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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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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天伦之乐

         尽管李峤名声不佳,诗作虽多,却大多文采富丽,失却大气,唯有这一首汾阴行因史论今,道尽盛衰无常,却多了几分不同那珠圆玉润文字的慷慨激昂来,尤其是当杜士仪唱到“自从天子向秦关”的时候,沉浸于构思之中的卢聪也恍然回神,竟是有些急切地上前推开了舱室的窗户。这首诗他曾经听父亲吟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叹息悲切,而从小时候的不解其意,到如今咀嚼出个中凄凉滋味,他仿佛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

      骤然从前任天子的腹心,到为现在的天子远远放到边陲形同弃置,卢奇的心情,不也能用这首诗来写照?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

      这最后四句缓缓吟出作结的时候,裴宁的琵琶声也默契地长音作结,声线袅袅。一旁的王容早已经忘记了之前邀裴宁谱曲时的初衷,看着这师兄弟二人出神,而卢聪则是喃喃自语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富贵荣华能几时……纵使王侯将相,数十年之后,也不是只余一捧黄土?”

      “话不是这么说”

      尽管刚刚因为裴宁的琵琶声,一时意动吟了那一首汾阴行,但此时此刻摆脱了这种心境,杜士仪远眺两岸崇山峻岭,却又笑道:“盛衰无常,本是世间至理,莫非为了数十年后必定撒手人寰,现如今就要碌碌而过?李巨山这一首汾阴行,不过是让人盛时虑衰,衰时向荣,却不是让人丧失意气的,卢四郎不可自误就是乃父如今病弱,可却从来不曾碌碌度日”

      卢聪被这番话一喝,登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因为那篇裴宁布置的试赋而有些魔障了。他赶紧肃容行礼,等到重新关窗坐下时,心情竟是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刚刚苦思而不可得的赋头,竟然也已经有了些许灵感。

      而杜士仪看着卢聪继续去炮制那篇试赋,他就对裴宁长身一揖道:“三师兄,等到此行若是能够回到长安或是洛阳,我一定会设法请上一段假期,带幼娘回嵩山拜见卢师”

      这前头的话王容完全可以理解,可等到杜士仪说出最后一个承诺时,她只觉得心情激荡异常。等到他过来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手时,她方才惊觉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对裴宁说道:“我敬仰嵩山悬练峰卢公多时,更知道他是杜郎恩师,早就想前去拜会了”

      裴宁想到卢鸿那慈祥和蔼的面容,冷峻的脸色不知不觉温和了下来:“卢师一定会很高兴的。十三娘有个好归宿,他一直希望你也能娶一位贤妻。”

      杜士仪笑看了王容一眼,心里却有些遗憾地感慨了一声。他从雅州启程时,杜十三娘生产是否顺利的消息还没能传来,如今这一走,就更加难以及时获知家里的消息了。算算如今,如果顺利的话,孩子应该生下来了,而且坐蓐的一个月也应该结束了。只希望妹妹吉人自有天相,给他添个活泼可爱的外甥或外甥女儿。

      时值八月,外头秋意渐起,亦是早晚温差极大。白天太阳出来的是时候还能穿单衣,早晚却必要多加一件衣裳。嵩山卢氏草堂这些天里,大厨房中还有人熬制防止秋冬风寒的汤药,可除却那浓浓的药味,众人却全都知道,作为草堂主人的卢鸿却不在这里,因为,卢望之奉着卢鸿回乡探亲了,至于去了哪里,却只有寥寥几个入室弟子方才知道。

      而东都城外一处清雅的别院内,这会儿正传来一阵阵孩子的啼哭声。只是,对于这个和崔琳同样大嗓门的小家伙,却没有人生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来,因为,上至卢鸿,下至卢望之和一块陪同前来的颜真卿,人人都对这一双姐弟宠溺备至,尤其是哭过之后一吃饱就立刻就能沉沉入睡的崔朗。以至于崔俭玄这个二十四孝父亲都被赶到了一边去,只有杜十三娘还能从他们手中把女儿和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抢回来。

      尽管怀孕的时候吃足了苦头,可临盆的时候,杜十三娘却是运气好得很,一个大胖小子顺顺利利呱呱落地,让崔俭玄喜笑颜开的同时,也让赵国夫人李氏如释重负,拉着崔五娘和崔九娘赶紧去了佛寺中焚香礼拜。而坐蓐之后身体调养了过来,嵩山草堂那边就捎信来,说是卢望之想奉着卢鸿来看看孩子。杜十三娘早先只曾经带着崔琳回过一次嵩山,如今闻言自是欢迎,而崔俭玄削尖脑袋硬是请了假跟着出来,可结果却发现自己这个正牌卢门弟子反而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给我看看嘿,十九郎起得好名字,崔朗,果然才一丁点大就一副朗朗好相貌,你看你看,他这睡着的样子多有趣?”

      卢望之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地说了一句,颜真卿瞠目结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崔俭玄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说道:“那是我儿子,当然像我”

      “师兄”颜真卿这两天已经听到崔俭玄反反复复就这个问题和卢望之说道了无数次,之后的进展背也背得出来。虽然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非要乐此不疲和崔师兄打趣,可他却实在没兴趣听这没营养的对话了,趁两人不注意,他推着那辆藤制小车就悄悄溜了。等到外间看到卢鸿时,他方才连忙止步叫了一声,“卢师。”

      “望之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小孩子习性。”卢鸿听着里头的声音,不禁莞尔,见藤车中的小家伙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两个为了自己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手脚打开睡得正香,他的脸色立刻柔和了下来。当初他为崔俭玄卜算时,心中一直为这个出身世家却性子大大咧咧的弟子担忧,可如今看来,娶了杜十三娘的崔俭玄是他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那样蕙质兰心的女郎,还怕管不住区区崔十一?

      “师公,师公”

      正用微微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崔朗那光润的小脸蛋,卢鸿就听到这么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才一扭头,他就只见一个小人儿跌跌撞撞过来,到他面前时方才停住了。他先是一怔,继而笑吟吟地弯下腰,摸了摸那温软的头发,这才看到崔琳双手高高捧了起来。

      “师公,是新枣,师公吃新枣”

      听到这话,卢鸿笑得脸上皱纹仿佛都一根根舒展了开来。在崔琳那期冀的眼神中,他接过了她手中的一颗枣子咬了一口,旋即才含笑说道:“甜得很。

      “小师叔,吃新枣”

      颜真卿不过是一愣,崔琳就跑到了自己面前。他却不过盛情,少不得也吃了一颗,却发现入口还有些微涩,可在崔琳那目光注视下,他哪里会煞风景,自然也点了点头说好。等到小丫头又跑到里头去向卢望之和崔俭玄献宝,不过一会儿,他就只听得崔俭玄说了一声涩,紧跟着就听到里头崔琳哇地一声哭了,这下子,那里头自然好一阵鸡飞狗跳,旋即就是崔俭玄被卢望之埋怨得狗血淋头。

      “卢师。”

      匆匆过来的杜十三娘想也知道女儿和丈夫又闹起了什么,更知道卢望之铁定不由分说就偏帮着女儿。她本待进屋去,可见卢鸿对颜真卿打了个手势,把这个如今身边最小的弟子支使去了里头劝解,却又示意自己跟过去,她连忙丢下了里头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的她,却也随了杜士仪和崔俭玄的称呼。

      “十三娘,朝中如今的情形可还好?”

      “听人说,李相国处事还算公允,和源相国并没有什么冲突。反倒是御史台的崔大夫大刀阔斧地裁汰贬黜不称职的御史,似乎反响有些大。”杜十三娘对于朝中这些讯息,总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更详尽一些,说到这里时,她犹豫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听玉真观主说,圣人对李相国并不是十分满意,仿佛还打算再提拔一个宰相。”

      尽管六部尚书以及尚书左右丞中,尽有资历足够的,但对于乾纲独断的李隆基来说,提拔宰相从来不是只看资历,而是凭借他自己的阅人之术。这一点,卢鸿虽然是山野之人,但也心里有数。沉默片刻,他便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十九郎和如今御史台那三位,联系密切么?”

      对于这个,杜士仪绝对不会在家书上提,因而,杜十三娘先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才紧张地问道:“难道是卢师听到了什么风声?”

      “你在东都都没有听到风声,我在山野哪里会有那样的消息,只是……”卢鸿想了一想,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御史台那三位,太咄咄逼人了。我当年见过圣人,如今虽过去了几年,但他仍正在盛年,不会糊涂,恐怕未必会如他们所愿。十九郎应不是一心钻营的人,怕就怕他们一心要拉人下水”

      杜十三娘只觉得心中猛地警醒,随即正色说道:“多谢卢师提醒,等我回到东都,就设法给阿兄捎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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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江陵遇故迹

       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乃是荆州的州治所在,自春秋战国楚国一度建都于此,此后便一直都是西南大镇。

       如今历经大唐建国百余年的太平盛世,这里自然发展得更加欣欣向荣。城内坊市整整齐齐,街上行人大多面色安详,而沟通水路的码头上,卸货的货船排成了长龙,卖力气卸货背货的汉子们,则是喊着口号迈着步伐持续自己日复一日的辛劳生涯。至于选择先在此地稍事停留的杜士仪,站在船头准备下船时,也不禁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座繁忙的码头。

       长江水道数千年来一直都是沟通东西的黄金水道,在这种年代更加凸显了水路的重要性。毕竟,驮马和骡子驴等等,对于普通行商来说,全都是一等一的奢侈品,动辄数十千的价格,足够寻常人家过好几年了。而租运水路船舶,不但可以运送更多的货物,而且运费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此时此刻,他就能听到远近传来不少分明是巴蜀口音的商人声音,显然正在提醒搬运货物的人小心轻放。不消说,那些又值钱又不占体积的东西,必然是茶叶了。

       那边厢赤毕和船主蒋福结清了一路的船钱,蒋福高兴这一路所得丰厚的同时,少不得笑吟吟地过来道谢。只是,看到杜士仪这一行人少之又少的行李,他忍不住摇头说道:“几位郎君既然是从雅州来的,其实大可多捎带一些茶叶,谁不知道雅州蒙顶产的是极品好茶,这东南一带喜爱品茗的人很不少,单单一斤便是价值不菲,这一路上的花销就都回来了听说那位赫赫有名的杜十九郎如今身兼茶引使,这一圈下来肯定又要涨价,物以稀为贵,屯点儿没错”

       听到这话,王容不禁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而卢聪则是于笑道:“囤积其他的货物也就罢了,这茶却是囤不得,再好的茶,倘若从去年积存到今年,香气口味全都远远逊色于新茶的时候。不过,雅州虽有好茶,可和江陵相隔不远的淮南道,不是也出产茶叶?”

       “这不是产量及不上雅州这些巴蜀产茶州吗?说起来也是杜十九郎那本茶经蔚为流传,如今荆州一带士人也日渐流行饮茶,这三年下来,单单江陵这个码头,从蜀地运过来的茶就年年攀升,比最初多了十倍不止。怪不得朝廷要征茶引,我认得的那几个从蜀地运茶的茶商,都赚得盆满钵满。”蒋福一时打开了话匣子,说到这里,又滔滔不绝地给众人解说起了各地茶叶的优劣。

       杜士仪倒是不反感这船主的饶舌,因见裴宁站在卢聪旁边凝神细听,他就索性叫上王容先行下船。尽管他和王容都不是晕船的人,但在船上足足呆了十几天,如今脚踏实地,他还是觉得微微有些不适应,而身边的王容更是一不留神一个踉跄,所幸被他一把扶住。

       “哎呀……”

       王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杜士仪臂弯上,等到站起身时,她连忙本能地整理了一下耳畔乱发,这才苦笑道:“陆路牛车我是坐多了,坐船这么多天却还是第一次,险些出丑。对了,到了江陵,你打算先去何处?”

