴世轩。他在仕途上不过平平,但比父亲的态度更加强硬,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产业,他亦是经心得很,但中眷裴氏要派人到代州来主持事务,他却每每坚拒。

  由于王忠嗣看在杜士仪面子上,对代州裴氏颇多优容,中眷裴氏宗堂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卢望之在此襄助裴氏宗学,又另立私学,惠及裴氏及乡民无数。而通过这些年的沉淀,代州裴氏入仕的子弟比前些年多了一倍不止。

  因此,此刻裴世轩亲自给杜士仪敬酒时,年纪和杜士仪相仿的他竟是热泪盈眶。举杯先于为敬后,他便声音哽咽地说道:“阿爷当初直到过世之前,还不忘殷殷嘱咐我,代州事,代人治,不要辜负了当年杜大帅一片苦心,而这些年来,代州宾贡士子之中所出的明经和进士,较之从前全都不可同日而语,我代州士子亦是学风兴旺,更胜从前。至于农耕,工匠肯用心钻研新的农具,军民肯用心耕种,官府亦善营舟桥水利。这一切,都是当年杜大帅主政代州时的善政,不但我代州裴氏没齿难忘,就是代州士绅军民,也全都刻骨铭心”

  说到这里,他突然屈一膝跪地,深深俯道:“今日不意想能够重见杜大帅当面,容我大礼拜谢”

  杜士仪见满堂一片寂静,连忙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好言抚慰把人重新送回座位后,他便亲自满斟一杯酒,团团相敬道:“刚刚裴公这一席话,我虽说听得很高兴,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过分了。代州能在宾贡上大有进益,是因为莘莘学子用心,是因为师长教导有功,不能说都是我的功劳。至于农耕水利,这更是上下一心代州能有今日局面,我敬诸君一杯”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在座众人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当即笑吟吟走上前去,犹如当年一般向众人嘘寒问暖。果然,时隔那么多年,大多数人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还会记得代州旧人,一时兴奋不已,哪怕那些杜士仪叫不出名字的,也连忙把父执长辈的名姓报出来,杜士仪竟然多数都能记得。

  面对这一幕,纵使裴休贞一向对杜士仪的评价极高,也不禁有些羡慕嫉妒恨。他到任以来,无论军务民政,也确实很上心,可由于他出身中眷裴氏,又在宗堂中有话事权,代州裴氏这些人总对他隐隐有些提防排斥。而且,他自忖绝对不可能在离任十多年后,还能记得这些无足轻重的缙绅,杜士仪这一手实在是太能笼络人心了。

  “大帅实在是记性绝佳,今夜过后,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撰文记下今日这番故事,到时候必将传为美谈。”

  等到接风宴后,裴休贞亲自带着杜士仪夜巡代州城之际,便忍不住打趣了两句。他这一年已经六十出头了,论年纪远远大过杜士仪,却没有有些人倚老卖老的讨厌嘴脸,杜士仪遂笑着说道:“什么美谈,险些就把人记混了。不过,觉得亲切是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重回当年的任所,自然免不了百感交集。倒是裴大将军也不用光顾着说我,当年窦钟和姚晔被我挑去朔方的时候,还曾经为你抱过不平,你还不是一样为下属爱戴?”

  裴休贞不料竟是被杜士仪反将一军,愣神片刻过后,少不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几年的岁月,两人境遇不同,但某些感触却相同,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在寒风凛冽的夜晚,两人策马畅谈,从军务民政一直说到了天文地理,谈兴之浓烈,杜士仪都忍不住觉得惊叹。

  幸好没有让大多数人相陪,否则别人就不要睡觉了

  眼看一圈夜巡已经结束,裴休贞突然开口问道:“大帅此行之后,便要回安北牙帐城,未知可有节度副使的人选

  “哦?莫非裴大将军要毛遂自荐?”

  杜士仪自从出了都督府之后,一直都笑着称呼自己从前的官称,裴休贞也不以为忤。他咧嘴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李林甫能有今天,靠的是我那兄长。可兄长却根本没料到,李林甫不过是利用过他便算了,当初谥号之事就不曾力争,险些让兄长死后受辱。至于他的儿子也不见李林甫照应,以至于英年早逝。至于我那位嫂子,恨得牙痒痒的也不见效用。所以,李林甫岂会容我得意?大帅就不用费这个神了。”

  当年裴光庭当政时,李林甫为其谋主,甚至私通其妇武氏,谁也没想到多年之后,李林甫竟是比裴光庭在相位的时间长几倍都不止。故而裴休贞说得这样直截了当,杜士仪也就不提自己的奏疏,而是改口问道:“那裴大将军可有人选推荐?”

