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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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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明经及第

        尽管是告状,而且是证据确凿,人证凶嫌尽皆都在,但杜士仪裴宁以及袁盛,再加上一个见证者张丰的联名上书,却并没有用加急,而是按照每日行二百里的速度送往天子如今行幸的东都洛阳。因此,东都城内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景象。

        正月十二,乃是尚书省都堂省试明经的日子,比往年都早。明经三场虽不比进士三场的难度,录取率也远高于进士科,可死记硬背却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本事,更何况七年守选的期限,对寒门士子来说着实难捱,即便能够明经及第,历经漫长的候选能够得到的官职,大多也不过一介县尉,而后任满又要等上三五年甚至更多再等候接下来的吏部集选,于是从进场到出场,众多白衣士子赫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杜十三娘亲自送了杜黯之进场,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傍晚,她又和崔俭玄一道去接了杜黯之出场,得知其经史策问都把握不小,她不禁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颔首一笑就勉励道:“只要你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便不用太计较了。三天在考场窝下来,想必你也已经身心俱疲,我和崔郎给你预备了酒宴,今晚好好放松放松,数日后且看发榜”

        “阿姊谢谢,真的太谢谢了”杜黯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崔俭玄有些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又向对方打躬道,“也谢谢姊夫若不是姊夫大度,我也不能在永丰里崔宅厚颜住了那么久。”

        “那就不用客气啦”崔俭玄听到这一声姊夫,心里就舒服多了,决定大度地原谅杜黯之让杜十三娘忙来忙去这么久,等到把杜十三娘让上马车,他和杜黯之一同上马的时候,他这才低声说道,“长安朱坡老叔公来信了,说是就按照杜十九之前的安排,发了榜及第后,你安安稳稳直接回长安,到朱坡山第陪着老叔公住上一年等上一年,好好学学老叔公那些为人处世之道,然后就去江南任官。甭管你到时候回去时,你家爷娘说什么,你都听着应着,发榜了自有分晓。”

        “是,谢谢姊夫。”

        崔俭玄被这一声声的姊夫叫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少不得又提点了杜黯之好些话。有些自然是不错的经验之谈,有些煞有介事的话却是他自己凭空想的,杜黯之即便暗自觉得不对劲,也只能在心中嘀咕,当面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等到这一行人进了永丰坊,最终在崔家大门前停下时,却正好和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碰了个正着。见那边厢牛车揭开帘子便立时大呼小叫,赫然是崔九娘,杜十三娘生怕她身怀六甲却依旧莽莽撞撞,连忙下车迎了上去。

        “真真,都说你胎象也不安稳,怎么也不说一声,突然就来了?”杜十三娘一边说一边有些嗔怒地看了王缙一眼,“夏卿也不好好劝劝她”

        “我哪里能劝得动九娘。”下了马的王缙苦笑一声,却对崔俭玄这妻兄拱了拱手,见杜黯之下马过来问好,他又颔首示意,这才无奈地说道,“今年制举要开草泽自举科,所以我打算试一试。”

        “你总算是肯去应试了。”崔俭玄咧嘴一笑,这才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嘀嘀咕咕拉着杜十三娘说话的崔九娘,眨了眨眼睛道,“我还以为你和九娘蜜里调油,连应试的事情都忘了。不过,这一科我也听说了,不少品子和在职的官员都有应试,不是那么容易的。”

        “若要比拼真本事,我又怕谁?”

        王缙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傲气。在两京呆了这么多年,又娶得崔氏女,游历于两京才子之门,纵使并不像王维那样往来于诸王贵主这样的顶尖权贵,但他反而累积了深厚的才名。尽管今年的制科并不是文辞雅丽这样最适合他的,但对于策问,他也自忖绝不逊色于人。此时此刻,见崔俭玄果然笑着竖起了大拇指,他就轻轻吸了一口气道:“阿兄离京已久,要想让别人不忘记他,也只有我了”

        两拨人会合之后进了家门,这一天最大的事情自然是上元夜宴,兼且也是为了杜黯之出考场庆祝。当初进考场的时候也经历了一回这样的场面,今天再一次尝到了众星拱月的滋味,杜黯之只觉得心情激荡得无以复加。直到在崔宅住了最后一晚上,又回到了自家位于乐成坊的宅院时,他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父亲也好,嫡母也好,弟弟妹妹也好,甚至于下人们也好,每一张脸都是冷冰冰的,甚至连他的屋子也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热乎气。

        知道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生活,他自己亲手默默收拾好了之前带走的行李,当天晚上躺在床上,却不知不觉失眠了。习惯了那样温情得让整颗心都暖烘烘的日子,如今这种冰冷刺骨的日子,他竟有些不习惯了,即便明知道这里才是自己家,而到崔家只不过是做客。倘若今科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样发挥出色,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在这种四处冷眼的地方过活?

        “不……如果落榜,我就回樊川杜曲老宅去闭门苦读”

        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接下来这两天,杜黯之在家中面对那种冷冰冰的环境,反而渐渐释然了。屋子虽冷,但杜十三娘送了他好几件看上去不显眼,实则极其暖和的丝绵衣裳,厚厚裹在身上,却也尽可挨得过。转瞬间到了发榜的日子,他自不指望家中还有人去打探看榜,也不想贸然求恳出门反遭嫡母讽刺,索性只安安静静在房中看书。

        翻了无数遍的《春秋左氏传》看得入神之际,他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十九郎君,郎主叫你去书斋”

        从崔家回来之后,父亲杜孚见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其余的什么都没问,此刻听到是父亲叫了他去,杜黯之不禁一颗心猛地一缩,竟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彷徨。他勉强镇定心神答应一声,合上书卷后出了门,强忍着探问的心思随着那从者来到了父亲的书斋外,却只见一个往日见他几乎招呼都不打的侍童竟是恭恭敬敬地打起了帘子让他进去。这种微妙的变化让他一颗心猛地一跳,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低头跨过了门槛。

        看着庶长子进门,杜孚的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从曾祖父的怀州刺史,到祖父的庆州司马,再到父亲的雍州泾阳尉,官是越做越小,以至于他只能通过荫补寝郎来谋求出身,官路也一直不顺,更不要说照应自己的侄儿。

        更何况,从小就颇有才名的杜士仪让科场数次折戟的他自惭形秽,更有意不想管这个侄儿的事,因而此后祖宅大火杜士仪重病,他也只当隔了千里无法照应,选择性地没有理会。可谁曾想,蒙尘不久的杜士仪竟然会三头及第,仕途一路通达

        而现如今,庶长子竟然初次乡贡明经,就在四等及第的省试中,以上中的成绩一举登科

        尽管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但杜孚好歹知道杜黯之不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儿子,等到他行礼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刚刚去看榜的人回来报说,你此次省试明经,得了上中佳绩,竟是一举功成了。”

        真的及第了?

        尽管隐隐之中猜测过父亲和侍者们态度大变的原因,但此时此刻,杜黯之仍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到从杜孚的神情中确定了这个消息,他才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一种想要大吼出声的狂喜。好容易才把这种情绪牢牢压制了下去,他便低头说道:“多谢父亲。”

        谢他?儿子读书的老师是杜士仪请来的,儿子应考前更是于脆被杜十三娘接到了崔家去住,刚刚得到消息后,韦氏那张脸几乎黑得如同锅底,杜黯之这个谢字更几乎如同刀子一般刺在他心里

        愠怒在心里,他脸上固然竭力没带出来,说出的话却仍是**的:“明经及第不过是有了出身,勿要自满”

        然而,杜孚的敲打也好,韦氏打算趁着庶长子刚刚明经及第,快刀斩乱麻迅速定下一门亲事也好,全都很快没了下文。明经发榜之后不过数日,杜思温就派了人来,说是自己喜欢杜黯之的敦厚老实,既然要守选,也不用一直窝在东都,要接了他去朱坡山第同住。面对这个消息,纵使杜孚这个为人父的心里发堵,却也不敢违逆那个京兆杜氏扛鼎的长辈,只能眼睁睁看着杜黯之离家前往长安。

        而这一天听人报说,婶母韦氏因为杜黯之被杜思温接走,于是在家大发脾气,早先为了杜黯之而在乐成坊杜宅安插了人手的杜十三娘不禁抿嘴一笑,随即便对竹影吩咐道:“既然黯之都已经去长安了,只要老叔公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敦厚的秉性,那时候自然不会把他送回去让他父母糟践了。把人都撤回来吧,那一家人刻薄寡恩,在那里做事简直是度日如年”

        竹影当然能明白杜十三娘对杜孚的怨气,当即满口答应。正要退出去处置此事的时候,她却险些和风风火火撞开门帘进来的崔俭玄撞了个正着。后者甚至连看她一眼都顾不上就大步冲到了杜十三娘面前,气急败坏地说道:“出大事了”

        丈夫的性子杜十三娘最清楚不过,此刻少不得顺着他的口气问道:“什么大事?”