       “先经由水路,到鄂州吧,你此前打探下来的结果,不是说,鄂州是产茶之地?”

       杜士仪随口说了一句,却并未放开刚刚扶着王容的手。见男装打扮的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推开自己,他又笑道:“从前只从书上看到过江南好风光,这次有机会,正好和贤弟一块把臂游江南了”

       这话王容听在耳中,顶多没好气地斜睨杜士仪一眼,而在后头下船的卢聪不合窥见这番情景,心中不禁连犯嘀咕。

       杜士仪自从三头及第后北地观风名扬天下,仕途亦是青云直上,即便出为成都令一度被人视作为左迁,可如今理茶政诸事,并不见有失却圣心的迹象。然而,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世家子弟,却一直传言说是命中克贵妻,因而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可这一路上就只见杜士仪和雅州司马杨玄琰的这个族侄打得火热,看起来克贵妻仿佛只是托词

       卢聪在心中如何腹诽,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可当众人离开码头寻找旅舍去投宿的时候,他便发现卢聪每每在悄悄打量王容。尽管他并不在乎被卢聪戳穿王容的男扮女装,可终究总有些小小的恼火,投宿时自然少不得不轻不重告诫了一句。可未曾想,卢聪反而因此更坚定了关于他好男风的猜测。

       众人都不是最挑饮食的人,可船上的伙食不过是蒋福底下一个杂役竭尽全力供给的,也就是管个饱,滋味就没法说了。如今既然住下,少不得找了个酒肆好好祭祀了一下五脏庙。今年的荆州解试大约在小半个月前刚刚出榜,而行过乡饮酒礼,解送的士子已经随着贡物启程远赴长安了。即便如此,这江陵城中依旧还有不少士子逗留。这间小酒肆便是到处可见白衣士子,高谈阔论神情激昂,大见书生意气。

       “今年的州试三场,杂文居然考的是表,如此偏门,这不是硬要为难人么

       “噤声噤声,这可是韦使君亲自出题”

       “听说韦使君放话说,杂文一向只考诗赋,这不是国朝之初开科举的本意,所以,歌、论、表、檄、箴、铭,该考什么考什么,一概凭真本事“

       听到邻桌在讨论今年的荆州州试,又听到韦使君三个字,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现任荆州长史是?”

       卢聪身在雅州那种偏远之地,对于荆州长史是谁自然答不上来,而王容则是看了一眼裴宁。果然,裴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就淡淡地说道:“这位韦使君应是彭城郡公韦凑的从子韦虚舟,他的兄长韦虚心如今官居兵部侍郎。虽和如今出任成都令的韦十四郎并非同支同房,但和韦尚书颇有些交情。”

       听到这话,杜士仪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京兆韦杜,同为大姓,然则韦氏各房出任高官的人物层出不穷,虽历经韦氏之乱而依旧不伤根本,而这些年京兆杜氏的杰出人物就实在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杜思温虽有嫡亲儿孙,却依旧对他寄予厚望

       裴宁解说了如今这位荆州长史,王容方才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可要去拜会韦使君么?”

       本只是过境江陵,杜士仪并不打算惊动本地官府,也免得消息传出去引来别有用心的人。可既然荆州长史韦虚舟和韦礼乃是同姓,又与韦礼的伯父韦抗相交不错,他若是过境连个招呼都不打,那就太过托大了。思来想去,他就点头说道:“拜会就不必了,韦使君也是日理万机的人,投一张拜帖就行了。”

       裴宁也赞同如此处置,卢聪自然无话。然而,他们在这一桌低声说话,本以为别人不会听到,可却偏偏有人冷不丁凑了过来。那人是个颇为年轻的士人,生得倒是俊俏,但眉眼却有几分精明:“听各位刚刚提到要投帖拜见韦使君,看情形不像是应试的,可是来江陵游赏的?倘若如此,上清观就不可不去了这去年上清宗司马宗主前往南岳衡山的时候,曾经在江陵逗留,满城官员并士人纷纷前往拜谒,留下四面诗墙并无数墨宝,不可不去瞻仰”

       倘若是别的名胜,杜士仪兴许会置之一笑,然而,一听到是司马承祯曾经逗留之地,他不禁起了几分兴趣。不但是他,裴宁和卢聪也都流露出了动心之意,王容便笑道:“这道观是本名上清观,还是司马宗主逗留之后改的名?”

       那年轻士人本是耳尖听得众人议论,认定非富即贵,想要来攀攀关系,谁知道座中竟有人须臾便戳破了这一条,一时便有几分尴尬:“是司马宗主逗留之后,观主感念司马宗主仙风道骨……”

       这后头的话不说,众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扯起虎皮做大旗的事,杜士仪自己也没少于过,可直接把道观的名字都改了,他不得不佩服那位观主的直截了当。等到谢过那年轻士人的“指点”,又婉言谢绝了他的带路,酒足饭饱后前去那上清观时,一到门口,杜士仪见游人如织,大有后世名胜古迹那种热闹的感觉,不禁微微一愣。而王容悄悄支使了白姜去探问一二,这同样改扮男装的婢女不消一会儿回了来,却是面色有些微妙。

       “寻常人都是冲着院中一块司马碑去的。都说司马宗主是活神仙,只要触碰了那块他留下的碑之后,便能百病不侵,寒暑不浸,甚至还能保管生儿子虽不用奉上香火钱,但多有人觉得事后灵验前来供奉的。”

       杜士仪险些没笑岔了气,而裴宁对司马承祯这位和恩师卢鸿相交莫逆的师长颇为敬服,听到上清观竟然借此敛财,他登时怒形于色。而杜士仪立刻很没义气地把卢聪留下来给裴宁出气,自己一把拽了王容就进了上清观。他对于所谓的司马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反而更在意那四面诗墙。果然,和那司马碑附近人头攒动相比,这里虽有士人瞻仰,但大多数人都是一面品评一面指摘,多数人的题诗都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大鹏遇希有鸟赋?这李太白是什么人,竟然以大鹏自比,这般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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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伤逝

        一连两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钻入耳中,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立时循声望去。就只见居中他还没看过的那一面墙前,这会儿正围着三四个白衫士子,正对着墙上那墨迹淋漓的诗文评头论足。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叫上王容走了过去,待看清了那一篇长赋的题目和落款,他就明白,这果是李白之作无疑。

       “……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好气势”

       杜士仪已经认出了这几个人中,便有之前听到品评诗文不留情面的两个毒舌,可这会儿毒舌之一诵读至此,却脱口赞了这三个字,他不禁面露笑容。而另一个人显然更加倨傲,由下一段继续念了过去,可等读到“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像其势,髡髻其形”时,那人终于有些面色发白,即便没有开腔,显然其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果是气势雄浑,自己所不能及。

       而王容此前虽见杜士仪和李白吴指南相交,却只知道杜士仪是赏识那位李十二郎文采,却没读过他的诗文,此刻赏那诗文中所露豪情壮志,读那字里行间的狂放大气,她不禁对杜士仪的眼光敬服备至。再看那起头还觉得李白狂妄的众人,已是渐渐都从最初的出声诵读变成了默默诵读,仿佛都生怕自己一个不好直接击节赞赏,长了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

       等到通篇读完,也不知道是谁长叹一声道:“好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我不能及”

       这一句自陈让同行的其他几人全都面色微妙,更有人轻叹一声道:“初到荆州便见如此绝世好文,果是江陵宝地,文华辈出”

       话音刚落,他们背后就传来了一声笑:“这李十二郎可不是荆州人物,是从蜀地来的听说去年来此拜谒司马宗主时,别人都是苦苦相求尚缘悭一面,他却持拜帖昂然直入,司马宗主留之论道,更赞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一时宾主相谈甚欢。他回去之后便做了这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送了给司马宗主,司马宗主赞为举世无双,这才留在了上清观这诗墙正中。”

       不但刚刚诵读评点的众人,就连杜士仪也往这说话的人看去。那说话者神清气朗,约摸二十出头,面对众人的瞩目,他微微颔首,显得很有教养。而其他人有的咂舌有的吸气,仿佛都在庆幸刚刚没有一味大放厥词,否则,被司马承祯称赞不已的人,却被他们这等无名之辈评之为狂妄,到时候这狂妄之辈究竟是谁不问自知。

       杜士仪沉吟片刻,却上前拱手问道:“这位郎君,不知道做这首长赋的李十二郎,如今去了何处?”

       那说话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眼杜士仪,发现有几分面熟,不禁心中暗自纳罕,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但对于杜士仪的这个问题,他却不禁摇了摇头:“这我就着实不太清楚了。听说去年他拜别司马宗主之后,就携友南下了,也不知道现今在何地。敢问这位郎君名讳,我们可是见过?”

       见过?

       杜士仪有些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口音中也露出了一丝关中秦腔。联想到那位荆州长史韦虚舟,他就打了个哈哈道:“这位郎君觉得我面熟,应是他乡遇同乡之故。若是有缘,来日定还会再见,我就不叨扰了。”

       王容还在思量这面生的少年究竟是谁,不留神杜士仪拉着她就走。须臾在观中其他地方兜了一大圈出来,她发现早先止步的裴宁和卢聪早就不见踪影,只有从者几人还在那等候,她不禁微嗔道:“那位郎君不过是问你名姓,你随便杜撰一个就是了,缘何竟演出了一场溜之大吉来?”

       “看形容看气度听口音,说不定是荆州韦使君的子侄,既是只打算过境投个拜帖,那还是不要给人留口实的好。”不过,在上清观看到了李白那一篇的雄浑大气的佳作,又得知了人的近况,杜士仪自然心情不错,当下便戏谑地笑道,“想当初韦氏门中颇有想把我当成子婿的,说不定就有如今这位韦使君,你说我如果不溜之大吉,万一被人许个女儿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你……呸”王容轻轻啐了一口,终究奈何不了杜士仪的嬉皮笑脸,只得随他和从者会合之后回了旅舍。

       而既然得知李白出蜀之后曾经在江陵城中逗留,还见到了司马承祯,得其嘉许仙风道骨,甚至还以一篇长赋名动江陵,他索性就命人去打探其在江陵逗留期间的经过,并打探可有人知道其离开江陵后的去向。等到用过晚饭他打算就寝时,领命而去的赤毕却在外头叩响了门。进屋之后,赤毕竟罕有地犹豫了片刻,这才开了口。

       “郎君,李十二郎和吴郎君据说是离开江陵就启程去了岳阳,有从洞庭来的人,说是两人去夏泛舟洞庭之后,吴郎君突发暴病,已经亡故了。”

       杜士仪原本心情甚佳,听得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吴指南和李十二郎相交莫逆,也颇通剑术,身体强健,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突发暴病亡故?”