  裴休贞哂然一笑,随即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帅既带了节度判官高适过来,想必他自有人选推荐。但我想说的是,节度副使一职,却还不如云州守捉使一职来得要紧。王大帅数年前雷厉风行,把当年贞顺皇后和寿王安插在云州,趁机借此牟利的家伙连根拔起,其中便有李林甫的党羽。尽管如今云州不再是唯一的互市之地,可依旧利益非小。有个消息大帅未必知道,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从幽州回来,突然往云州云中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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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扫尘相迎,俶尔炸雷

  由于杜士仪决定的是此行最后从云州经都播、仆固和同罗领地,回到安北牙帐城,所以,尽管他对裴休贞的话很在意,仍然没有修改既定行程。去过代州之后,他便改道折往岚州,见了那位高适所说能力卓著的窦铭窦太守之后,他对其人才具军略还算满意,可终究那是和他关系最浅的一个,他也就与其寒暄勉励了一番,许诺了一些让其心动的东西,停留半日便马不停蹄赶往朔州马邑。

  岚州太守窦铭自然早早就给朔州的官府报了信,当杜士仪一行人过了楼烦关之后,就只见前方旌旗招展,赫然已经有人来迎。等到两方逐渐接近,他看清了那个打头高踞马背的人,方才打心眼里感慨时光的流逝。

  当年他为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的时候,段广真还正在盛年,如今十几年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须髯苍苍,鬓霜白的老者。当看到对方在十几步远处骤然跃下马背,而后疾步上前来,竟是径直单膝跪下军礼参见的时候,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样矫健地跃下马背后,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看着对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他不禁笑着说道:“段将军,多年不见了”

  按照段广真如今一郡太守的官职,杜士仪直呼其名也可,客气一些称一声段使君也可,可杜士仪却偏偏称呼将军,旁人大多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段广真本人却只觉心中一热,随即说道:“若无大帅提携,我只怕到老仍在西陉关蹉跎,哪来的今天?只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犹有一见大帅的机会”

  高适在河东也呆了过十年,自忖极其熟悉文武人事,也知道杜士仪曾经在云州和代州为官,可继见识到其在代州军民心目中的地位之后,又现被人誉为治军第一,军阵严整的马邑太守段广真竟在杜士仪面前表现出了如此姿态,他不觉修正了自己心目中原先那点认识。果然,接下来这一路上,他就只见段广真亲自引路,事无巨细地向杜士仪解说朔州文武,自始至终恭敬地犹如一介寻常僚属。

  就连杜士仪自己,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段广真的这种姿态。等到了太守府暂歇之后,他也不及廷参,就把人叫到跟前责备道:“你如今也是一郡之主,这鞍前马后的样子,万一让朔州文武对你生出轻视之心又如何?”

  “朔州文武军民,一直都有些不知好歹,我上任之后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算把这种兆头给打下去。大帅虽和王大帅齐名,可王大帅治河东多年,如今陡然换了大帅,说不定会有人心中犯嘀咕。我这个出了名不好应付的太守奔前走后,犹如仆隶,旁人在大帅面前,自然而然便会震慑战栗,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见杜士仪讶然看着自己,一贯脸上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段广真就笑了笑:“温老在世时对我耳提面命,而我也知道,世上也许不会有第二个大帅能够容我,所以心眼和手段比当年更多了,还请大帅不要见笑。”

  “我哪会笑你,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事事光风霁月。”杜士仪体谅地点了点头,看向昔日故将的眼神越器重激赏,“你在王大帅麾下的悍勇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温老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此次我不能在河东停留太久,因而向上举荐的河东节度副使三个人选中,除却楼烦郡窦太守、代州裴都督,就是你了。只不过,究竟陛下会钦点谁,如今不得而知。”

  代州耆老温正义当初向杜士仪力荐张兴和段广真一文一武,如今两人各有各的前途,就仿佛温正义在天之灵庇佑一般。尽管段广真早已不是那等年少容易激动的年纪,仍是不免心情激荡,当即再次下拜行礼:“无论大帅奏请是否成功,末将都将铭记于心”