        “杜十九在苏州遭人行刺”见杜十三娘那张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崔俭玄连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没事,人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派人动手的是柳家那个遭人厌的小子柳惜明。这事情并未声张,我是从姜度那儿听说的,他是从惠妃那儿知道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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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雷霆

       洛阳宫临波阁。

      此处虽不是洛阳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却胜在小巧雅致。如今住在其中的柳婕妤固然比不得武惠妃如今虽不得封后,宫中待遇却一如皇后,但因为她生了皇长女永穆公主,而后又生了二十四皇子延王李玢,上上下下亦是不敢小觑。过年时就曾经有传言,道是柳婕妤不日将晋升九嫔,自忖出自关中郡姓名门,早就应该更进一步的柳婕妤不免心中期待,可现如今对着面前那狂怒的君王,她却只觉得满心冰冷。

      “荒谬,狂妄,胆大包天我大唐开国至今,这等派刺客劫杀朝廷命官的罕有听闻,没想到就有一个出在你柳氏”

      李隆基平生最好的就是脸面,现在,自己宫中嫔妃的侄儿竟然敢派人劫杀朝廷命官,他只觉得仿佛被人重重甩了个巴掌,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此时此刻,怒瞪着柳婕妤的他陡然之间想到了过往柳氏种种罪过,一时容色愈冷。

      “所幸苏州刺史袁盛和杜士仪等人都知道此等是丑闻,没有明折拜发,否则你柳氏的脸面就全都丢尽了从即日起,你去入道修行吧”

      此话一出,柳婕妤几乎瘫倒在地。片刻的僵硬过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李隆基跟前,哀哀叩头求告道:“陛下,或许只是别人一面之词,我那侄儿虽则顽劣骄纵不争气,可绝不至于如此放肆大胆……”

      “一面之词?袁盛出自江左袁氏,和裴杜没有私交,他用得着附和人言?和杜士仪同时在场的张丰是吴郡张氏子弟,张齐丘的儿子,当初在御史台是以出了名敢言著称,而且袁盛说,之前这张九郎在苏州还一力反对茶事,他会不明就里就附和杜士仪所言?他们的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你那侄儿和杜士仪有旧怨,到苏州又和张氏争地争道,故而衔恨在心,意图令人行刺嫁祸张氏。朕真是长见识了,不知道该说他这嫁祸的伎俩用得如此炉火纯青,还是如此异想天开怪不得此人当初京兆府试只能忝附末名,如此品行,怎堪为朝廷官员

      李隆基口口声声的指斥,对柳惜明显见是深恶痛绝,柳婕妤终于知道,这个侄儿是完全保不住了。此前因为要对王皇后曲意顺从,她不得不按王皇后的意思,把柳惜明放逐到了衡州,而后王皇后废黜,她几乎倾半个柳氏之力来奉承武惠妃,这才终于勉强算是抹平了旧事,又把柳惜明从衡州弄了回来。之所以不让其回两京,与其说是怕什么得罪王毛仲,其实完全是怕武惠妃想起旧事

      可是谁能想到,那个已经在外头呆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该长大该明理的侄儿,竟然是变本加厉

      “陛下,家兄当初把儿子送到衡州,本意是想磨砺他的性子,可实在是山高路远,料不到他在外越发放纵妄为。柳氏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弟,妾身也是异常痛心的”柳婕妤手按胸口,带着哭腔说道,“陛下令妾身入道修行,妾身自无不愿,可万望陛下垂怜,不要因为一个不肖子弟便抹杀了柳氏多年忠心侍上而且,二十四郎还小……”

      见柳婕妤痛哭流涕,如若平日,李隆基兴许会生出几分怜惜,但此时此刻只有厌恶。他甩开了那只想要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冷冷说道:“二十四郎朕自会交给稳妥的人接手,你不用操心至于柳氏,朕还不会因为你那侄儿便行迁怒,若有出色子弟自当继续任用,若没有,那盛衰生灭自有天数”

      柳婕妤被这绝情冷峭的话说得心头冰冷,眼睁睁看着那个既是君王又是丈夫的人拂袖而去。那一刻,她跌坐在地,心中想起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废之后在冷宫之中不过数月便撒手人寰的王皇后。那个骄傲的女人,那个和李隆基结发共患难的女人,那个曾经居高临下俯视她们这些后宫妃妾的女人,一朝被废荣华不再,甚至连家族都几乎被连根拔起,她那时候还在暗地里讥诮过对方,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一转眼就轮到她了

      当李隆基回到贞观殿的时候,依旧余怒未消。当初他杖毙了长孙昕,看似给那些仗势横行的皇亲国戚一个警告,但事后仍是迁怒于惹出事情的御史大夫李杰,没多久就找了个由头把李杰给左迁了。而此次杜士仪等人惹出了这等事情,他亦不无恼火。可一想到剑南道那茶引司对于国库的贡献,如今淮南道江南道亦是种茶者众,不数年之内应该就可以获取到更加丰盛的茶利,他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李杰当初是被殴,杜士仪到底是遇刺,而且是刺史署门前一次,到别业见柳惜明时又是一次,情理不同而杜士仪偕同苏州刺史袁盛等人终究是密奏,而且距离两京遥远,此事就不用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身旁一个内侍吩咐道:“宣骠骑大将军虢国公杨思勖

      随着去岁率兵再次平叛邕州,杨思勖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宦官之中第一人,官拜骠骑大将军,爵封虢国公,几乎可以和王毛仲的官爵平齐。而他杀人如麻的残酷手段,也在从他征讨的人口耳相传中变得人尽皆知,故而但凡他周身五步以内,无人敢贸贸然靠近。入了贞观殿后,他杀气腾腾地出来时,四周围的宦官宫人无不是躲得老远。

      这位煞星又是要受命去何处杀人?

      和众人猜测的不同,杨思勖出宫之后径直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柳宅。当柳齐物从对方口中得知了那个令人惊悚的事实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两眼一翻,于脆利落地昏了过去。然而,碰到别人兴许会体恤一二,杨思勖的反应却直接而粗暴,他眉头一皱直接拿起角落中一个花瓶,扯了鲜花往地上一扔,继而就把里头的水全都泼在了柳齐物的脸上。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被这样冰寒的冷水泼面一激,柳齐物立刻一个激灵苏醒了过来,等看清楚面前那张狰狞的脸,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噩梦,他终于完全绝望了下来。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也顾不得**的衣裳,声音嘶哑地问道:“虢国公,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小儿?”

      “做了这样按律当诛的事情,还想活么?”杨思勖最看不起这种徒有家名,却教导不出出色子弟的世家大族,轻哼一声便冷冷地说道,“本应杖毙以儆效尤,不过为了给永穆公主和延王稍存体面,陛下已经命人即刻前往苏州,将此子赐死。届时行刺杜侍御的案子便是山贼所为,算是陛下对你柳氏的格外体恤。只不过,今后若不能从科场进身,你那些子侄便好自为之吧”

      谋刺官员并不是株连全族的大罪,但天子此言却形同于断绝了他这一支柳氏子弟的门荫,柳齐物几乎差点再次晕倒,心中恨不得自己当年狠心些,直接把柳惜明这个孽子一直拘在衡州。然而此刻后悔已经晚了,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诺诺连声谢了天恩,等到送了杨思勖回到屋子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再次软倒了下来。

      几代人辛辛苦苦,方才有他这一支的富贵荣华,可现如今却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说是不声张,京城那些权贵还有什么会不知道?

      尽管这么一件事算是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了,但李隆基难免心烦意乱。因此,当案头一而再再而三堆满了御史台中的御史弹劾张说,而张说麾下亦有人不断攻击宇文融和崔隐甫的时候,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这一天,他再次莅临了集贤殿,和上下众学士直学士畅谈学术纵论古今君臣尽欢之后,他临走时到门口时脚下微微一顿,继而便看了一眼领衔的张说。

      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张说那些华发似的,他竟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轻声说道:“说之,该让贤时就让贤,你致仕吧”

      尽管张说早在继续打这一仗的时候,就知道难免会有这一天,心里却仍是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他也好,姚崇宋憬也好,全都是崛起于武后年间,若没有那位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女皇,没有他的今天。他本以为自己入东宫辅佐李隆基便好似姜太公于周武王,可他终究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他深深朝着天子躬了躬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臣明白了。”

      张说的致仕只是一个开始,当接下来的消息从中书省有条不紊地经由门下省,再发往尚书省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张说罢尚书右丞相,勒令致仕。崔隐甫罢御史大夫,免官侍母,宇文融罢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出为魏州刺史。

      竟然完完全全是两败俱伤

      曾经门庭若市的宇文宅,一夕之间成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偌大的宅院中,来来往往的仆婢脚下匆匆,大多面色惶急,唉声叹气。那座曾经进出皆为显贵的书斋,现如今大门敞开,里头端坐的主人却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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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腹心之谋,贵主之算

         前一日还踌躇满志,想着如何在户部进一步推行财计改革,后一日却罢官去职,出为刺史,人生一起一落之间那莫大的落差,几乎让自忖看透世事变化无常的宇文融为之难过得吐血。整整一夜,他就这么枯坐在书斋中,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甚至他都不愿意去照镜子,不想看见镜子中那个憔悴而枯槁的自己。直到他看见郭荃和李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斋时,涣散的眼神这才重新有了焦点。

      “宇文户部……”

      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叫了一声,面对这熟悉的称呼,宇文融不觉心里一涩,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苦笑道:“从今往后就收起这称呼吧。再也没有什么宇文户部了,张说致仕,我被贬出京,崔隐甫直接免官……圣人实在是明察秋毫有了我们这前例,还有谁敢动辄朋党,争斗不休”

      这时候宇文融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郭荃不禁暗叹为时已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李橙昨天已经去看过张说,发现张说的精神状态远远好过他的预计,再想想之前张说说过的那些话,他怎么不知道,自忖已经没有起复机会的张说是用这一招两败俱伤,断送了自己政治生命的同时,把宇文融扫出了京城,也换取了两位现任宰相的善意。他知道此前自己就算如此说,宇文融也决计不会相信,而现如今就更加没法开口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