       赤毕打听到这个消息时,就知道杜士仪必定不相信,此刻只能低声说道:“我也追问过,因见我自陈从蜀地来,和两人相识,这才有人透露,说是暴病,其实是李十二郎外出时,那位吴郎君一时盛气和人相争,结果被人痛殴吐血而亡。李十二郎得知消息赶到时已经迟了,一时抚尸痛哭,泪尽泣血,见者无不动容。他将友人葬于洞庭之侧,随后就离开洞庭,一时不知所踪了。”

       尽管之前相识相交的时候,杜士仪不可避免地更重视才高八斗剑术超群的李白,但比自己还年少一岁,为人爽直而又仗义的吴指南,他却也颇有好感。如今听闻这一双相携出蜀游天下的友人,须臾就只剩下了形单影只的李白一个,吴指南更是被人殴死,他只觉得世事无常莫过如是,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而赤毕随杜士仪多年,知道这个主人轻财重义,即便和那两人相处未久,心中却必定不好受,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打探得来的另一桩事和盘托出:“打死吴指南的,据说是当地几个豪族子弟。事后虽有人报官,但事情却不了了之。可就在去冬,那几个人却在一次肆无忌惮纵马大街的时候突然马失前蹄,一时跌死了两个,重伤了一个。据说是奔马被飞石所伤,虽说没查出所以然来,但也有人说是横行霸道的报应”

       “嗯?”

       杜士仪猛地想起当初李白流露出的那种任侠之气。自己不在而以至于友人被人殴凌丧命,倘若事后真的只是痛哭流涕,那未免实在是不符合李白的性格。时隔数月,同样一伙人当街纵马时落马二死一伤,他很难把这种事归结到巧合上。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长叹了一声。

       “回首去岁初见,仿若昨日,谁知道一转眼便已经是天人永隔了。赤毕,你去拿酒来,既然知道了,我少不得焚香祭奠一爵”

       区区一个晚上,杜士仪的心情就从昨日的兴致盎然而变得沉默得甚至有些消沉,王容自是心中纳罕。而不得吩咐,赤毕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再对别人说,只是婉转请托白姜,让她请王容去安慰安慰杜士仪。果然,次日启程之际,王容既是问了,杜士仪自然不会隐瞒,把事情原委一说,他就只见面前的佳人亦是为之色变。

       “这些地方豪族竟是如此猖狂”一句话脱口而出后,王容却又迟疑片刻,这才正色说道,“杜郎,你虽和李十二郎吴郎君游历天下,随身不过一二侍童不同,但此行淮南江南,却也得加倍小心。蜀中汉末三国之际,曾有不少世家豪门,而后多数北迁,到隋末唐初已经不见高门大姓,然则江左却不然。你此行虽不理两税,只理茶政,却不能像在蜀时分化相逼,他们不像崔李吴罗几家没有根基。”

       “你说的是”

       王容从吴指南的事引申到自己的江南之行上,杜士仪登时心中凛然。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此前是成都的一县父母官,王容又在暗处经营多年,这才能够力压范承明,又对四家分化拉拢打压,收拢民心,最终终于安定了成都的局面。可现如今到江南,就没有这么容易的事了

       “你们在说什么?”

       见裴宁过来,杜士仪少不得连忙岔开了话题,只说接下来入淮南道之后的打算。而不远处,卢聪见陈宝儿正在认认真真地检查着马上行李,怎么看杜士仪和王容怎么别扭的他终于忍不住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谈问道:“陈小郎君,你跟着令师也有两年了?”

       “嗯。”陈宝儿看了卢聪一眼,点了点头道,“再差两个月,就整整两年了。”

       “那令师如此名满天下,就算因人避讳不曾谈婚论嫁,怎么也没有一二美婢随侍左右?”

       “之前在成都有人送过,杜师留在院中洒扫。”陈宝儿不以为意地答了一句,却没看见卢聪那张大得越来越大的嘴巴。

       这还真的是……龙阳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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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 宇文统之心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鱼庄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往发声处望去,就只见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虽是因为那鹰钩鼻而显得人有些阴骛,但此刻脸上带笑,倒是显得谦和阳光。此人虽是先问过后方才进来,但显然早已经认准了自己要找的人,到了杜士仪和裴宁卢聪王容这一桌之后方才站定了,再次打量了一番众人,他便面带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道:“敢问可是益州杜侍御?”

       “是我,”杜士仪不料想刚到鄂州才吃了一顿饭就被人找了上门,不禁心中微微一动。

       “杜侍御安好。”青衫中年人连忙称呼了一声,这才对一旁身着白袍的裴宁行礼道,“裴御史。”

       不但认识自己,而且还能认得出裴宁,杜士仪顿时心中有了大略猜测。果然,裴宁只是挑了挑眉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主人可是鄂州宇文使君?”

       “正是。”青衫中年人被人一语点破来历,却是依旧满脸堆笑,“宇文使君得知杜侍御和裴御史已经到了,立时差遣某前去迎候,不料到旅舍却晚了一步。好在那位店主知道二位的去向,某一路找来,总算是没有再扑空。不知道杜侍御和裴御史可有空,能否拨冗前往刺史署一会?”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此刻酒足饭饱心满意足,杜士仪也就欣然点了点头:“既是宇文使君如此盛情,我和裴御史这就去刺史署拜会。你带路吧。”

       任务既然达成了,那青衫中年人登时大喜,连声答应后,却又立刻招手叫来了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伙计,随手把一袋子钱递了过去,这才恭恭敬敬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跟着此人出了这鱼庄,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先看了一眼王容,旋即就对卢聪说道:“卢郎君,之前一路坐船,劳顿不小,你和杨郎君先带人回旅舍休息吧。”

       卢聪倒不在意见不见这本州刺史,可听到杜士仪也留下了王容,他不禁略有古怪地又斜睨了对方一眼。而安排好了这些,杜士仪却又招手步示意陈宝儿过来,这才吩咐道:“宝儿,你随我和裴御史一起去。”

       陈宝儿对杜士仪的吩咐素来是绝不打折扣,此刻立时问也不问一句地答应了。只有王容有些担忧地向杜士仪投去了关切的一睹,这才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等到他们这一行分作两拨,一拨回旅舍,另一拨则是跟着那青衫中年人前往鄂州刺史署之后不多久,刚刚那鱼庄之内方才传来了一片惊叹声。

       “益州杜侍御?莫非这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杜十九郎?”

       “陈七你这下倒霉了,竟然说那清汤寡淡的茶汤不好喝”

       “呸,人家杜侍御才不会这么没度量,倒是你附庸风雅方才恶心人”

       食客们再次唇枪舌剑地玩笑惊叹,而之前服侍的伙计捧着钱袋呆呆地站在那儿,最后脑袋上却着了重重的一下。想要喝骂的他抬头一看是店主,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而那店主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后悔莫及地捶胸顿足了起来。

       “早知道是这位名满天下的杜十九郎,就应该留下他的墨宝,这下可是错失良机了”

       出了里坊上了大街,那青衫中年人带着几个随从在前头领路开道,自然而然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而赤毕顺势策骑凑近了杜士仪马侧,低声说道:“郎君,之前正在吃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外头有人来了,但一直徘徊在外并未入内,看上去也不像有恶意,我就不曾禀报。他应是等到郎君一行人吃完了,这才进来相见通禀的。”

       是吃饭的时候闯进来,还是吃完饭再进来邀请,这便体现出了仆人审时度势的素质。杜士仪听到这里,轻轻颔首的同时,心里亦是想起此前从江陵到鄂州的船上,裴宁对自己解说过的这位鄂州宇文刺史。

       尽管宇文融几乎没有享受到太多门荫的恩泽,在科场上亦是无甚收获,入仕之后一步步从最低做起,但宇文家毕竟也是老牌士族,鄂州刺史宇文统便是明经及第,年方四十官守一方,为人精明善辩,算得上是前途无量了。倘若不是宇文融横空出世的风头绝无仅有,他方才是宇文家族的中坚人物。此人入仕十五年为官九任,正是官运亨通人士的典型。

       而踏入鄂州刺史署,真正见到宇文统的时候,杜士仪便生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他和宇文统确实是第一次相见,可对方和宇文融酷似的面相,如出一辙的待人接物,甚至就连笑起来都有些神似,几乎让他觉得两人并不是从祖兄弟,而是嫡亲兄弟。而宇文统仿佛也知道这一层,寒暄过后就笑着说道:“听说杜侍御和我家兄长相交莫逆,故而我也就唐突相请了。实在是杜侍御名扬四海,城门守卒看到过所之后,便到了刺史署报信。”

       天下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更何况城门守卒每日要放进放出的人往往数百上千,等闲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那份看似平凡的过所,所以,听到这番解说,杜士仪哪里不知道宇文统这人的统御力有一套,其下属的执行力同样也有一套。既然来了,他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笑了笑连消带打,很快就把这一茬带了过去。而在招呼裴宁时,宇文统也并未表现出任何的疏远,仿佛根本不知道或是不在意其人是张说友人裴璀的族弟。

       然而,见陈宝儿趋前行礼口称宇文使君时,宇文统的脸上方才露出了更真挚的笑意:“早就听我那兄长说,杜侍御在蜀中时收了一个得意弟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却没有什么见面礼,正好得人送了一卷魏晋碑帖的拓本,就送了给他临帖习字吧”

       说到这里,一旁就有仆役用托盘送了一卷书来。陈宝儿有些惶恐地看了杜士仪一眼,见师长点头,他方才赶紧道谢收下。及至杜士仪和裴宁先后落座,他少不得跟到了杜士仪身侧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耳朵却在仔细听着宇文统的话。

       宇文统先是满脸春风地说了些朝中自从张说下台后的气象,宇文融如何如何受天子重用等等,这才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茶引司的事情上。

       “之前兄长来信给我时,说起茶引司时,还啧啧赞叹不已。这等财计大事,杜侍御年方弱冠,却能够高瞻远瞩地想到,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更难得的是此法并非将茶收归官卖,而是印制茶引,相当于只税商人,不伤农人之利,着实一举两得……”

       一口气称赞了这种新鲜的茶政好些话,宇文统这才词锋一转道:“只是此前朝中张相国等等因循守旧不肯变通,兼且只为反对而反对,幸好圣人明察秋毫,兄长又一力支持,此事总算是得以推行。不过,如今天下种茶之地,所涉不过三四道,几十州,不少州甚至所产甚微,于国用来说虽不能说轻微,可短时间内也难能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倒是宋开府此前提过的,以两税代替租庸调之制,若是真的能够做好了,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大道”

       裴宁也好,杜士仪也好,今日刚到鄂州就被宇文统请到这里,都以为对方是要谈茶政的,却不料这位鄂州刺史竟然兜兜转转,把话题转到了两税上想当初杜士仪从裴宁那里得到了制令时,心中便很清楚,相比所涉太广,极有可能会引起很大反弹的两税法改革相比,天子显然更属意见效快的茶引法,所以,他身上两税使的使职固然还在,可制令上却先让他理清剑南道和江南淮南茶政,这轻重缓急可见一斑

       “宇文使君说的是。”

       裴宁用一句泛泛而谈的首肯,算是回答了宇文统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大论,而杜士仪则没吭声,宇文统却并不气馁,接下来又用宇文融当初临危受命括田括户作为实例,对杜士仪描绘了一番倘若他愿意挑大梁主理两税事宜的美好前景——其中不乏宇文融发动上下广泛支持,甚至稍有成绩就步步高升等等。尤其是发现杜士仪露出了沉吟之色时,宇文统的游说就更卖力了,甚至抛出了一个不小的砝码。