  由于段广真身体力行为杜士仪造势,马邑太守府中,当杜士仪升堂之际,就只见底下文武全都凛凛然,哪里有段广真所言的桀骜样子。继而出巡大同军的时候,杜士仪就只见军容军貌军械军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挑剔,虽则王忠嗣当初统帅有方,可段广真身为朔州马邑郡之主,亦是功不可没。于是,即便和段广真多年未曾谋面,可诸事已毕,他仍旧没有在此停留太久,就动身启程前往云州,段广真一直送到朔州和云州交界的界碑之处,这才恋恋不舍勒兵回返。

  至于今时今地这一幕会不会引来外人指斥,甚至会让自己无法成为节度副使,段广真竟是丝毫没有顾虑

  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高适敏锐地注意到,杜士仪的眼神和心情就不同了。对于这位入仕之后一路飞黄腾达,未及三十便已经节度一方的传奇名臣来说,他那一任又一任的官途,一直被很多人津津乐道。这其中,从右补阙出任云州长史,从中书舍人出任陇右节度副使知节度事,这两次出外,无疑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杜士仪任云州长史时,整个云州口不过数千,城池颓废,孤悬北面,谁都没想到会转眼间那样欣欣向荣。

  就连杜士仪任上方才建城立县的怀仁县,如今也已经坐拥户口八千,在突厥不再成为威胁之后,四周也渐渐有了聚居的村庄,为的只是耕垦方便。

  和之前各郡县太守县令,闻听杜士仪前来,无不亲自迎接,军民夹道欢迎不同,一行人进入云州之后,固然有百姓闻风而来扶马迎接,但却并不见官府之人,甚至军将皆无。即便高适知道,杜士仪并不是在意这些虚礼之人,也不禁心中恼火。

  节度使入治所境内,该有什么样的迎接礼仪规制,这都是有明令的,云州官员如此怠慢,竟还不及治下百姓,简直是藐视上官。因而,他于脆主动请缨打前站,只带了随从二十余人先行抵达怀仁县城之下。

  当年杜士仪离任时,还只不过刚刚兴建了几个里坊的怀仁县城,如今已经是城墙高耸,箭楼齐备。当高适在南城门拿出节度判官的印信,声色俱厉地要求怀仁县令即刻来见时,进出城门的人群以及守卒之中顿时起了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队正匆匆上前。

  高适在河东追随王忠嗣多年,先为掌书记,而后又迁节度判官,判侍御史,支度营田副使,在河东各郡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小军官,在其面前自然感到战战兢兢。他先是毕恭毕敬行礼,继而便结结巴巴地说道:“高判官,明公等人并不在怀仁县。”

  “不在?不在此处,他们又在哪?州县主司不得上命不得擅离治所,莫非他们敢违反禁令?”

  “是……是云中太守韦使君传令召集,故而明公等人不得不往。”

  弄清楚杜士仪一行人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之后,官府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居然是因为云中太守韦诫奢的缘故,高适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王忠嗣虽为河东节度使,可河东毗邻都畿道,名门世家无数,纵使其也不可能把持所有州县的主司,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是吏部集选而来。云中太守韦诫奢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后周逍遥公韦翼幼子,隋观城公韦约之后。据他所知,和京兆韦氏其余各支相比,逍遥公房在武后年间出了个宰相韦代价,这些年却渐渐走起了下坡路,居官中枢者不

  韦诫奢在云中太守任上已经有一年多了,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这次是想于什么?

  高适心念一转,随即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一个随从立刻返回,将此中情势报知杜士仪,随即就对左右说道:“马不停蹄,去云中城”

  虽在幕职,年纪也已经很不小了,但高适军旅多年,一路风驰电掣,竟是只用了两个多时辰就来到了云中城下。他一如之前在怀仁县城下那般厉喝质问,城门守卒一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方才有人不得不站出来解释道:“韦使君正大聚云中郡县文武,在太守府中审问要犯。他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勾结夷狄,罪不容恕”

  一听这话,高适只觉得仿佛有一个炸雷在脑际轰然巨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初杜士仪把服孝已满的堂弟杜望之送到云州侯希逸麾下服役,而后侯希逸调任,又转托王忠嗣照应,但也就是任其在军中磨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照顾。这些年来,杜望之终于渐渐脱去纨绔习气,而后又成婚生子,从卒伍而至别将,其中艰辛,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绝对受不了的。中饱私囊勾结夷狄这样的罪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杜士仪上任河东之际爆,而又在其行至云州时陡然审问,韦诫奢绝对是居心叵测

  世人都知道,云州对杜士仪的意义格外不同,而杜望之和杜士仪更是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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