      “宇文户部可有什么打算?”尽管已经不该再如此称呼了,但习惯使然,郭荃还是如此问了一句。

      “事已至此,怨艾也是无用,魏州刺史……总算是河北重镇,亦不是没有用武之地”一夜沮丧,宇文融终究不是那等少年入仕平步青云的人,尽管这六年来的飞黄腾达几乎让他有些飘飘然,但这重重的一跤还是跌得他彻底清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双手用力拍了拍双颊,最终微笑道,“既然能够从区区富平主簿一路升到了户部侍郎,此番就算出为魏州刺史,我也一样能够风光回来”

      见宇文融总算恢复了几分平常之态,郭荃不禁心中稍定,连忙又劝解道:“这些年关中河内河北水旱大灾不断,各州刺史虽勉励救灾,但成果寥寥,如今宇文户部既然出为魏州刺史,圣人恐怕并非只是恼火朋党,也有用你主持救灾之意。要知道,满朝上下,再没有人能如同宇文户部这样走遍天下,又曾经主持过劝农救灾之事。”

      这是郭荃和李橙在路上相遇之后,就商量好的话,见宇文融果然面色一动,李橙也顺势劝道:“郭御史所言不错,这些年大河屡次决口,河堤溃决,然则各州刺史非但不曾尽心尽力地救灾,反而大多还是被动等候上命,到情势紧急时方才发民夫重修堤岸,以至于灾情越发严重。要知道,去岁八月初,黄河便是在魏州决口”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露出了斟酌之色。去年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封禅泰山之后,天下并未因此风调雨顺,反而是连场大灾。春夏之间,一场大旱不期而至,甚至一度在北方大部分地区滴雨未下,于是天子连番派重臣往祭西岳及西海河渎。而到了夏秋之间,先是河南大水,死者数以千计,而后这场水灾又愈演愈烈,由数州而蔓延到了北方近五十个州。就在去年九月,他还曾经在河南河北之地主持救灾,魏州自然也曾经去过。

      这么说,天子只是愠怒,因而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但相对于已经勒令致仕的张说,他还有机会,因为他去的是魏州而不是其他那些更偏远的州,只要他展现出与职位匹配的能力和手腕,那么他就必定能够重新回朝,届时再进一步也尚未可知

      “好,好,我若是就此沮丧颓废,岂不是让张说那老东西高兴了去?”宇文融霍然起身,面上重新又露出了振奋的表情,“我会让圣人知道,有些事情是非我莫属”

      宇文融既是重新打起了精神,郭荃和李橙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大气,甚至后者都压根没想着去计较宇文融对张说的怨念和诋毁。而对于这两个曾经屡受自己提拔举荐,关键时刻仍不离弃的心腹,宇文融在打起精神之后,不免又想到了更加实际的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从宰相执政,再到他们这些执掌各部牛耳的高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就如同当初张说罢相,当初他重用过的人,如王翰张九龄等等,纷纷左迁贬官,现如今他出为魏州刺史,张说罢相,李橙这个与张说和他有两重关系的自然很难再留在户部度支员外郎的任上,至于郭荃,出身寒素又没有靠得住强援的他,又怎可能再留在御史台?

      “你们两个……李郎,你不妨去见见张说,他既然器重于你,总不会看着你被我牵累,就算左迁,也能给你一个好建议。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总是远远好过那些偏远的地方。”宇文融见李橙先是一愣,旋即长揖道谢,又说了些安慰话便告退而去,他招手示意郭荃到身前来,沉默片刻便苦笑了一声。

      “我没有听杜十九郎的劝告,也没有听你的劝谏,以至于和张说两败俱伤,如今想想,悔不当初这种话我不想再说,可我着实没有识人之明。我只看到崔隐甫此人在御史大夫任上雷厉风行,甚至把御史台狱都给奏请废除了,而以往各自为政难以督管的局面,也被他大刀阔斧地整顿,最终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稍有过失便列上其罪贬黜,足足有整个御史台一半的人前后栽跟斗;我却没看到,他这雷厉风行得罪的人,远远胜过张说一个。”

      郭荃自己就在御史台,怎么不知道崔隐甫在衔恨记仇张说的同时,却也不失为一个刚正的好官,可这种刚正是建立在别人的叫苦不迭上,否则,又何至于宇文融尚且还能出为魏州刺史,崔隐甫却于脆免了官?就算崔隐甫的母亲病重在床,可终究还没到那个地步

      “李林甫到底聪明,关键时刻躲了个没影。”

      想到早年就和自己交好,甚至还为自己引见了武惠妃的李林甫,宇文融心中不免五味杂陈。然而,他没有去怨艾李林甫的临阵退缩,他知道那会儿李林甫就算提出趋利避害的建议,急于赶尽杀绝的他也完全听不进去。摇了摇头把这些悔意赶出脑海,他便沉声说道:“你之前问我的打算,你自己呢?”

      “我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人,左右不过是左迁罢了,宇文户部不必担心。若是他日宇文户部功成回朝,我不是又有出头之日了?”

      郭荃从万年尉调任宇文融麾下判官,又蒙其奏为监察御史,本来今年倘若顺利,宇文融还会再奏其为殿中侍御史,可如今一切成空,他反而不如从前那般急切于仕途了。而他的这种回答,却让宇文融心中更觉愧然。微微一沉吟,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今固安公主侨居云州,不少流民纷纷安居于此,突厥此前派使节入贡谈和,契丹和奚人也暂时没有兴兵的大计划,所以,圣人据说有意复置云州,把之前迁徙到朔州的民众重新迁徙回去。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又是苦差事,固安公主一看就是不好打交道的,故而人人皆以为苦差。可你和杜十九郎既然交好,如果躲不过要左迁,你不妨瞅准机会,先谋一个朔州录事参军事等到他日云州复置,必定会从邻近州县调人过去,由朔州迁云州却也可行。倘若我能回朝,自会调你回来”

      云州从前是下都督府,永淳元年为突厥可汗默啜所破,故而一度废州,尽管固安公主就住在那儿,却也并没有重新设置官府。如今如若复置云州,那么肯定会恢复其为下都督府的建制。录事参军事只是区区从七品上,他倘若从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外调此职,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左迁贬谪,可郭荃细细一沉吟,便知道宇文融这是在为自己着想。

      把他调去魏州辅佐固然可行,但宇文融日后若有闪失,他这个下属会更加寸步难行,这竟是真心实意的保全他

      “多谢宇文户部”

      见郭荃突然正容下拜,宇文融一怔之后连忙伸手把人扶了起来。想到自己身兼数职劝农廉察天下,那种望风而拜所向披靡的威势,他不禁异常怅惘。事到如今,他能够为这些不离不弃的昔日心腹做的,竟是只有如此少少的一丁点而已。

      这一场席卷两京,可称得上是张说罢相之后又一场政治风暴几乎告终的时候,安国女道士观中,玉真公主正在和金仙公主对坐弈棋。置身事外的她们冷眼旁观政局多变,心情却轻松得很,口中谈论的也是完全不想于的话题。

      “元元,杜十九郎这次不但躲过了行刺,而且还躲过了洛阳城中的这一场大麻烦。你说玉曜和杜十九郎的好事,究竟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杜十九怎么想的,把人拐出去这么久了,结果却没个音信。如今出了蜀中,于脆去江南逛了,当初刘阿斗是乐不思蜀,他倒好,乐不思京,算算除了两三个月一封信,平日里连个音信都没有这次这么大的遇刺案子,他也不叫人说一声”

      两位金枝玉叶正在说道那一对置身千里之遥江南的小情侣,霍清却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两人面前,长跪施礼后便呈上了手中的一个铜筒。

      “二位贵主,云州固安公主命人送了信来。”

      “哦?是元娘?”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视了一眼,全都笑了起来。

      对于这一位按照辈分应该叫她们祖姑姑的和亲公主,她们知道其身世经历,又因为其性子真的讨人喜欢,因而倒多几分真心怜惜。此刻两人索性挪去坐在一块,聚首看信时,最初还只是带着几分轻松之色,但渐渐的,她们对视一眼,便双双蹙紧了眉头。而送了信来的霍清察言观色,知道固安公主今次来信恐怕不止说了些近况闲话,还有更要紧的事,连忙悄然退出去守在了外头。

      “如何?”

      “这个元娘,杜十九郎既然称她一声阿姊,此前又携了玉曜前往蜀中,这信中所言与奚族及契丹市茶,必定是真的。而她别无依靠,用这种手段获了大利,倘若真的朝中复置云州,云州都督一上任,她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玉真公主轻蹙秀眉说到这里,忍不住拈起了一枚圆润如玉的白色云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头问金仙公主道,“可是,阿姊,要知道杜十九郎此前才升为殿中侍御史,正当重用之际……”

      “杜十九郎是否愿意,那自然是最要紧的。只不过,朝中多变,张说也好,宇文融也好,都是何等呼风唤雨之辈?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甚至一个不好还有被人赶尽杀绝之忧,反而不如任外官逍遥。就是你我,何尝就愿意这么被拘在两京之地?好在我们是女冠,不比其他嫁人生子的公主,如若真的云州安定了下来,他日我们未尝不可悄悄到那里一游?”