       “我知道杜侍御此来是为了茶引之事,不瞒你说,自从得了我家兄长急信,我就已经开始筹备了。鄂州境内的茶园不多,总共也只有不到两千亩,所以,我已经在麾下抽出了几个精于的人去访查了各家商户,茶引利弊已经对他们说明白了,他们全都满口答应,只要鄂州茶引司一建,便绝不敢私下与茶户市茶,所以,杜侍御只消挑好此地茶引司的人,此事就办成了。”

       听到这里,杜士仪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种**裸的示好,是让他好好考虑刚刚的提议,当即笑道:“实在是有劳宇文使君了。所言之事我定会好好斟酌,不负宇文户部这一番好意”

       “都是自己人,杜侍御何必客气?”宇文统脸上笑意更深了,仿佛额头那深深的横纹都舒展了开来,“倒是鄂州颇有名胜,如吴王楼等等俱是历史久远,来日我亲自带杜侍御和裴御史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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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三章 急于求成

       因为宇文统盛情难却,杜士仪和裴宁又见了他两个儿子,在鄂州刺史署内用了晚饭,但还是婉言谢绝了其留宿的邀请,回到了旅舍。

       尽管杜士仪和裴宁在鱼庄内一度泄露了身份,但这旅舍内外显然无人知情。一路无话的裴宁在杜士仪进屋之前叫住了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小师弟,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晚上凉了,三师兄进屋来说吧。”

       杜士仪原本打算去找王容,可裴宁既然说了,他哪可能重色轻友,自然立时把裴宁让了进屋,又对陈宝儿低声嘱咐了几句。等到自己也进了屋子关了门,他见裴宁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道:“三师兄有话怎不直说?我脸上难道长了花不成?”

       “你呀,和崔十一郎是不同的惫懒”裴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今天你答应宇文统考虑两税之事,应不是真心吧?”

       “本就是初次相识,怎能交浅言深?他是代宇文融试探我,我自然能够分辨得出来。”杜士仪苦笑一声,这才把裴宁硬按着坐下,然后在其身边紧挨着坐了,沉吟片刻就诚恳地说道,“三师兄,我不妨对你说实话。当初我和宇文融相交,本不过是一开始因万年尉任上的公务,偶尔结下的交情。但此后他官运亨通,我也一度官居左拾遗,所以李林甫在他面前明言提出,我自然不可能却他情面,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互通有无,做一回盟友。”

       “宇文融此人确有财计之能,也并非是嫉贤妒能之辈。”裴宁吐出了这么一句中肯的评价之后,却摇了摇头说,“但我不喜欢他,尤其是不喜欢他那咄咄逼人的做派,太过激进的手段。按理来说,他不至于因为你这次没有如他之意第一个攻击张说,就对你下黑手。可两税之法牵连太大,以宋开府这样的威望资历,此前提出试点两税代租庸调,亦是一度惹来众多非议,更何况是你?

       “如果我真的不知深浅上书请缨,一定会碰个头破血流。”杜士仪苦笑一声,算是认同了裴宁的话,但他旋即反问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宇文融让宇文统来游说我,是想让我碰个头破血流,还是另有他想?比如说,我自知才德尽皆不够,请宇文融出面挑大梁?”

       裴宁突然一拍扶手,沉声说道:“或许…是一箭双雕,你所言的两者尽皆有之?”

       “如果我不自量力,那就让我碰个头破血流?如果我知道分寸,就帮着宇文融去说动源相国宋开府,请他出面总揽此事?他就真的不怕得罪人?”

       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一下子豁然贯通,随即轻呼道:“宇文融这是想要……真正奠定一举入政事堂的根基?”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了赤毕和人的说话声,紧跟着就是轻轻的叩门:“郎君,玉曜娘子来了。”

       王容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人,倘若只是寻常事,绝不会在他和裴宁谈话的时候进来打搅,因而,杜士仪见裴宁面露异色要起身,他连忙伸手止住了人,随即快步来到门前。亲自打开门时,他就看到赤毕的身后,王容面上有几分凝重,右手中分明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铜筒。

       “是长安十三娘送来的家书。”尽管说是家书,但王容的口吻中却带着不同寻常的严肃,“我们这一路行程不定,能够辗转送到鄂州,已经是阿爷命人竭尽全力的结果。送信人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先看看封口可有破损?”

       听到是杜十三娘派人送来的,杜士仪登时大讶,接过来仔仔细细查看过封口的印鉴过后,他确定并无启封破损的迹象,想了想便对王容说道:“你也进屋说话吧,我和三师兄刚刚谈了些京城中的事情,正想听听你是何主意。”

       王容已经看见了杜士仪背后屋中的裴宁,连忙答应一声跟了进来。杜士仪吩咐了一声赤毕继续看守,这才掩上了门,却没注意到对面客房中,原本要开门出来的卢聪正好窥见了他让人进屋的这一幕。

       把王容让进屋中坐下,他便径直先启了铜筒的泥封,等到取出了里头的信笺匆匆一看,他先是一呆,随即哈哈大笑。原本眉头紧皱的裴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就连王容亦然。笑过之后,杜士仪便一手把信先递给了裴宁,这才解释道:“十三娘之前平安产下了一个儿子,按照我从前拟好的名字,取名曰崔朗。而卢师和大师兄一时兴起,也到了洛阳城郊的崔氏别院,探了朗儿和他姊姊,盘桓了数日才走。”

       “啊”

       听说杜十三娘如今已经儿女双全,王容亦是又惊喜,又羡慕,一时竟也忘记了这样一封家书却动用了那么多资源方才送到了鄂州他们的手上。只顾着高兴的杜士仪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阵,却发现原本也该因为有了卢鸿的消息而喜悦的裴宁,竟是捏着一封信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呆呆出神。

       “三师兄?三师兄”

       裴宁在杜士仪连叫了几声之后,这才回过神。他淡淡地扫了杜士仪和王容,这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信笺道:“你们两个再好好看看这封信。”

       “咦?”

       杜士仪有些奇怪,接了回来后却不忙着看,想想就先递给了王容,随即才一个一个字地回忆这一封言简意赅却洋溢着喜悦的信。想着想着,他的眼前不知不觉就闪过了十三娘殷殷嘱咐之中,那两句看似并不经意的话。

       “……卢公曰,商君书有言,王者之师,胜而不骄,败而不怨。然商君己身先显赫后败死,亦其自有取祸之道。”

       而王容也已经把这一句话直接念了出来。见裴宁果是轻轻点头,她不禁开口问道:“三师兄的意思是,此话是嵩山悬练峰卢公让十三娘带给杜郎的?”

       “应是如此。否则,以十三娘的知分寸,即便弄璋之喜,又怎至于如此大张旗鼓把信送来?至于是否还有玄虚,小师弟,你和十三娘骨肉情深,那就该你再仔仔细细看了。”

       杜士仪这才从王容手中再一次接回信笺,想起自己此前对王翰如何让张说免去身家性命之忧的暗示,亦是在给妹妹的家书中夹带的,他不禁苦笑一声,暗叹这还真是一报还一报。用几乎同样的办法找到了那三个字,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远……宇……文”

       作为御史大夫,崔隐甫可谓是威名在外。把堂堂中书令张说给掀翻了下马不算,现如今在御史台也同样是一言九鼎,麾下御史被他抓了差错贬斥的不在少数。即使是宇文融这等骤贵的天子信臣,这天傍晚走出崔宅的时候,也不禁为了疏解心中郁闷,长长舒了一口气。

       崔隐甫是个极其强势的人,而要获得这种强势人的支持,宇文融就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让步。对于他来说,引了李林甫为御史中丞,一时多了个左膀右臂,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没有崔隐甫,别说接下来的事他就少了支持者,之前更不可能一举奠定胜局。

       “先忍一忍再说……”

       李林甫在东都的宅邸并不算大,当得知宇文融到访的时候,正在和姜度小酌的他直接一指屏风后头,等到这位表弟立刻躲了过去之后,他方才笑容可掬地站起身,须臾就把宇文融迎了进来。

       两人相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宇文融一来看重李林甫的智计,二来也看重他的宗室出身,姻亲故旧无数,三来则看重他和宫中武惠妃的关联。此时此刻进屋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崔隐甫已经答应,一定要置张说于死地

       “崔大夫倒是好果决”李林甫抚掌大笑,却是声音尖刻地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张说毕竟曾与圣人有旧情,倘若他再复起为相,那必然会想方设法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再好好搜集张说各种罪状,那时候他就在劫难逃了”宇文融嘿然一笑,随即就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杜十九郎近日可有信来?”

       “他出蜀之后行踪不定,我没有他的消息。”李林甫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见宇文融有些失望,他就连忙安慰道,“宇文兄不必急在一时。宋开府之前所议,说不定只是一时起意,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宋开府此前禁恶钱,可是一度怨声载道,人人以为不便,这才最终罢相的,财计一事并非他所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杜十九郎能把茶政一事给理清头绪就已经很难得了,这两税之事,舍你其谁?”

       等到天花乱坠好一通话把宇文融奉承得飘飘然,又喝了不少酒后,李林甫亲自把醉醺醺的人给送到了门口,回房之后见姜度已经从屏风后闪了出来,他就眯了眯眼睛,满脸诚恳地说道:“四郎,你改日找个机会去见见崔十一郎,给他提个醒。宇文融有些操之过急了,让杜十九郎千万小心。他既然人在外头,就尽量少掺和朝中这些事,免得遭了池鱼之殃。”

       若非杜士仪死活拉住,姜度当初险些就毒杀了王守一替父报仇,自然是心心念念记着报答。所以,刚刚听到宇文融和李林甫那番话,此刻李林甫又这般提醒,他自然知道轻重,答应一声立时便走。而他这一走,李林甫的脸上就阴沉了下来。

       “宇文融简直是想当宰相想疯了,崔隐甫对张说恨之入骨跟着疯,我可不想陪他们两个张说那老贼精明无比,告一次刁状是出其不备,告两次……那就是愚蠢如此看来,少不得要备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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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喜事连连

        一晃天子在东都一呆就是两年,百官臣属中,那些在东都没有私宅的,赁住多时之后,碍于开销或者不方便,也有不少都不得不四处寻觅合适的屋子。因为多出了这么一堆王侯公卿文武官员,东都的物价自然比平日浮涨了两成不止,一时低品官员自然暗自叫苦不迭。反倒是年复一年在京忙于科场的士子们,对于两京高昂的物价已经习以为常,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又到户部集阅的时节,往同乡好友等处丐食度日的更加比比皆是。

       这一天户部集阅日之后,大批白衫世子出洛阳宫的情形,恰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散去之后,一时诸坊的酒肆饭铺人满为患。当一个年约二十许的青年和人群一道从宫门最后一路出了星津桥之际,他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自觉地悄悄握紧了拳头。

       终于到这一天了京兆府试明经解送,只要能在明年的省试之中发挥出色,他就将作为有出身者等着候选

       “黯之。”

       听到这个声音,杜黯之先是一愣,随即慌忙在人群中搜索了起来。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一辆高高挑起车帘的牛车中,那个正在向自己挥手的倩影。他心中一热,赶紧三步并两步从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待到了人跟前他就歉意地问道:“阿姊怎么来了?家中琳娘和朗儿都还小……”

       “听说今年户部集阅人最多,想着这是你的大好日子,我正巧到南市去,就看看能不能遇着,谁知道这么巧,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杜十三娘笑吟吟地打量着如今已经和杜士仪差不多高的杜黯之,见其身材挺拔眼神坚定,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还生怕你怯阵,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对了,省试在即,乐成坊不是什么清净地方,你那母亲又是不省心的,还是搬到永丰里崔氏来住。这事情十一郎已经和阿娘说好了,我也已经对老叔公通过气。”

       “这……”杜黯之眼中闪烁着又惊又喜的光芒,但想到嫡母韦氏的性子,他不禁又有些犹豫,“父亲还好说,可只怕母亲反会因此不满,我还是……”

       “说什么傻话”杜十三娘嗔怒地打断了杜黯之的话,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还等着你一举题名,到时候给阿兄帮手,怎么能让你被后宅妇人之见给埋没了?她要如何去想是她的事,她要是敢有二话,自有嗣卫王妃说话好了,眼下不早,我先陪你回一趟乐成坊,省得回头还要走第二趟。”

       当初杜十三娘曾经在樊川杜曲老宅督促杜黯之读书,虽不是嫡亲姊弟,但在杜黯之心目中,杜十三娘就和杜士仪这兄长一样,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一晃他被杜士仪从幽州带回来,已经整整六年了。这六年中他渐渐弥补了早年不甚扎实的基础,再加上师长得力,如杜思温这般平日他可望不可即的长辈也对他颇为看顾,他哪里不知道这是人家爱屋及乌?为了能够报答这照拂之恩,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读书,如今终于快到了考验的正日子

       杜十三娘自从得知乐成坊有叔父杜孚置办的宅院之后,统共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杜黯之的事,她也绝不会登门。此刻牛车停在门前,见人往里头通报时那慌乱的样子,她在腹中冷笑了一声,随即在杜黯之的指引下缓步而入。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宅前,知道这是婶娘韦氏的寝堂,见门上的厚厚帘子被人拉开了一条缝,紧跟着就慌忙撂下,她不禁更是皱了皱眉。

       “谁这么没规矩?”

       杜黯之眼尖,这一眼望去,他就已经认出是自己的弟弟杜望之。王竣离任幽州都督之后,父亲杜孚官途不顺,受荐为渔阳县丞的事被驳了,而后王竣虽一度拜相,却也一度贬斥,早就忘了当初曾经赏识过杜孚这么一个人。所以,杜孚去年终于卸任,带着妻儿回到了洛阳乐成坊的这座私宅。杜望之如今虽已经十一岁了,但生性不喜读书,又被韦氏宠溺得骄纵无比,更对他疏远得很,他能做得也只有尽量少出现在其眼前。

       因而,他自然不好对杜十三娘实言刚刚偷窥的人是谁,只是亲自上前打起帘子将杜十三娘让进了门。

       大约因为早年间没怎么照拂过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杜孚总有些不愿意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会儿杜十三娘进来,只瞧见韦氏一人端坐在主位上。她上前用无可挑剔的礼节拜见过这位长辈之后,也没有寒暄客套,就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

       “什么,让二十一郎去永丰里崔宅备考?”韦氏此前见杜黯之只读书,始终不提科场之事,还以为这庶长子是自知资质,不敢去尝试那种失败的痛苦,不过给外人做个勤奋苦读的样子,倒是没在意他,谁知道其今年第一次考明经就得了解送。此刻面对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她当即反对道,“哪有这个道理,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给他读书备考,不用麻烦外人了”

       “崔杜本是姻亲,何来外人之说?”杜十三娘淡淡地回了一句,见韦氏面色一阴,显然知道失言了,她这才看了一眼杜黯之,用眼神安抚他一切自有自己,这才继续说道,“此事老叔公也已经知道了,很是支持,此前来信时,还告知嗣卫王妃,请她给二十一弟多预备几卷前些年的经义策论卷子。叔父只有两个儿子,想来婶娘身为主母,总知道世家大族之所以能绵延不息,这读书仕宦是最好的出路”

       这一番话有理有节,韦氏有心想拦着,可话到嘴边面对杜十三娘那明晰的眼神,她竟有些说不出口。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婢女通传了一声快步进来,到她身边站定后弯腰躬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娘子,郎主说,十三娘子要带二十一郎去读书,那就让他去。”

       尽管韦氏咬碎了银牙,可杜孚都松了口,她只能不阴不阳地吩咐人去给杜黯之收拾行李,可这口气她却着实吞不下。一想到刚刚杜望之人还在这里,可在门前偷窥看到杜十三娘之后,一转眼从后头溜出去,又不知道上哪儿了,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二十四郎人呢?”

       “娘子,小郎君应是去骑马了”

       “骑马骑马,他就知道骑马给我把他找回来写字,从今天起,每天不写完五百个字,不许他出门半步”

       要是再这么下去,杜望之迟早要被他的庶兄骑到头上去

       顺顺当当把杜黯之从乐成坊杜宅接回来,杜十三娘带着他回到崔宅过后,就亲自引他去看了自己安排好的客院。见其满脸过意不去,她就笑着说道:“当初阿兄暂居崔宅读书的时候,也是借住在这个院子,住的也是你这个房间。能不能像阿兄当年那样一举成功,就要看你的努力了。我已经请得阿娘允准,崔氏藏书楼中的书,你尽可借阅,但是,切记不要贪多,你要考的是明经,经义才是根本。”

       “是,多谢阿姊提醒”杜黯之深深躬身谢过,等杜十三娘上前扶起他时,他又讷讷说道,“若非阿兄和阿姊,就没有今天的杜黯之我绝不会辜负这番照拂和期望的”

       “你知道就好,多用心,这就够了。”

       把杜黯之安置好了,杜十三娘便去了寝堂向赵国夫人禀报,可话才说到一半,外间却通传说,王缙来了。作为崔家的乘龙快婿,王缙这些年越发气质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和崔九娘婚后两年却琴瑟和谐,因而赵国夫人放下了心头一桩大事,倒也不太在意这个女婿虽在两京以辞采华茂名声远扬,却始终不曾涉足科场。反而,对于他今天不曾带着崔九娘来,她倒更关切些。

       莫非小夫妻闹了别扭?

       “今日我来是向岳母报喜的,九娘有妊了。”

       “哎呀”

       不但赵国夫人立时喜笑颜开,就连杜十三娘也惊喜地笑开了。崔九娘虽是大大咧咧的,成婚已经将近两载尚未有动静也满不在乎,但从赵国夫人到崔五娘再到杜十三娘,却都心中担心。今日王缙不是遣仆人报喜,而是亲自来,这更让她们又欢喜又欣慰,等到陪着王缙说了一会儿话,又按照赵国夫人的吩咐送了其出门,杜十三娘免不了笑着又道了一番喜。

       “喜事是喜事,可如果阿兄能在就好了。”

       王缙仿若无心地叹了一句,见杜十三娘面露惘然,他便笑道,“我也只是随口说一句,阿嫂不用担心。阿兄在外不能和我相聚,但至少还留得青山在,不像是岐王……”

       想到四月里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的岐王,王缙和杜十三娘顿时全都沉默了。良久,王缙才开口说道:“明年制科听说会开文辞雅丽科,我打算全力一试。等了这么多年酝酿了这么多年,只希望能够如阿兄一般厚积薄发”

       “那就预祝夏卿能够马到功成”

       杜十三娘诚恳地祝福了一句,王缙不禁连忙道谢。然而,出门之前,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停住了步子,低声说道:“我知杜十九郎和宇文融李林甫有些来往,日前正好偶尔得知一事。御史中丞李林甫,近来常常往来于源相国和裴兵部家。”

       李林甫一直把源乾曜当成长辈一般走动,这是杜十三娘早就知道的,但所谓裴兵部也就是兵部侍郎裴光庭,她却是第一次听说。想了想不明要领后,她就诚恳地谢过了王缙。等到晚间崔俭玄风风火火回来,把李林甫让姜度捎话的事情一说,小夫妻俩把两条消息一佐证,不禁面面相觑。

       “还要立刻送信给杜十九么?”

       “不。”杜十三娘轻轻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只要阿兄见到前信,应该就会明白的。至于如今这些消息,不过是补充,阿兄身在外郡,一定会知道何者轻,何者重。”

       “也是”崔俭玄歪着头想了一想,当即释然了,“就连姜四郎那小子都对我说,他觉得他那表兄李林甫提醒杜十九,十有**不过卖个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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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仁至义尽

        宇文统既然表达了那样的“诚意”,杜士仪在鄂州茶引司的事情上,自然投桃报李,人选也好,其他也好,全都按照宇文统的意思遴选安排,只在下头的吏员之中,安插了一个他从成都带来的,自己曾经在成都令任上用了将近两年的老令史。。从鄂州启程之前,他把人叫到面前面授机宜时,却只郑重其事交待了一件事。

       “水至清则无鱼,更何况人都是宇文使君安排,清廉也好刚直也罢,我全都无法预料。留着你只为一件事,记录。我不要你相争相抗,夺权揽总,只要你事无巨细把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每旬经由云山茶行送到我手里即可。”见那老令史面露异色,旋即连忙答应,他又补充道,“另外就是,留心人才。茶引司所用,无论是流内流外,乃至于那些杂役甚至其他,只要你觉得是可用的可信的,都可以一律举荐给我。”

       “杜侍御放心,这些事我一定会办好。”

       “只要你能够做好这些,你在流外多年,勤恳不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自会为你谋一个养老之地。”

       这种承诺对于流外的胥吏来说,远远胜过财物,那老令史自然千恩万谢,越发承诺会按照杜士仪的安排行事。而这一次,杜士仪也无意再见鄂州茶商,和宇文统登过一次吴王楼便匆匆再次启程,这次却是从陆路前往黄州。离开鄂州的那一日午后,在一处官道旁安设的茶摊休息时,他只喝了一口老汉殷勤送上来的茶水,他就不禁眉头大皱。

       竟然是加了盐的

       他喝不惯,但纵观在此停下的赶路人,却多半对这一碗微微透着咸味的茶水很中意,不少与那老汉熟识的,甚至还嚷嚷着称赞他调味茶汤的手艺越来越高明了。听到这话的他和王容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只见彼此都露出了一个苦笑

       “人各有所好,不能强求。”说到这里,杜士仪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这才看着王容道,“此前鄂州鱼庄中人,竟然也知道我那本茶经。按理说一本书要传抄到距离成都数千里之遥的鄂州,不会这么快,这应决计离不开你的推广之力吧?”

       “若无司马宗主,杜郎书定然不会推广至天下,更胜经卷;而若无颜氏子弟以及千宝阁,杜郎墨和端砚也不会成为文人墨客的案上佳品;如今饮茶之风虽日渐盛行,可终究尚不曾完全走入平民百姓家,若不借用名人效应,你这茶引司若是停滞不前,捣腾这么一出的你就该哭了”

       王容说得风趣幽默,见杜士仪哈哈大笑,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不但是你,此前写信给尊师和玉真观主的时候,我还请她们多多推介茶叶,如此两京盛行,天下自然效仿者更多什么时候文人墨客诗赋答和的时候全都不忘提一个茶字,这茶叶也就能真正风靡天下了”

       “说到这个,我倒是从一本古书上看到,除了我在茶经上提到过的茶叶制法,还有另一种制茶法,制成的茶叶是红色……”

       凭借变态的记忆力,把自己依稀记得的红茶发酵法对王容一说,他就只见王容登时眼眸发亮。平生嗜茶的她轻声重复着杜士仪所说的那道发酵工序,又念叨着红茶这两个字,最终笑了起来:“你的主意向来层出不穷,我一定要试试对了,此前那封信和宇文使君的请托,你就打算当不知道?”