      “啊,阿姊这主意真是妙极”玉真公主眼睛一亮,却是连连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杜十九郎即便再有能耐,究竟年岁太小,阿兄无论如何也不会骤然将其升至高位,与其在朝中看别人脸色,何如在外自己做主?只要他肯,我回头去设法打探打探这复置云州究竟怎么个说法。料想云州那种地方,还供着一位昔日的和蕃公主,但使对前途还有那么几分热衷的,就不会愿意去不过,杜十九郎的资历,担当刺史却还差了点儿……”

      “差了什么?这次回来,在京呆上一段时间,他总要再进一步,云州就算真的复置,也还在百废待兴之间,谁会相争?置不置都督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到时候李相国杜相国巴不得他去”

      金仙公主伸手和玉真公主紧紧握在了一块儿,见自己这位妹妹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她想起此前那段孽缘让其郁郁寡欢了许久,想了想便笑着说道:“对了,有个消息你兴许还不知道。昨日我进宫去见阿兄的时候,听说阿兄有意再次迎司马宗主进京,并于王屋山建造道观请其长居。你若是不喜欢两京嘈杂,日后大可请命随侍,一半日子在长安洛阳,一半日子在王屋山,又清净又逍遥

      “阿兄又去找司马宗主了?”玉真公主霍然站起身,面上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下一刻,她陡然之间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连忙上前凑到金仙公主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叨咕出了一句话。

      “你呀你呀,竟然在想这个”金仙公主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却不禁对这个提议怦然心动,“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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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了却前事,调令回京

       当来自东都的信使千里迢迢,终于抵达了苏州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二月末了。。尽管张丰并没有缓和他对于杜士仪劝茶抱持反对的态度,但相比最初的强硬,有几家佃户上门求恳说想试一试种茶,他最终不置可否。如此消息传扬开来,众人谁不知道吴郡张氏这最后一块石头虽则没被搬开,可也和陆氏一样,不再是不可攻克的堡垒。因此,这天袁盛借口天使莅临见他请了来时,张丰见到杜士仪时,竟稍稍露出了一丝笑容拱手为礼。

      “杜侍御。”

      “张郎君安好。”

      除夕夜的旖旎过后,杜士仪把柳氏别院中的人全都丢给了袁盛去操心,自己则是挑选了本地的种茶好手,由茶引司出资,让他们到四乡愿意种茶的农户中去进行所谓的技术指导。得了工钱,杜士仪又承诺让商户优先收他们的茶,这些熟练的老茶户自然也乐得跑这种公差,一时间,一股轰轰烈烈的种茶风从苏州蔓延到了邻近各州县,以至于袁盛这个苏州刺史短短十数日内就接到了邻州好几位刺史的信,忙得不可开交。

      而今,袁盛终于可以大大松了一口气。当事人都到齐了,那来自东都的特使李静忠客客气气地对众人拱了拱手,尤其是对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这才沉声说道:“陛下有命,柳氏子所行之事丧心病狂骇人听闻,本应绳之以法以儆效尤,然则柳氏关中豪族,联姻帝室,今后宫柳氏,出永穆公主及延王,不得不稍存体面。今命卑官前来,赐死柳氏子,以安诸卿之心。”

      此话一出,在场的袁盛见杜士仪和张丰面色各异,前者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似的,躬身应诺以示答应,而后者却面露愤懑,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解决方式。面对这样的情景,袁盛唯恐张丰又不管不顾地抗争,以至于传言到天子耳中,他连忙上前不顾一大把年纪,笑呵呵地抓住了张丰的胳膊。

      “陛下仁心,我等无不铭感五内。那柳氏别院是我命人随同这位内常侍前去,还是……”

      “人多眼杂,袁使君随便挑个人带我去就行了”

      对方既然这么说,袁盛对于去看这种杀人的事也兴趣不大,当即点头答应了下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却又恭恭敬敬地对杜士仪道:“杜侍御可否同行?此次虽是陛下有命,但赐死时,总需有御史台中人在场。”

      李隆基的非刑杀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动辄杖责甚至于杖毙屡见不鲜,很少有御史台的御史出面抗辩封还,倒是大理寺有过一位强项的大理寺卿李朝隐劝过,杜士仪为了姜皎封还过一次,因而这一回他本没有什么旁观的兴致。但既然此刻李静忠特意请他同行,他也就没有拒绝,答应之后等到李静忠先行拱手出了门去,他转过头时见张丰面色铁青地站在那儿,想了想便走上前去。

      “张九郎可是觉得,如此措置不合法度?”

      “柳氏关中豪族便可为之存体面,那此子罔顾国法悍然杀人,就曾经想过自家名声?陛下实在是太过姑息了”张丰愤愤然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继而就瞪着杜士仪质问道,“杜侍御就不觉得此事不合理?”

      “当然觉得。”杜士仪见张丰一时露出了更恼怒的表情,便笑了笑说道,“非刑杀人,确实是律法大忌,然而有时候,不得不只看结果,不看形式。那我不在东都,焉知柳氏名声就真的分毫无损?教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弟,他们怎么可能不承担一丁点后果?”

      当和李静忠来到了柳氏别院的时候,杜士仪眼前仿佛还能浮现出张丰那张不以为然的恼火面孔。对于这位大唐愤青,他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此人有什么说什么,真切得仿佛是一块官场白玉,怪不得连身为父亲的张齐丘,也没办法保护这么一个慷慨激昂的儿子。至于他,只要柳惜明死了,柳婕妤柳齐物能够一蹶不振,其他的他根本不在乎

      “杜侍御,惠妃让我捎一句话给你。”一路上前呼后拥没法说话,李静忠直到进了柳氏别院,闲杂人等都避得远远的,方才找到了搭讪的机会。见杜士仪果然脚下一滞,侧头看了过来,他就含笑说道,“杜侍御在外一晃便将近两年,也该回京了。再上一步,无论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亦或是六部郎官,杜侍御尽可胜任。到时候再磨砺一两任,中书舍人指日可待”

      放眼大唐入过政事堂的宰相,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中书舍人这个枢要位置上呆过,这已经成了拜相道路上一块几乎是必经的踏脚石了。因而,杜士仪不得不暗自感慨武惠妃给出的这个筹码不可谓不重。

      然而,他更知道,李隆基此人对于女人于政自始至终便心存提防,否则也不会在唐隆政变的时候第一时间杀了上官婉儿,断绝了太平公主一条臂膀,而后又在角力大获全胜后赐死了太平公主。就连身为结发夫妻,一度在寒微时共同谋划对付危局的王皇后,也在不得他欢心后立时处死。在其盛年之际,倘若武惠妃真的于政,这位天子真的会顾惜情分?所以说,武惠妃许诺的东西,其实只是虚的

      “承惠妃吉言了。”

      他含含糊糊应付了一句,等到和李静忠踏入那间寝堂,看见那个被铁链拴得严严实实,无法挪动更无法自残,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柳惜明面前时,他甚至没有费神多看人一眼,直接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然而,李静忠宣了圣命,那个原本一动不动仿佛在等死的昔日贵公子,却突然暴跳了起来。他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口中谩骂着各种能想到的诅咒,到最后将那瓷瓶中的鸩酒完全倒入了他口中之后,瘫软在地的他方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会……有……报应……”

      “因果报应,我是相信的。”杜士仪这才转过头看着眼神渐渐涣散的柳惜明,淡淡地说道,“若是你有下辈子,记得做个好人”

      李静忠有些不明所以,但看见柳惜明剧烈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他上前试过其人鼻息脉搏,确定真的死了,这才站起身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此子冥顽不灵,恐怕要辜负杜侍御一片苦心了。我命人就地安葬之后就启程回东都复命,预祝杜侍御接下来一切顺利”

      “多谢多谢”

      李静忠来得快,去得更快,甚至寻常官员都没怎么觉察这么一位来自内侍省的天子近侍来了一趟,他就悄然回转了东都。而他这一走,杜士仪便也和裴宁分头启程,裴宁去常州、润州、湖州,而他则是和王容南下前往越州、明州、睦州、婺州,台州。在这一圈劝茶以及在各州建立茶引分司的路途中,他便得知了张说致仕,宇文融罢为魏州刺史,崔隐甫免官的消息。尽管在预料之中,对于这样的两败俱伤,他难免暗中叹息。

      而初尝禁果,多年禁欲简直一如和尚的他自然难以管束住自己,而王容既然体味到了个中**滋味,也自然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等到四月间复又回到了苏州的时候,杜士仪固然看上去神采焕发仿佛年轻了两岁,王容同样像是被甘露滋润过的花朵似的,格外娇艳照人。

      和他们的气色一样,这一路的收获同样不小,江南种茶面积尚比不上蜀中,茶商也尚未达到相当大的规模,豪族涉茶事的并不多,通过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合纵连横,茶引的推行比想象中的阻力要小,反而是种茶之事更加让人殚精竭虑。好在他并未采取强压之势,照如今的形势来看,不过数年,那绿油油让人口齿生香唇舌生津的茶叶,就能够在整个大唐天下真正风靡起来。

      四月正是江南气温最适宜,但也是雨水常常光顾的季节。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刚刚和裴宁再次会合的他便等到了来自京城的敕命,却是召他回朝,除判益州两税使事,判茶引司事,而留裴宁于江南判茶引司事。面对这一走一留的措置,本有些意外的他看见裴宁的眼神时,就恍然大悟了过来。

      “三师兄,你……”

      “在京城虽好,但却人人盯着,不如在江南自在。所以我去信请族兄和阿兄一同设法,总算是别人不太在意我,所以便留下了。”裴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伸手在杜士仪肩膀上轻轻一拍,继而语重心长地说,“十九郎,你和玉曜的婚事,我怕是没法去参加了,所以这贺礼,索性我就提早送了给你们希望你们彼此同心,百年好合。”

      一旁的王容也没想到裴宁竟会留下来,当看到那个送到面前的盒子时,她有些心情复杂地接了过来,见裴宁示意当面打开,她小心翼翼打开了盖子,立刻惊叹了一声。听到这惊叹,杜士仪忍不住凑过去一瞧,紧跟着却也愣住了。