       “装聋作哑只怕不行,至于听他们的,当那把尖刀就更加不行。”杜士仪想到这困扰了自己两天的问题,以及昨天晚上的决定,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宇文融也曾经是和我同乘过一条船,更听从我的引荐重用了郭荃,也帮过我大大小小好几个忙。他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这些年也不知道招了多少记恨。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提醒他一声。至于他听或不听,那就是他的取舍,我尽到了自己应该做的责任,也问心无愧了”

       “杜郎竟是打算提醒他?”

       王容一时不禁失声惊呼,那稍稍大了几分的声音立时引来了四周瞩目。所幸他们周围几桌都是自己人,旁人见两个年轻男子说话,瞥了一眼也就过去了,倒是裴宁有些莫名地端详了两人一番,咀嚼着王容这句话,心中登时豁然开朗,冷峻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而当他看到卢聪鬼鬼祟祟往那边瞧看的时候,他不禁皱了皱眉。

       这些天似乎老看见卢聪打量王容,是识破了她的女扮男装?

       “卢郎君。”裴宁先叫了一声,见人没反应,他就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直到卢聪打了个激灵方才回过神,他便淡淡地问道,“你为何老是悄悄打量杨郎君?”

       “啊我……我不是……”骤然被人揭破这一条,卢聪顿时又是慌乱又是尴尬,一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好容易等到自己镇定了一些,他想了想这些天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咬了咬牙就索性低声说了实话,“裴御史,我看你和杜侍御似乎有些亲近,能不能……能不能提醒他一句?男女有别,他年纪老大不小,却至今不谈婚姻事,这些天更和杨郎君一个男子过从甚密,万一被人说道,甚至于弹劾,不是平白惹上一身麻烦?”

       “嗯?”

       裴宁登时愣住了。见卢聪说出这话,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更加慌乱,他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笑容。之前雅州都督卢奇说儿子卢聪人老实,他还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如今卢聪竟是把心一横说出这般会惹人不快的提醒来,心性倒是不错。只不过,这小子看人的眼力嘛……

       “我知道了。”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卢聪心中七上八下,又是不安裴宁的反应,又是懊恼自己嘴太快,一时别提多纠结了。

       然而,作为他所言主人公的两个人,这会儿却都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王容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孟浪了,发觉别人没太在意,方才如释重负,但仍不免担忧地看着杜士仪说:“你既然知道宇文融结仇甚多,甚至想要置张说于死地,他万一施政稍有闪失,圣眷不再,一个个仇人落井下石,他就绝没有好下场。他在官场二十年,资历远胜于你,你若提醒他,他必定会当作你推搪,不但没用,反而平添怨恨……”

       “幼娘,你说得固然不错,但此刻怨恨,若是他真的阴沟翻船,兴许反而能够恍然醒悟。即便他小小算计过我,终究相交一场,更何况,他已经让宇文统如此明示于我,你还能想得出更好的回复?所以,有宝儿将宇文统所劝之语一一记录,回头我写信去京城时,所引所征,也能够更加有理有据。”

       杜士仪见王容登时哑然无语,他不禁苦笑了一声,将那一碗咸咸的茶汤一饮而尽。

       宋憬尚且不敢上书请求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两税,他就更不敢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威望,那样的执行力;而让他说动宋憬,把宇文融推上那样一个地位,让其主导这样一场自上而下的地税改革,他也没有丝毫把握。说动不了宋憬固然是其一,但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是,他不认为宇文融就能用对人

       单单一个益州成都,此前的括田括户就有多少的错漏?与其就此绑在同一条船上,不如他把话向宇文融说清楚他相信,杜十三娘定然不会在那样辗转紧急送给他的家书上说没有把握的话,他对宇文融把该说的话说了,宇文融若真的要就此视他为寇仇,那也是天意了

       歇够了,也就着茶水用了于粮,杜士仪这一行人正要上路之际,却正巧遇见一行十几骑人在茶摊外驻马。杜士仪本待上马,可无意间瞥见其中一人竟有些眼熟,依稀记得是当年他在尚书省都堂参加省试时曾经见过的一个亭长。而那人见杜士仪频频往自己身上打量,也不禁多端详了人几眼,随即大吃一惊,慌忙丢下缰绳快步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礼道:“见过杜郎君。”

       称郎君而不称官名,杜士仪自然知道对方不欲声张,当即笑着点了点头,因见其他人已经进茶摊去各自坐了,他方才笑问道:“这是要紧公于?既如此,我也不耽误你了。”

       “是公于,但不要紧,只是不好声张。不瞒杜郎君,如今我在鸿胪寺任令史,这次是护送一位渤海鞍羯的王子去一趟岭南。”兴许是一路过来颇为郁闷,再加上他乡遇故知,那个自陈令史的胥吏自然是大倒苦水。

       “黑水鞍羯年初入贡,因不曾知会渤海鞍羯王同行,被其疑心和我大唐勾结,于是渤海王就打算派刚刚我提到的那位王子发兵攻打黑水鞍羯。此人曾经在大唐为质多年,自然百般谏劝,说这形同叛唐,最终渤海王却不但不听,还要杀他。此人奔唐相告,圣人本嘉赏其忠心封了他官爵,可因为渤海王上书要人,圣人立时把人派去安西,假称已经黜到了岭南,可结果还被渤海王拆穿了。圣人一怒之下,贬斥了鸿胪寺两位官员,又姑且让我们护送他到岭南走一趟,再回京城,也好对渤海王交待。就算一路不拘行程,可以游山玩水,可那位王子自然心情不好,我们这些护送的也无可奈何。”

       这种匪夷所思的情节,杜士仪听得简直哭笑不得。然而,辞过那令史启程之后,越是思量此事,他越是鄙薄天子这番措置。

       堂堂大唐天子,面对小小的一个渤海鞍羯王,竟然还不能庇护一个因为正言谏劝容不下而奔唐的渤海王子,反而要这样百般遮掩这难道不是恩不足,威不够?这还是如今年富力强尚未糊涂,每每惦记着开边之功业的李隆基,倘若糊涂了会是如何光景?如此天子,实在难以称得上一个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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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筹谋江左

       黄州、光州、舒州、蕲州、寿州,这五州乃是淮南道的产茶五州。然而,由于开元之后,饮茶之风才开始真正流传开来,相比西南这茶叶原产地,淮南之地这五州的茶叶产量要低得多,茶园数量也颇为有限。考虑到这种实际情况,在设立茶引司的时候,杜士仪自然考虑到了在茶引茶由这两种数量不同的凭证之外,再推出长引和短引,在路途远近上给予淮南茶商一定的优惠。

       毕竟,相比可以贩茶前往河西吐蕃的西南之地,淮南的茶叶种植还只是刚刚起步,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摧毁性的掠夺。就连茶引茶由的价格,相比西南之地,他也调低了四成。当他先在黄州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茶商奔走相告。尽管所请茶引茶由均不能贩卖到吐蕃奚族契丹和突厥等地,但这种长距离运输本来就不是寻常小商贩能负担得起的,他们更看重的是付出代价的多寡。

       抵达庐州之后,杜士仪却在去了庐州刺史署拜访出来时,在大门口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碰了个正着,却是鲜于仲通。也许是这一路鞍马劳顿,鲜于仲通看上去风尘仆仆颇有几分疲惫,但一见到杜士仪,他却又惊又喜,行过礼后便连声说道:“汉州绵州两地事毕,我便去了成都大茶引司复命,因得知明公径直往南去了,我正打算游历江南,想了想便出蜀东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巧,能够在庐州遇上明公”

       尽管杜士仪已经卸任成都令,但毕竟在任上一年半多,鲜于仲通这一口一个明公,却也让他颇觉得亲切。尽管这所谓巧合遇上他并不太相信,可想到对方奔波千里的辛苦,他自然不会点破此事,当即颔首笑道:“仲通辛苦了。随我回客舍说话吧”

       鲜于仲通也是得知杜士仪出蜀的消息后,立刻从渝州雇船沿江东下,转了陆路后又一路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由于事前做好了功课,知道江南淮南之地哪里产茶,所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追上了杜士仪。此时此刻见杜士仪语气温煦,他心头大为高兴,想着自己临行时对弟弟鲜于叔明的吩咐,他心中更是多了几分豪情壮志。

       “三弟,渔阳鲜于氏虽不是无名士族,但这么多年下来,却几乎没有长留青史的人物,说到底,便是底蕴不足,更没有足够的机会如今我之才学,科场题名也许能够,但要一鸣惊人,却没有足够的人提携绵州那位李十二郎还曾经是献诗得过苏尚书称赞的,可结果如何,不得解送,只能周游天下另觅良机,如今杜侍御奉旨主理茶政,我不求展文华之才,只要让他觉得我是精于勤恳的人,一道举荐便能让我起步更高。你在家好好读书,待阿兄先拼一拼,为你将来开一条道”

       淮南道之事几乎已毕,而有裴宁在,事先更是通过王容提前在此地打下的根基,掌握了一些可用的人物,或征辟或笼络,淮南道茶引司并各州茶引分司几乎都已经安设妥当了,因而,杜士仪预备下一个动身去的,就是后世茶叶生产的大本营,将西南这一茶叶原生地压得几乎黯淡无光的地方——江南。相比世家大族稀少的光州等地,那里盘踞着众多江左老牌士族。即便在朝堂上,这些吴地士族无法和关陇士族山东士族争雄,但在本地却非同小可。

       所以,鲜于仲通主动送上门来,即便知道带着功利之心,他也很欢迎。回到客舍之后,他把鲜于仲通叫了进屋说话。

       鲜于仲通本以为顶多只有裴宁留下,却没想到陈宝儿依旧侍立在侧不说,还多了两个自己相当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面貌姣好容颜俊秀,另一个肤色微黑,审视他的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好奇。几乎一瞬间,他就猜测到了两人的身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茶政之事风险与机遇并存,别的也自然会有聪明人

       “这是雅州卢都督之子,这是雅州杨司马的侄儿。卢都督和杨司马暂托我照应他们俩。”王容接下来一路还要跟着,杜士仪自然得对鲜于仲通稍微交个底,旋即就抬手示意他们都坐下来说话,“汉州和绵州之事,仲通你且说来我听。”

       具体事宜鲜于仲通固然已经草拟了一份翔实的奏报,送到了成都大茶引司,但是,杜士仪既然行踪不定,他知道不可能指望那边及时将其送到杜士仪手中,此刻早有预备的他欠了欠身,立时有条有理地禀报了前往那两地的进展。

       由于绵州和汉州并不在此前剑南道最初诏设茶引司的范畴之内,他主动请缨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果然,绵州赵刺史即便与他相识,仍旧很不好打交道,而汉州那位陆刺史就更加了。作为尚未取得功名的白身人,他在与这两位均已服绯的刺史软磨硬泡时,可谓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此刻将那些艰难一一说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心力交瘁。尤其是当提到其中一地,茶商一度在茶市闹事的情形时,他更是心有余悸。

       “幸好赵使君最后还是被我所言说动了。农人辛劳一年,不过勉强果腹,商人不事生产,年终却得巨利,前者叹赋役重,可原,后者怒茶引高,却只是所得少,根本不曾伤及根本即便逃避赋役的农人,朝廷此前括田括户虽则安抚,但倘若再有逃者,定然不会一再姑息,于此等茶商就更不用说了……”

       鲜于仲通事无巨细的禀报,杜士仪听得同样仔细。在这个人口有限,发展农业远比发展商业更重要的年代,时人对农商之间的差别看待才是正理,他并没有去纠正的打算,即便他未婚的妻子便是出自首富之家。于是,对于鲜于仲通这好不容易方才取得的成绩,他自然表示了一番赞赏,随即又问道:“接下来我便要前往江南之地,仲通可有相熟的亲长在此?”