      盒子中是两个穿着蜀锦衣裳的木人娃娃,只是,一刀一刻间,那五官轮廓的神韵却活脱脱就是他和王容的翻版。他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着那艳色的衣裳,这才抬头看着裴宁说,“三师兄,等到我们成婚的时候,一定把这一对娃娃放在新房案头你在江南,万望多加保重,来日黯之也会到此上任,还要请你多加训丨诫。”

      “江南有我,你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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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宗主再断姻缘

          再登御史台,俄然已换天。

       当初的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的御史台三巨头配置,如今已经三去其二。尤其是崔隐甫这位几乎把御史台上下御史操练得欲仙欲死的御史大夫免官去任,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拍手称快。接替崔隐甫的,是当初曾以刚直著称的大理寺卿李朝隐。杜士仪和此人并没有打过交道,唯一的印象便是,李朝隐当初曾因武强令裴景仙坐赃而被李隆基判令杖杀一事连番上书,百般抗辩,最终令其杖百而流岭南,自己也为之左迁。

       然而,此番一相见,面对这位将来的顶头大上司,杜士仪却不由得暗自嘀咕。李朝隐这一年六十有三,因为此前才因母丧丁忧在家,哀毁过度,形销骨立,如今满头的发丝看上去仿佛都白了,说话亦是有些颤颤巍巍,半点没有当年从明法及第起家,一再为了律法而忤逆权贵被贬的直臣风范。非但表面看上去如此,李朝隐问起他此行江南的事务时,那些大处半点不关心,心心念念惦记的都是些细枝末节。

       亏得他应付老人的耐心算得上是很好,足足和李朝隐磨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总算是让这位新任御史大夫满意了。

       李朝隐笑着捋了捋那稀疏的胡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前崔大夫在时,御史台的旧例被他废除殆尽,如今我上任伊始,不论其他,那些规章制度仍是照旧。杜侍御虽年纪不大,却也是多年的京官了,还请为人表率。每日陈表,每旬陈告,每月汇总,这些还请不要荒废了。”

       杜士仪诺诺连声告退了出来,脑门子上已经是湿漉漉一片汗迹,完全是被这慢节奏给熬出来的。而引他出来的一个令史,正是今后配属到他名下的,笑容可掬地带着他往外去时,便轻声说道:“李大夫上任以来,对纠劾朝廷大事兴趣不大,反而对细务苛刻到了极点,大伙儿也没办法。要说李大夫从前在大理寺卿任上,不是这样儿的,如今不知为何成了这般光景。”

       年纪大了,再加上居丧三年疲累过度,于是性子大改——杜士仪心中暗叹李朝隐闻名不如见面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做了如此判断。

       御史台三院,殿中侍御史居殿院,由于杜士仪是在外拜官,因而刚刚到尚书省去复命,又见过了御史大夫李朝隐之后,少不得还要去见御史大夫的佐官御史中丞。宇文融被罢为魏州刺史之后,御史台的另一位御史中丞暂缺,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因战功摄御史中丞,因而如今尚在御史台的御史中丞,竟只有李林甫一个。他和杜士仪是老相识了,轻轻巧巧将那令史遣退到门外,便推心置腹地唉声叹气了起来。

       “唉,都是宇文兄不听杜贤弟你的劝,否则何至于和张说那老家伙两败俱伤好在魏州还算是个要紧的州,陛下还有重用宇文兄财计之法处,所以暂且不用担心。杜贤弟时隔三年回来,如今宇文兄那些左膀右臂,已经几乎凋零殆尽了”

       说到这里,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沉痛之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李橙出为晋阳令,其余的多多少少都受了牵累左迁,曾经和你颇有交情的郭荃,如今虽还在御史台为监察御史,但旁人排挤自不必说,就是我这御史中丞,能当多久也不知道”

       李林甫虽然把话说得悲切,但崔隐甫宇文融尽皆去职,他却站得稳稳当当,杜士仪哪里不知道此人自有别的渠道,这鬼话也就听过便罢。虚与委蛇地和李林甫纠葛了好一会儿,他一出其人所在就悄悄透了一口气。相形之下,还是同样野心勃勃富有心计的宇文融更令他有好感一些,至少,宇文融还知道做些实事,不像李林甫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直接卖了。

       尽管还惦记着郭荃,但殿院的其他同僚处,杜士仪自然少不得去团团见了一圈。这里每个人的年纪几乎都比他大,可论资历,从万年尉、左拾遗、成都令、殿中侍御史,他这已经是第四任官,而且还曾经担任过判两税使和判茶引使两个使职,却是不逊色于其他人,再加上谦和的态度,至少今日这一圈走动下来,同僚之间不见横眉冷对之色。然而,他回到自己的直房,还没来得及见一见配属给自己的另外两个书令史,来自宫中的召见就径直到了。

       “杜侍御,陛下于上清观召见。”

       无论是天子在贞观殿还是宣政殿召见,那都是很正常的戏码,但此番却是在上清观这种宫中道观,杜士仪顿时要多纳闷有多纳闷。然而,来传旨的却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宦官,这贸然打探十分不妥,他也只好立时整整衣冠随之而去。

       上清观位于洛阳宫的东北角,陶光园之内,按理是属于内宫的范畴,少有外臣会被召到这儿入见。尽管理论上没有在这里遇见宫妃的机会,但杜士仪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直到那座悬着上清观三字牌匾的道观呈现眼前,他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而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儿接手带路的不是别人,而赫然是高力士

       相比一路上寡言少语的那个内侍,高力士就从容多了,笑吟吟引了杜士仪入内,便饶有兴致地解说道:“茅山上清宗得道真人极多,体玄先生当年到洛阳宫的时候,也曾经在这上清观中和高宗陛下天后陛下谈道论法,而如今司马宗主再次抵达东都,陛下和二位贵主自然也仍是在此相见。”

       刚刚一头雾水的杜士仪此刻终于明白了过来。体玄先生说的是潘师正,而这所谓司马宗主,自然就是司马承祯了。他一时大喜过望,连忙问道:“司马宗主到东都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所以说,杜侍御好运气,别人就是知道,也不知道能否见上一面”

       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说,见杜士仪难掩欣悦,他暗想司马承祯仙风道骨,旁人就是知道此人身在何处也往往缘悭一面,却不想今日这位上清宗主刚到京师和天子相见,玉真公主随口一提杜士仪抵京,司马承祯便笑言往事,李隆基登时动心在上清观召见。于是,当远远看见一座草亭时,他便止步举手引道:“陛下和二位贵主,司马宗主就在前头,杜侍御自行前去吧。”

       四周禁卫尽皆离得远远的,显然,李隆基不想让天子之威影响了和司马承祯论道的玄妙。李唐追认老子李耳为先祖,以道教为国教,尽管如今佛教欣欣向荣,但对于上清宗这样从李唐开国就倍加礼敬的道教宗派,他自然是给予了充分的崇敬。

       此刻刚刚论完一卷道德经,他突然听到玉真公主一声轻笑,仿佛和金仙公主耳语了一句什么,隐约听得一个杜字,他便抬起头往来处看去,果是杜士仪正往这边行来。到面前下拜行礼时,他便欣然说道:“不必多礼了,近前说话

       天子虽然如此说,但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司马承祯,杜士仪一个个都少不得要另行拜见。尤其是再次见到司马承祯时,对于这位一时善意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贵人,他行礼后更是诚恳地说道:“当时出蜀中到江陵时,我还曾经到江陵上清观观瞻过司马宗主停留之所,没想到此行回到洛阳,竟然能够再次见到司马宗主,实在是喜出望外。”

       “一晃又是数年,杜十九郎越发风采照人了”自己当初一时兴起点拨的少年郎,如今恰是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司马承祯自然也颇感造化神奇。他伸手虚托一把后,就不无惋惜地说道,“只不过,因为我当年一句话,便使得你至今仍是孤身一人,实在有些对你不起。”

       司马承祯这是什么意思?杜士仪闻言顿时有些发懵。当时借着对方的名头瞎掰了那么一番话,是因为他要搪塞天子硬塞公主,以及达官显贵那些联姻的念头,而司马承祯后来也默许了。此时此刻,措手不及的他心里七上八下,竟然不知道接口说什么话好。

       “道兄是说,此前为杜十九郎批的命,如今有所变化?”身为天子,李隆基对命理术数是笃信不疑的,因为早年间便有人给自己算过,准得无以复加。而杜士仪如今已经二十有四,官居殿中侍御史,却仍然孑然一身了,这在满朝官员之中,也算是异数了。

       “命理是命中注定,岂会轻易更改?只不过,既然有贵女相克,自然也就有相应的女子与之匹配,这就是所谓的阴阳和合之道。”

       司马承祯很少给人批命,但他于此道实则颇为精通,这会儿自然说得煞有介事。见杜士仪那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他甚至还笑眯眯地对其眨了眨眼睛,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之前点穿你的命理,固然是救了不少千金贵女,却也坏了你的姻缘。如今既然再次到了洛阳,少不得为你好好寻一门最合适的亲事。唔,金仙观主,玉真观主,二位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自然乐意之至”金仙公主笑靥如花。

       “司马宗主的吩咐,我怎敢不遵从?”玉真公主春风满面。

       到了这个时候,杜士仪怎么还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慌忙对这位道门宗师深深一躬身,真心实意地谢道:“多谢宗主爱护”

       而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在愣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抚掌大笑:“好,好既然如此,朕就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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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婚事眉目

       对于茶政之事,李隆基重视的是结果,而非过程,因而今日召见杜士仪,他顺便问了问,从杜士仪口中得知今后数年之内,茶引收入一定会水涨船高之后,他就安心了,甚至都没费神去考虑是否需要再换了裴宁回来,另派一个人判茶引司事。反而是司马承祯笑吟吟地说要给杜士仪择选如意女郎相配,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全都是兴致勃勃,这么一件事也让他颇感有趣。

       李隆基这一年已经四十有三,除掉太平公主亲政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五个年头。日日耳听得群臣恭维太平盛世,甚至已经有开元盛世的说法,而自己又完成了只有祖父高宗做到的封禅泰山,他心中早已觉得自己的功业直追太宗,对于政务也不像开元初年那样事必躬亲。眼见得杜士仪被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打趣得面色尴尬,他不禁哂然一笑,暗叹那些背地里指摘杜士仪和他这两位皇妹关系暧昧的人纯粹是信口开河。

       无论金仙抑或玉真,若真的看上了哪个男人,哪里还会顾忌女冠的身份,早就请求他赐婚了还是玉真公主之前一次酒醉之后对他的戏言更可信些,她生下来正是宫闱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每一个皇子皇孙都朝不保夕,而他们兄弟几个都比她年长,不过是把杜士仪当成了弟弟。否则,何至于今天司马承祯一时兴起戏谑地要为杜士仪主婚,她和金仙公主就和寻常贵妇人似的两眼放光,恨不得把适龄的女子都拿来说道一遍?

       天子面前谈论这种私密性的话题,杜士仪自然生不出什么伴君如伴虎的感受,可也不禁被那两位金枝玉叶的暗示打趣得有些不好招架,而司马承祯也仿佛瞧出了什么,时不时在旁边帮腔,再加上不明就里偏偏要自作聪明的李隆基,这局面怎一个乱字了得。好容易他熬到可以告退的时候,偏偏远远的传来了高力士的声音。

       “陛下,太子求见。”

       太子李嗣谦前年改名李鸿,纳妃薛氏,如今已经二十有二。随着诸王先后成婚,李隆基命在宫苑外建十王宅,供诸王群居,一应官属几乎都只是挂个名头,太子李鸿这两年在洛阳宫亦是同样不居东宫,而是别院居住,虽为父子,平时相见甚至还比不上玉真金仙两位长公主。此时此刻他恭恭敬敬行礼拜见之后,见一旁除却那位上清宗主之外,尚有一位年轻官员亦是朝自己见礼,他不禁若有所思多看了其一眼,这一看登时心中大吃一惊。

       是杜士仪尽管真正看清楚的见面,就只有其入东宫侍读的那么一次,但一众老头儿当中夹着这么一个年轻的,他印象深刻,绝不会认错

       然而,经历过那样一次险些触怒君父的事件,去岁生母赵丽妃终于在陆陆续续病了多年之后撒手人寰,这几年李隆基又独宠武惠妃,几乎将其册立为皇后,对他则越发冷淡,他自然不会再如当年那般任性不懂事。此刻,他装作若无其事似的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禀奏道:“阿爷,太子妃薛氏刚刚为儿产下了一个皇孙。”

       太子为嫡子降生而来报喜,这本该是一个喜讯,然而,杜士仪冷眼旁观,却发现李隆基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赏赐了一些怎么瞧也只是为了应付礼仪的东西,待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没有多大反应,他心中便知道,比起当年来,大唐储君的处境更为不如。等到李鸿没逗留多久便告退离去,他见司马承祯仿佛没察觉刚刚一幕似的,继续说着那些玄之又玄的道法,他又陪了片刻就也告退而去。

       此次送他出去的却也是高力士。走在洛阳宫中大道上,高力士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些他在江南经历的各种人事物事,半当中突然轻声问道:“杜侍御此次回京,可有什么看中的职位否?”

       “士仪迁官殿中侍御史尚不足两年,不敢好高骛远。”

       “杜侍御实在是太谦逊了。”高力士口中这么说,继而却添了一句与之根本不相于的话,“御史中丞李林甫,不日便要迁官刑部侍郎了。”

       此话一出,杜士仪登时心中一凛。待见高力士再不提这一茬,他也就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随口说了些不要紧的各式趣闻,等到集贤殿渐近,他突然看到前头两个内侍匆匆上来,其中一个到高力士面前慌慌张张行礼,他隐约听得仿佛是问给太子的赏赐问题,而另一个则似乎是跟班,不敢靠近高力士在他跟前垂手站着一动不动,可突然却蠕动嘴唇说出了一句话。

       “郎君说,当年《史通》之事,多谢杜侍御了。”

       这话听着像是没头没脑,可所谓郎君,是宫中侧近对于太子李鸿的尊称,而《史通》之事,则是更涉及到王守一试图一箭双雕构陷他和太子李鸿。他识破了此举,通过杜思温向李鸿示警,反而把王守一陷了进去,之后宫中又是风云突变,他借此自请出京为县令,就此和李鸿没了瓜葛,谁知道李鸿依旧记得当年旧事,而且不知从何而知,向其示警是他的授意。

       奈何这种话也是听到了只能当没听到,他装聋作哑没有做声,而那内侍显然也没指望能等到他的回答,等到那向高力士禀报的内侍退了回来,两人匆匆而去,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而远远看见宫门时,他旁边的高力士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就送到这儿了。杜侍御,如今朝堂多变,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对你关切备至,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保身要紧。不要像说之相公和宇文使君当年赏识过的人一样,落得个没下场。王子羽那汝州长史,也未必能当得长。”

       杜士仪此前过境汝州的时候,曾经打算悄悄去探一探王翰,可到了地头却得知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往日遇到这种情形也是没有三天三夜醒不来,没奈何之下他只得径直先回洛阳。此刻高力士这番提醒,他不知道是因为杜思温与其的私交,抑或是其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有什么私谊,又或者是卖人情或其他用意,可至少可以确定是提醒,他少不得拱手谢过,等到再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最终过了天津三桥的时候,他的脸上仍然有些怔忡。

       “别发呆了,再发呆天都快黑了”

       听到这个没好气的声音,杜士仪抬头一看,却发现本该在宫门口等候的从者们身前,还多了个熟悉的人影。在外三年,没听到崔俭玄那动不动的抱怨和刻薄实话,他总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如今他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笑什么笑,去个御史台要这么久?你知不知道这大热天,我都等得快想要跳洛水去游泳了”崔俭玄对杜士仪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恼火得很,不由得眉头一挑问道,“虽然新任的御史大夫李朝隐啰嗦得很,但老头儿再啰嗦,也不至于能把你一留就是两个时辰吧?”

       “去了一趟宫中上清观,陛下召见,顺便还见到了司马宗主和两位贵主。

       崔俭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随即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回头此事肯定会在东都广为传闻,你这家伙,每次往外头一走都是一回来就面圣,不知道多少人要羡慕死你了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家里人肯定都等得不耐烦了,琳娘和阿朗肯定也都在盼着你这个舅舅你就不能好好抓紧一下时间?回头别等琳娘都要嫁人了,你还在孑然一身……”

       “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成哑巴,总之,你等着给我当傧相吧”

       崔俭玄原本还准备了长篇大论,打算好好给杜士仪洗洗脑子,可听到这么一句时,他不禁愣住了。若不是杜士仪上马的动作快,一抖缰绳又策马缓缓驰了出去,他甚至打算去摸摸这家伙的额头,看看人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饶是如此,等到进了永丰里崔宅乌头门,追上了人,他仍是不禁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气急败坏地说道:“是哪家的女郎?还是你在外头看中的?有没有我家阿姊聪慧于练,美艳绝伦?”

       “十一郎”

       崔五娘哪里想到,自己起意到门前去看看杜士仪是否回来,却听到了这么两句话。饶是她素来大方,这会儿也不禁稍稍有些失神,但须臾就醒悟过来狠狠瞪了崔俭玄一眼。而后者却振振有词地说道:“这话又没说错倘若杜十九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看中的人,直接娶了阿姊不就完了?咱们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哎,阿姊,我只是随口说说,不是有意取笑你,你别走啊”

       见崔五娘转身拂袖而去,崔俭玄则是急急忙忙上前去追她,杜士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直到他复又踏入了赵国夫人的寝堂,看到那个扑上来要她抱的外甥女崔琳,又见乳媪抱上来的崔朗直接不给面子地哇哇大哭,他不禁感受到了一股阔别已久的家常氛围。笑着抱着崔琳逗了好一会儿,他又尝试着去抱了抱崔朗,直到崔俭玄这个当父亲的吃味得过来抢了孩子,他方才被杜十三娘引去了自己的位子。环目四顾不见崔九娘,他不禁问了一声。

       “九娘子呢?”

       “九娘如今有七个月身孕,夏卿生怕她活泼好动,大热天出什么事,所以没带她来。”

       是么?连当初那个机灵古怪让人无法招架的崔九娘,竟然也已经要为人母了

       杜士仪笑着举杯饮下了别人相劝的一杯美酒,心里想起了司马承祯那仿佛是戏言似的话。有了这位长者相助,他这次的婚事,应该会顺利的吧?为了履行诺言,他是不是应该未雨绸缪,派人去接玉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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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惠妃邀游园

  洛阳定鼎门,一辆牛车缓缓驶入了长长的昏暗门洞。随着牛车复又进入了青天白日之下,车中一个婢女便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

  “娘子,进洛阳城了。”

  不用白姜多说,王容重新回到了阔别将近三年的洛阳城,心情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荡。她和杜士仪确是商量好,回来之后便立时谈婚论嫁,也曾想过请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做大媒,可怎么都没想到竟有一个更加合适的人莅临东都。

  上清宗主司马承祯再次被召入了京城,这已经是意外的情形,而且这位仙风道骨的道门宗师居然说要弥补当初那批命耽搁了杜士仪的多年姻缘!当两位贵主命霍清到王屋山中,接了悄然先到那儿掩饰的她回洛阳,并告知了这么一个消息时,她简直是感激涕零。

  “娘子,从前见司马宗主时,我只觉得他仙风道骨,让人望而生敬,不敢接近,可现在才知道,司马宗主是那样好心的人!”