       江左豪族,既有原本的吴地世家,也有晋室南渡之后跟着过来的北方豪右。然而,北魏崛起时就有不少南朝士族投奔了过去,等到隋朝一统天下,继而又是大唐崛起,那些一度南迁的士族,自然更多的纷纷把本家迁了回去,比如裴宁所属的南来吴裴,便是在南迁北投之间辗转多次,隋唐之际方才再度显贵。尽管如今在襄阳的裴氏子弟已经很少了,但在江左一带却还有一些裴氏子弟定居。

       鲜于仲通早料到杜士仪要问到这个问题,当即苦笑着摇了摇头:“鲜于氏分支颇多,又因为读书仕宦生存,离散多时,纵使真有鲜于氏子弟,我也不太相熟,怕是于此帮不上明公多少忙。”

       卢聪见杜士仪看向自己,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江南之地我没怎么来过,范阳卢氏子弟众多,但我随阿爷在雅州多年,认得的人不多。”

       出身小乡村的陈宝儿,杜士仪自然不会去指望,而当他看向王容时,这位俏郎君却微微一笑道:“杜侍御忘了,蜀郡原已经有开路先锋到此?常州湖州杭州宣州越州,每个州应该都有人买地置产。另外,我记得杜侍御同年张参军,便是出自宣城张氏,此行应会路过宣城,即便宣州并不产茶,可不如拜访一

       杜士仪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不用你提醒,这等大事我怎么会忘了?倒是张简张六郎出身的宣城张氏……对他素来并没有多少重视,至于见不见,到宣城再论。”

       所谓蜀郡四大家中的三大家,都因为王容一通关于木棉的号召而到了江南买田试种棉花,甚至连田陌都早早过来作为种植技术指导人的事,就连裴宁都尚不知情,更不要说听得一头雾水的鲜于仲通和卢聪了。前者和杨家颇有些交往,对于杨玄琰这么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侄儿只是微微有些狐疑;而后者一想到明明提醒过裴宁,可杜士仪和这位杨郎君分明仍然颇有默契,他这心情甭提多难受了。

       于是,当杜士仪踌躇之后,只留着裴宁和王容在屋中商谈,由陈宝儿笔录,卢聪和鲜于仲通一出来,前者就被后者叫住了。

       “卢郎君,这位杨郎君是雅州杨司马的侄儿,你可知道其来历否?”问出这话的时候,鲜于仲通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不知道。”卢聪有些**地顶了一句,见鲜于仲通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的态度确实不太好,这才勉强缓和了几分脸色,用告诫的语气说道,“总之那是杜侍御爱重的人,你少理会”

       当杜士仪这一行人抵达宣城,他与了鲜于仲通手书,令其前往润州时,他此前派遣的快马信使,也终于抵达了洛阳宇文融的宅邸之前。

       须臾,那个封口严实的铜筒就送到了宇文融面前。作为如今身兼户部侍郎和御史中丞,麾下所司统辖判官几十名的天子信臣,宇文融已经赫然是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在书斋中见属下的他由从者口中得知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令众人暂候,出去先取了信。然而,展开那一卷纸才一目十行看了一小半,他就骤然大怒,竟是劈手将这一卷信丢在地上。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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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宇文融阴沉着脸进来,勉为其难对一众属下布置了接下来的一应事务,便起身离开,甚至连往日颇得他信赖的几个下属,他都没有与之多言语一句。面对这幅情景,联想到刚刚有人进来说了些什么,众人心中自有猜测。尤其是先为宇文融旗下判官,如今官居户部度支员外郎的李橙,更在出门时叫住了与自己有些私交的监察御史郭荃,两人一同上马出了宇文融的宅邸。

       李橙是张说妹婿阴行真的女婿。当年张说左迁相州刺史时,曾经遍考属吏,最终看中了李橙和郑岩。张说把女儿嫁给了郑岩,却把与自己相交莫逆的妹婿阴行真之女嫁给了李橙,而后在并州长史任上,亦是将李橙设法调至麾下。可以说,他和张说的关系不是非同一般的亲近。因而,等到宇文融主导括田括地时,就将其奏为监察御史辟署为判官,而后因括田括户有功,真授监察御史,就在去年封禅泰山时,又上奏举荐其为户部度支员外郎。

       而就是这样一个原本该是张说和宇文融之间调停的人物,现如今却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论亲缘故旧,张说对自己有许甥之德,简拔之恩;可论提携器重,宇文融先辟他为判官,又一再举荐让他身居要位,这重用之德李橙更是感同身受。于是,如今三十七岁正当盛年的他,这一两年下来却平添了无数白发,看上去显得仿佛比郭荃还要苍老。

       “郭兄可知道,今日宇文户部是因为何事烦心?”

       “看宇文户部的样子也是不愿意对人说,我怎么猜得出来?”

       话虽如此,郭荃心中隐隐还是有几分猜测。他和杜士仪交好,又得宇文融器重,因而知道这两人之间联系紧密同进同退,自然一直都宽心得很。毕竟,这李橙的左右为难大家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想夹在中间的人换成自己。前两个月宇文融还召了他去,问及杜士仪的两税制之法,他是真没怎么听说过,只能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那会儿就觉得宇文融另有所想。今天宇文融出去一趟突然这般震怒,焉知不是因此之故?

       见郭荃摇头,李橙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宇文户部近来脾气急躁了许多,在御史台和户部都时常大光其火,我也知道,是因为燕公虽罢相,却依旧任尚书右丞相,兼修国史之故。只是我之前去见燕公时,就只见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不复往日豪气。如今胜败已分,何必再意气之争?”

       宇文融麾下官员众多,李橙是知道郭荃秉性,这才忍不住倒两句苦水,见郭荃苦笑摇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宜再说,出了坊门便与之举手告辞。上了大街只走了不多远,他终究还是停住了马,待左右随从上前小心翼翼地探问,他就沉声说道:“去燕国公宅”

       张说虽罢相,但燕国公爵位和尚书右丞相之职尚且在身,门庭冷落虽不可避免,但朱门列戟,依旧一派锦绣豪门的气象。尽管阴行真已经故世,李橙又是宇文融的下属,可张家众人都知道李橙是张说颇为器重的晚辈,闻听他前来探望,元夫人少不得亲自在寝堂中见了他,这才引他去了张说修史的书斋。

       国史都是在宫中史馆修,如张说这般获准在家修史的,简直是少有的恩遇。而这也使得张家上下总算能安心,于是,对于其兄张光当初的割耳讼冤,上至元夫人,下至张说诸子,人人都感恩戴德。此刻,元夫人到门前敲门通禀了,这才轻轻推开门,又对李橙颔首示意道:“说之近来闲坐,虽气性比往日平和,有时候暴怒起来却依旧止不住,李郎说话时万望仔细一些。”

       “多谢舅母提醒。”

       娶了张说的甥女,李橙在外固然仍是称呼张说为燕公,但此刻是在私宅,自然称呼得亲近一些。于是,当他入内行礼叫了一声舅父之后,就只见张说摆了摆手,却是一言不发地示意自己坐下。他依言在书案左手边的坐具上盘膝坐下,斟酌了再斟酌,终究还是开口说了话。

       “舅父,我是从宇文户部那儿来。”见张说听到宇文融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李橙便郑重其事地说道,“舅父,前事已经过去了,陛下对你依旧存着情分,时时咨以国事,修以国史。听说舅父暗命亲朋故旧暗觅宇文户部并崔大夫等人的错处,朝堂之上争斗不休,安知圣人没有看在眼中?”

       见张说依旧不做声,李橙不禁有些急了,竟是提高了声音说:“舅父,要知道如今政事堂不止一个源相国,还有新拜相的杜相国,李相国你已经罢相了,若是再和宇文户部一再争斗,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说终于抬起了头,面上却露出了几分讥诮:“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李橙今天把心一横,决定破釜沉舟把话说清楚了,却没想到张说竟然如此回了自己一句。有些瞠目结舌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张说,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声音艰涩地问道:“舅父既然知道,那又何必?”

       “自开元以来,罢相后复起的,满朝之中只有两个,一个是源乾曜那老好人,第二个就是我燕国公张说”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原本老态尽显的张说两眼圆瞪,竟是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和朝气,仿佛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宰相

       然而,那种气势只是维持了片刻,便最终敛去无踪。他眯起了眼睛,复又淡淡地说,“当初我被姚崇那一下算计,几乎跌到了谷底,但即便在岳州那样一个地方,我依旧熬过来了,我依旧回来了。可是,复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若是因为他那种罪名罢相,尚且可以复起,岂不是代表当初的罪名定错了,天子的明察秋毫也错了?

       这种话即便如李橙,他也不会明说,见其似懂非懂地皱了皱眉,张说方才轻声叹道:“你不用再劝了,宇文融自忖此前得罪死了我,不把我置之于死地,他和崔隐甫绝不会罢休。至于我也是一样,既然今生难以再登相位,为家人计,我也不容如此毒蛇在榻边酣睡至于政事堂那两位新相,我替他们掀翻了宇文融这样一个时时刻刻兴许会威胁到他们的天子信臣,他们总能容得下我安心养老”

       当李橙徒劳无功地从燕国公宅中垂头丧气地出来时,郭荃也在家里收到了杜士仪在写给宇文融之外,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原本只是心中暗自猜测的他,这下终于明白了宇文融狂怒的缘由。原来,杜士仪不但拒绝了请宋憬重提在举国之内施行两税法的事,而且还规劝宇文融不要对张说追逼过甚,以免两败俱伤,抑或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杜士仪还在信上说,倘若宇文融能够想得通,请他设法再劝说一二,如果想不通,那他就当成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户部不愿回头,也是人之常情。杜贤弟,你这让我如何是好?”