  “嗯。”

  王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个字,等到了景龙女道士观门前下车,一路走进了那座熟悉的道观,当瞧见那两位金枝玉叶陪侍在一位年迈道人身边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人来,慌忙快步上前深深行礼道:“师尊,观主,弟子回来了……见过司马宗主。”

  金仙公主连忙搀扶了王容起来,见自己这爱徒离京三年,反而出落得越发娇艳欲滴,她不禁大为惊讶,拉着人问东问西。而玉真公主的问话则更加直接,饶有兴致地问道: “杜十九郎在京时一直都是柳下惠真君子,这次把你拐带出去这么久,可还能把持得住?”

  她这一问,王容顿时有些吃不消,平日爽利大方的人,这会儿也有些支支吾吾。而见她如此反应,玉真公主心里哪还不明白?

  “终究还是没忍住!哎呀,他真是本性毕露,不过你呀,也不该这么容易便宜了他,到时候闹出了什么万一来,受苦的却是女人。”

  “元元你却不要说玉曜,你自己何尝忍得住?”金仙公主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见玉真公主为之一怔,她不禁暗悔失言,连忙上前拉着王容来到了司马承祯面前,因笑道,“司马宗主不是第一次见到玉曜了,我这弟子容貌性情品格都是上上之选,决计配得上杜十九郎,最要紧的还是他们两情相悦。宗主既然在御前揽下了那桩姻缘,还请千万好好成全成全他们两个。”

  “哦,我是说过那话么?”司马承祯笑眯眯地端详着双颊微红的王容,见她听到自己这话,默不作声地深深屈膝行礼,他就伸手虚扶道,“好了好了,和你玩笑。我和嵩山卢公也是多年老友,杜十九郎还是我当初举荐给他的得意弟子,后来我又被卢望之软磨硬泡,圆了那样一个谎,如今自然是好人做到底,帮忙帮到底。惠妃对杜十九郎的婚事似乎也是兴趣十足,明日邀了我和二位贵主在陶光园赏玩,似乎还有些别人,你陪你师尊去吧。”

  “宗主是说,惠妃竟然在意杜郎的婚事?”王容一下子警醒过来,遂又看向了玉真金仙二位公主。果然,两人在她的注视之下,金仙公主叹息不语,玉真公主却嗤笑道,“惠妃如今是要什么有什么,唯一遗憾的,恐怕就只有两件事了。一者是不得封后,二者是储位已经有人。寿王前年封王之后始入宫中在她膝下教养,如今仍然年幼,她已经在挑选将来兴许能够为之臂膀的得力之人了,你那杜郎当然在其目光所及范围之内。”

  王容想起杜士仪所述心愿,只觉得重回洛阳的喜悦一下子无影无踪。然而,想起明日还有另一场考验在,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明日若有什么安排,司马宗主和尊师及观主尽管明示,我一定竭尽全力。”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于掺和那些嫡庶之争没有半点兴趣,当年对王皇后的疏远和冷淡,也是因为其不会做人,而王守一又过于飞扬跋扈之故,如今武惠妃摆明了是觊觎后位和东宫,两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至于司马承祯这等方外之士,就更不希望挚友的得意弟子,自己看得入眼的忘年之交陷入宫廷斗争无法自拔,因而,他欣然点头道:“好,这一出戏如何演,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老道可不是一味拿着仙风道骨吃饭的!你届时在外等候随侍,老道和你这师傅,再加上玉真观主,自然会给你帮忙

  "

  正如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所说,在打探到了上清观杜士仪面圣的那一番经过之后,武惠妃心中便隐隐有了些计较。能够以大臣们恨之入骨的武氏女入宫,接下来一路由婕妤而惠妃,险些便能够再次入主东宫,她自然是深谋远虑的人。寿王李清从宁王身边接到她这儿并没有多久,母子之间的感情却已经被她刻意培养了起来,而对于将来能够扶持李清的人,她也在暗地里悄悄物色,首要便是年轻且前途无量。

  年轻便意味着一时半会成不了高官,不会令自己也正年富力强的李隆基感到忌惮,而前途无量则意味着,此人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进入朝廷的高官序列,届时就可以让儿子用得上。毕竟,宇文融的贬斥魏州给了她一个信号,因此甚至连如今官运亨通的李林甫处,她都再没有派人去贸贸然联系了。姜皎当初的遭遇,给了她一个明明白白的警示。

  所以,杜士仪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她的视线。

  这一日陶光园设宴,她有意笼络在天子面前备受信赖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又千方百计以珍藏的道家典籍请了司马承祯出席,还担心都是女人不太方便,以儿子李清作为借口,把宁王和宁王妃元氏一同请到了陶光园。此外便是楚国公姜皎夫人杨氏,嗣韩王妃杜氏,并没有外人出席,就连其他宫中妃嫔,武惠妃也一个都没有邀请。

  她已经不是当年被王皇后压在头顶,因而需要到处做大度姿态的一介妃嫔了,后宫礼秩一应如皇后待遇,即便没有名号,她也不用再和那些嫔妃平起平坐,更何况,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适度对李隆基耍耍小性子,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嫉妒,反而会让君王更加心悦。当然,如王皇后那般没有底线的妒忌耍心眼,那就万万不可了。

  这些日子天气已经分外炎热,但陶光园中临水的花光院中,通过水车以及各式繁复花巧的洒水喷淋,却仍旧保持着让人舒适的凉爽。礼敬佛道是两京达官显贵的传统即便如今道门有所衰退,可司马承祯这样一代宗师级别的道门高人,天子尚且要敬称一声道兄,自然哪怕连宁王都不敢有失恭敬。而看到这么一个人在场,联想到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宁王妃元氏不禁朝一旁的嗣韩王妃杜氏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韩王元嘉当年在武后年间因谋反而被除爵,如今的嗣韩王李讷乃是韩王第五子,神龙初方才封了嗣韩王,竟是宗室之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了。李讷如今五十有二,算起来当今天子李隆基竟也比其低了两辈。嗣韩王妃杜氏乃是杜思温幼女,李讷封王之后方才嫁了给他封为王妃,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和宁王妃元氏的年纪竟是仿佛。因为辈分高,她又从小受杜思温熏陶,不喜争先更不喜出风头,这样的场合等闲很少出席。因此,对元氏的恭敬过头,她不禁有些不习惯。

  “宁王妃这是……”

  元氏见杜氏并不以尊长自居,便低声问道:“叔祖母,今天这游园会,你可知道什么消息?”

  男女有别,自己又是宗室妇,杜氏统共也没见过杜士仪几次,但父亲的吩咐她素来是从不打折扣的。既然此前和玉真金仙两位公主一同入宫的时候,那边已经暗示了她装聋作哑,此时此刻,她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让宁王妃见笑了,我素来孤陋寡闻。”

  元氏想了想杜氏给人的印象,不禁哑然失笑。就在这时候,却只见武惠妃一手牵着李清到场,她立时把其他念想都抛在了脑后。尽管是别人的儿子,但李清白小在她膝下长大,甚至连哺育都是她亲自经手,不曾交给过别人,论起来,比亲生儿子还要亲近。然而,现如今李清已经重新养在了宫中,身为宁王妃,她只能用关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当发现李清亦是悄悄朝自己看了过来的时候,心中竟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喜悦。

  李清好不容易方才硬生生憋住了和从前一样的一声阿娘,直到和武惠妃居中落座之后,听到武惠妃笑吟吟地示意他去和宁王李宪宁王妃元氏打个招呼,他立时兴冲冲地快步到了两人跟前,可能够出口的称呼却只有伯父和伯母。饶是如此,李宪和元氏依旧喜得无可不可,即便两人都是儿女双全的人,但对于这么一个当年生怕出闪失而养在跟前寸步不离的侄儿,两人自然真心喜爱,元氏甚至忍不住把小小的李清揽在怀里亲昵了好一阵子。

  儿子对李宪和元氏那样亲近,武惠妃的面上却纹丝不动,甚至任由李清呆在宁王夫妇那一席,自己则是在内侍送上了葡萄酒之后,亲自离席执壶给司马承祯满剖了一杯,对于这位天子宠妃的如此动作,司马承祯面上谦逊,心里却为之哂然一笑。及至小酌过后,武惠妃笑请众人游园,却暗地里清楚国夫人杨氏绊住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李清绊住了宁王夫妇,又见嗣韩王妃杜氏以头晕为由留在了花光院中,她便顺理成章地和司马承祯同行留在了后头。

  “司马宗主之前言说,要为杜十九郎觅一个合心的女郎,不知道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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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一十四章 君前斗法


       武惠妃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不等司马承祯回答,她又用亲切的口吻叹道:“杜十九郎年少题名金榜,而后不管是出外还是留朝,都是成绩斐然,就连三郎亦是对我说,如此人才只要好好栽培,二十年后必定会是朝廷栋梁。所以,宗室贵女固然不少都傲于家世,脾性多有些盛气凌人,却也有一些父祖不显的家里,颇有些性子温婉稳重,堪为贤内助的女儿。比如说……”

      “惠妃真是深悉如何为陛下解忧。”司马承祯打了个呵欠,仿佛这才发现打断了武惠妃的话,当即有些歉意地打了个稽首道,“惠妃见谅,老道闲云野鹤惯了,刚刚一时酒劲上来,有些困倦。惠妃适才所提之事,固然并无不可,但陛下此前缘何不曾如此赐婚?”