       想到杜士仪对自己的帮助和引荐,宇文融对自己的提携和重用,郭荃这才算是体会到了李橙夹在当中的难处。而杜士仪在信上提到,万一两败俱伤后,他们这些宇文融的亲信可能招致的下场,他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思来想去,他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袖了这封信在手,匆匆又出了门。

       “郭郎这是……”

       “我要再去一趟宇文户部那儿,家里就拜托夫人了。”

       郭荃对夫人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匆匆出去,等到他只带着一个随从便服到了宇文宅,门前的下人都没想到他去而复返,一时吃了一惊,随即慌忙通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就传话道了一个请字。尽管宇文融在荣升户部侍郎后,天子在东都钦赐的这座宅邸郭荃来过很多次,但此刻越往里走,他越是能够感觉到来往下人仆役脸上的战战兢兢之色。此前令张说罢相的那一役前,他也曾经察觉到这种氛围,没想到今天竟是又再一次重现了。

       “你来了。”宇文融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算是向郭荃打了个招呼,眼见其肃然行过礼后,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送到了自己面前,他一挑眉便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扫完后便冷笑了一声,“杜十九郎还真是面面俱到,给我写了那样的信不算,还让你来当说客”

       “宇文户部”

       “不用说了,大道理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恼火,他就这么不看好我宇文融”宇文融暴怒地拍案而起,站起身来就这么来回踱了两步,他便气急败坏地说道,“从开元九年起,我由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到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从六品上的兵部员外郎,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最后到现在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短短不到六年,我便到了今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张说也铩羽而归,凭什么他就认为我这次会输给张说一介失势之人

       郭荃被宇文融说得心情激荡,不禁再次叫道:“宇文户部,时势不同,还请……”

       “没有什么不同,这时候我已经收不住手了。我也知道,此前让宇文统暗示他的事成功的希望不大,就算他杜十九并没有奢望自己去主导那两税代租庸调之事,宋广平也未必肯让我挑头揽总。”

       宇文融声音沙哑地于笑了两声,竟是透出了说不出的疲惫:“陛下不喜朝堂争斗太烈,所以从前政事堂一直都是一正一辅,如今这些彼此攻击他必然看在眼里。可若非他张说非要瞧不起我,非要把我拉下来,非要容不下人,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无需担心,说不定跨过这个沟坎,我还能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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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一团和气

          崔澹李天绎和罗德,竟然全都在江南?

       “我怎么不知道?”吴琦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才意识到了自己此言有多可笑。

       可让他意外的是,杜士仪竟是回答了他:“因为有人邀了他们三人到江南来推广棉田,他们一时心动,自然就欣然南下。只不过和你一样,见识到了蜀茶之利,他们在棉田之外,也买下了不少山地开始种茶树。在江南七八州之地,约摸买下了几万亩地吧。”

       几万亩

       吴琦此前动下了迁回吴地的脑筋时,也已经买下了近千亩的地当做茶园,至于江南人视为根本的稻田桑田之类,他却没有贸贸然染指。毕竟,他是否迁过来还未必可知,若是还要回去,茶园也就罢了,再多的田地却不好管理。然而,那三家竟然不声不响买下了那么多地,这难道是准备举家迁过来?不可能,三家的基业在蜀中根深蒂固,怎么会如此轻易……

       “对了,崔翁那位在京城候选的族人,刚刚补了余杭县丞,李家和罗家,亦是有两位族人先后授了富阳县主簿,和山阴尉。”

       尽管这些官职看似微不足道,但天下一千多州县,至少有一半都是在贫瘠偏远抑或是经常闹虏患的地方,杜士仪所言的这三个县以富庶程度来排,在整个天下至少能排进前一百,甚至前五十,所以,哪怕只是县尉主簿县丞这样的辅佐官,也不是轻易能够到手的。听到连罗德都获得了这样的好处,吴琦第一次对自己的避祸吴地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悔意。

       之前来信都说成都吴家上下还算安定,可要是杜士仪口中这些消息传扬出去,吴家上下肯定要闹翻天了,到时候他这个家主怎不是众矢之的?

       “杜侍御实在是……好手段。”好不容易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吴琦于脆低头不语,等着接踵而来的刺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他却突然感觉背后一股暖意,抬头一看,却只见杜士仪已经反身进门。那厚实的毡毯帘子在落下之前,他还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还是我刚刚说的,你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杀人越货,我自不会对你如何。但你若是不愿再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想清楚了不妨来找我。”

       见杜士仪笑容可掬地进来,刚刚和袁盛兴致勃勃说着话的裴宁不禁眉头一挑。能够在嵩山草堂主理日常学务,裴宁自然不是不善交际的人,只是等闲对于不愿意搭理的人,他从来不假辞色而已,既然杜士仪暗示他对袁盛客气一些,博学多才的他自然尽挑袁盛喜欢听的话说。从汉末汝南袁氏的鼎盛到萧条甚至消亡,说到江左袁氏的家学渊源,这两支袁氏的兴衰对比,一言一语说得袁盛心中大悦。

       “看来杜侍御他乡遇故知,这是相谈甚欢了?”

       袁盛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见杜士仪果然点头之后,笑说起了为官蜀中的种种趣事,他登时又陷入了这轻松的闲谈中,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吴琦回来的时候那脸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沮丧。等到酒足饭饱,年纪一大把的他顿时有些困倦上来,打了个呵欠后就面带歉意地说道:“人老了,精神不足,老夫就先回去睡个午觉,杜侍御和裴御史如若有事,尽管吩咐刺史署上下”

       杜士仪和裴宁一路过来,并没有如之前王容提到的那样去见张简的本家亲长。一来此前张简都不曾提过这一点,应是宗族对其不甚看好,助益也不多,他不想把宝贵的事情花费在和这等不重要的人扯皮上,二来也是江南这边传来消息,之前一年的棉花种植虽然几乎达到预期,但产量和质量并不算太乐观,因而王容已经先行赶过去了。

       尽管事情是他提出的,但王容早先已经派人从西域产棉地请来了十余个有十年以上种植木棉经验的老农,这种技术性问题,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就索性专心放在茶事上。

       之前在淮南道,他和裴宁就已经见过好几位刺史,其中有年富力强的,也有比袁盛更加老态龙钟的,但无一例外打交道时都需要殚精竭虑,因而此次乍到苏州,本还以为一大把年纪的袁盛必定难缠,谁知道对方竟如同一位邻家老人,甚至还煞有介事请了吴琦这样的故知在旁边相陪。出了苏州刺史署的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对裴宁提及了前事,说到吴琦时,就只见这位三师兄挑了挑眉

       “你是官,他是民,过往恩怨大多是由范承明而来,你既然不打算睚眦必报,那是打算借用他一下?”

       “吴中之地,吴氏虽大不如前,也没什么显宦,但胜在人多势众。你也看到了,出了蜀中,这茶叶的种植规模就很小了,倘若如此,各地设茶引司还有什么必要?除了用茶商收购来刺激坐拥众多田亩的本地大户,还需要有人推广。如吴琦这样来自蜀地,深知茶叶之利的人,就是最好的推广者。”

       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问道:“襄阳裴氏对三师兄提到的那处,是否要我陪着三师兄你一起去?”

       “虽是同姓,但血缘早已远了,又是从不曾联系的陌生人,我亲自去就好,你去反而不美。”裴宁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最终轻叹一声道,“我之前请族兄帮忙,这才能够作为副使随你前来江南,却是没想到我裴氏竟然真的会有人弃文从商,做的本是丝锦,做茶叶也就是近两年的事”

       裴宁要一个人去,杜士仪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两人暂时分别之后,他就先回了客舍,叫了陈宝儿和卢聪,笑说逛一逛苏州城。对于这座江南水乡之城,后两者都是第一次来,进城之后发现条条水道处处乌篷船,全都是好奇得很。这会儿既有闲暇一赏水城风光,两人谁也不会拒绝。于是出了客舍所在的里坊,一行人加上随从,只包下了两条在城中穿梭的乌篷船,余下的人从陆路牵马绕过来。

       掌舵的艄公是个饶舌的,顺着曲折的水道在城中穿梭,一面摇橹,一面笑吟吟地说道:“这苏州城水陆开八门,总共六十多坊,在这江南之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了客人们是第一次来吧,别看我这船晃悠,实际上稳当得很”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竟是使劲跺了一脚,这下子整艘船一下子晃动幅度更大了起来。除了有过多次坐小船经验的杜士仪还算好,陈宝儿吓得死死用手攀住船舷,仿佛生怕一不留神掉下了水,至于卢聪则更是不堪,面色发白的他死死捂住了嘴,仿佛下一刻就会吐出来。这种小船和大江大河上那种载客大船完全不同,水面仿佛距离船舷的上沿只有两三寸许,落水的危险仿佛近在咫尺。

       老艄公被这两位客人的失态逗得哈哈大笑,旋即却也不再作怪了,小船渐渐恢复了平稳,只是随着摇橹微微有些左右摇晃。当小船经过一家后院极其宽阔的码头时,杜士仪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码头是自家的?”

       “是啊,北边的大户人家,不是自家有一个宽敞的马厩,养着百十匹马?我们这苏州水城,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这样一个码头,甚至还建有小小的船坞,尤其商家更是如此……这位郎君,你看,前头是咱们苏州城有名的裴氏茶行。

       刚刚裴宁才提起自己的那个同姓,此刻就来到了别人茶行背后的码头,杜士仪少不得多看了几眼。见那码头修得宽阔而结实,一旁的小船坞中,隐隐可见足足有四五条船,而且比自己身下的这条乌篷船更结实,更宽敞,显然是专为了运货而单独设计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却只听背后陈宝儿突然嚷嚷了一声:“杜师,迎面有船来了”

       苏州的城中水道并不算宽,一来一往并行两条船已经属于勉强,若是有些船太宽,甚至还会发生彼此卡住的事。陈宝儿这一嚷嚷时,后头的老艄公早已经看见了,他是水路的老手,一瞄就知道这两条船迎面碰上,必然会堵得严严实实,后头那另一条船也过不去,他当机立断摇橹往旁边的码头船坞处靠去,又头也不回地往后头招呼了一声,后头的小船自然知机地跟了上来。

       只两艘船要并排挤进去,却不是那般容易的,一时那船摇晃得陈宝儿和卢聪胸中一阵阵难受,就差没有立刻呕吐了。

       迎面而来的那条船也知道好歹,见人给自己让路,把舵的年轻艄公摇船过来时便大声嚷嚷道:“张叔,我急着去送酒,回来谢你。”

       等这条船过去,老艄公正要把船摇出去,那边厢茶行的后门就突然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人现身出来,看见这一幕人挑了挑眉,继而扫了众人一眼。他微微颔首后就笑着说道:“各位借此避船,本不该搅扰。不过这会儿茶行就要装船了,还请各位腾个地方。”

       老艄公赔笑唱了一个大喏,就立刻摇船出来,等到后头的船跟上出了船坞,杜士仪见茶行的后门一个个人搬着箱子出来忙着装船,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对那老艄公问道:“老丈认识此人?”

       “怎么不认识?咱们吴郡之地,朱张顾陆四姓最是显赫。如今朱家是不行喽,但顾家却还是出过宰相的那是顾三郎,待人素来客气有礼,苏州城中也是有名的,到底是世家大族,好风仪,好教养他是裴四郎的妻兄,到此应只是随便看看的。”

       “那刚刚这家裴氏茶行生意如何?”

       “都说那玩意喝了延年益寿,却是不便宜,我没尝过,却听别人说生津止渴,回味无穷。生意好不好我却不知道,只看过之前曾经几辆大车拉了钱出去。这位裴四郎做丝机起家,后来是做丝锦,从外迁户到家境小康到现在的万贯家业,听说买的地不下万亩了只不过,没钱时想着有钱,真的有钱了,家里却未必太平……”

       老艄公话音刚落,就只听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嚷嚷声:“三郎君,不好了,裴小郎君在家中不慎掉落了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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