      武惠妃是笃定自己提出的人选出自李唐宗室女,身上又没有县主之类的爵位,身家清白,乍一看和武家杨家都是丝毫没有关系的,到时候李隆基即便知道也不至于起疑,可司马承祯这奇峰突起的一问,却让她不得不从头审视这个方案。李隆基动念许以公主却没成,倘若再许配宗室女,即便有杜士仪克贵妻的传闻在前,但到时候不会有人说,公主还不如寻常宗室之女?

      “而且,杜侍御虽不是什么高官,但陛下器重显而易见,若是以一名不见经传的远支宗室女相配,别人岂不是会觉得轻贱?”

      武惠妃登时语塞,可她正想探问司马承祯可有什么相中的人时,却只见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已经联袂回转了来,后头的楚国夫人杨氏用无奈的表情对她摇了摇头,竟是表示拦不住两人。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可是这天气炎热,陶光园中呆得气闷?”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不会怠慢武惠妃这天子宠妃,金仙公主颔首欠身笑道:“我和元元与杜十九郎素来交好,这几天实在是被司马宗主吊得胃口不上不下,就担心他那相人的本事会不会不可靠。”

      她这么说,玉真公主也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睨司马承祯道:“就是,司马宗主之前一句话,让杜十九郎拖到了如今二十有四都尚未婚配,如今千万别随便找个人敷衍,那时候他就算感恩于你答应,我们也是不答应的”

      “哎,老道的话就那么不可靠吗?”司马承祯故作郁闷似的唉声叹气,旋即便饶有兴致地屈指算道,“唔,看老道给你们好好算算,杜十九郎的意中人究竟在何处……”

      饶是武惠妃,都被司马承祯这街头巷尾算命神棍似的神态语气给逗笑了,恰在此时,她突然瞥见不远处有内侍拼命打手势,一瞬间就知道是李隆基到了,而且竟是从自己身后的地方绕过来。尽管预计到天子会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但没想到竟会这么早,她心念一转便配合着司马承祯的语气笑道:“要知道司马宗主竟然用这种掐算的方式,我何不如于脆下个帖子,遍邀一些适龄女郎来让你好好挑挑哎,这风声传出去之后,不知道多少人上我这里来打听了……

      李隆基并没有带着随从,此刻已经单身信步来到了众人身后不远处,听到这些对答,他不禁眉头微蹙。高力士这几日辗转也在他耳旁吹了些风,说是不少官员都在自己那些侄女外甥女当中相看,显是因为得知了司马承祯这话,这让他心情很有些微妙。即便柳婕妤他已经送了去修道,可一想到当初许婚长女永穆公主,却因为那种缘故被婉拒,现如今各家推出来的都是些父祖不显的,他这几年梗在心中的小小不快也为之根除了。

      早年若是谈婚论嫁,杜士仪就算天子婿当不成,诸王佳婿公主佳婿宰相佳婿,其他各式各样的皇亲国戚,谁不乐意招一个名满天下的女婿,哪会沦落到现如今这般,只有次一等甚至次两等的女郎候选?司马承祯这等名满天下的道人一句话,还真是害死人啊幸好司马承祯这么些年,几乎不曾给人批过命数,自己问及膝下诸子,司马承祯推拒以只看人婚姻,不推休咎,而皇家命数素来为天机蒙蔽,不能以术数之道妄自猜度,让他着实没办法。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咳一声以示自己的莅临,继而在众人回头瞧见自己慌忙行礼之后,伸手把武惠妃扶了起来,复又说道:“朕听说惠妃召人游园,怎么不听你们谈及其他事情,竟在此纠结一介臣子的婚事?”

      这话各人听在耳中,各有不同的滋味。武惠妃是心头咯噔一下,暗想所幸司马承祯提醒了她一声,自己没有涉入过深,因而片刻便醒悟了过来,因笑道:“陛下,这不是近来洛阳城中最热议的话题么?既然司马宗主在此,二位观主一时按捺不住,自然追问了两句,司马宗主又煞有介事地举手推算,说来不过都是彼此玩笑罢了。”

      “哎,这些天送到我面前的生辰八字,可比我之前大半辈子收到的还要多。”司马承祯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却是又冲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故作恼怒地抱怨道,“都怪二位金枝玉叶实在是太声张了,如今一个个都想方设法求到我面前,老道到时候如何对得起杜十九郎?”

      “谁知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杜十九郎一外放就是三年,竟然还如此招人惦记”玉真公主故作气恼地耸了耸肩,这才冷哼说道,“与其便宜了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淑媛丽人,还不如便宜了自己人阿姊,你的徒儿玉曜就不错,索性让司马宗主给卜算卜算?”

      “好你个元元,你也带了几个徒儿来,怎么不让司马宗主也给算算?我统共就玉曜一个得力的徒儿,嫁了人日后谁在我身边给我拾遗补缺帮手?”

      这两个妹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斗起了嘴,李隆基看着看着,不禁笑了起来,武惠妃也不禁莞尔。司马承祯仿佛被这两位金枝玉叶挤兑得颇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后就笑着说道:“二位贵主自从修道之后,文武官员多遣家中女儿相随,道观中那些女冠,千金贵女居多,怎还领来消遣老道?”

      “消遣什么,司马宗主不是见过人吗?阿姊身边的玉曜,是我一直都想抢过来的人所以,当年王守一那个混蛋险些坏了她的名声,我恨不得把人宰了泄愤”玉真公主重重冷哼了一声,旋即才仿佛想到和已经死了的人计较大没意思,一时有些意兴阑珊,“说起来,要不是我和阿姊当初拜托杜十九郎去救人,说不定她就香消玉殒了……算了算了不说她了,这两年我和阿姊一直让她在各处名山替我们还愿,只希望上苍也能庇佑她一些。”

      武惠妃心细,起初还没注意到这玉曜是谁,等听得玉真公主骂王守一,她立刻醒悟到金仙公主的这个徒儿是何许人,心中不禁一动。长安王元宝固然身为关中首富,名扬天下,但在官场上并没有太大的根基,只听说长袖善舞,很会做生意,在王公贵戚中间也多有好评,其女拜入金仙公主门下后,亦是在金仙公主身边呆的时间最长的女冠了,居然能够博得这两位金枝玉叶的青睐,聪敏灵巧可见一斑。

      既然之前的念想显而易见不太实际,她便索性大方地笑着建议道:“我倒是忘了,从前二位观主进宫,也常常带着她的,我倒是见过几次,三郎应不曾见过吧?那位玉曜娘子是长安王元宝之女,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很讨人喜欢,否则何至于让王守一也一度生出了歪心?”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王守一这个名字,李隆基顿时为之一怔,等玉真公主和武惠妃先后一说,他终于隐隐约约记起了当年王守一掳人的传闻。尽管事情最终只是以盗匪结案,不了了之,但他深恶王守一,便是由此而起。而王元宝白手起家,以一个琉璃坊创下如今的家业,在两京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只他是君父,总不可能因为好奇,就把人召入宫中看看,如今听说其女就在外头,他便欣然点了点头。

      “也好,宣进来让朕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以至于你们人人都赞一个好字。”

      今日陶光园之会,不同于平日奉金仙公主入见后妃能够随侍在侧,王容也和其他各家随从一道,都等候在外。等闲婢妇之流,自是等候在陶光园之外,而她和霍清则是在回廊入口,此外则是陪侍楚国夫人杨氏的一个大归杨氏族女,嗣韩王妃的一个出身良民的乳媪,宁王宅中的两个女官。几个人彼此大多数并不熟识,自然是各管个的,霍清因为深得玉真公主信任,刚刚瞧见李隆基进去后,便轻声说道:“玉曜娘子得做好预备,只怕随时随地都会宣见。”

      “我知道。”王容感激地看了霍清一眼,又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今天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伴,她才不至于太紧张,更不消说往日霍清来来去去,也帮过自己无数的忙。“霍清,谢谢你了。”

      “玉曜娘子哪来的话。”霍清常常奉玉真公主命去杜宅,同行最多的人就是王容,对待人谦和的她也一向很有好感,此刻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提醒一句,“金仙观主这两年总有些小病小痛,虽则御医调治,最终都平平安安,但总是令人担忧。观主转瞬就要四十了,此次为了玉曜娘子的事如此不遗余力,几乎就是存着嫁女儿的心思,所以,只希望玉曜娘子一会儿能够顺顺利利的。

      这嫁女儿三个字让王容心中一紧,随即竟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惭愧来。早先她在幽州和杜士仪话别的时候,就决定拜入金仙公主门下入道为女冠,可那只是为了打消别人觊觎的,甚至都不曾对金仙公主透露过自己的心思。可四年师徒情分,自幼丧母的她自然而然地把金仙公主当成了母亲,一想到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撮合她和杜士仪,她终于忍不住垂头掩饰了眼角的泪光。

      骗了她们这许多年,倘若此番事成,她是否该把一切和盘托出?

      “谁是玉曜娘子?陛下召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这里等候的人齐齐为之一惊,众目睽睽之下,王容连忙上了前去应道:“是我。敢问这位内侍,陛下真的召见我?”

      “那还有假。”那内侍只是李隆基身边一个寻常伺候的人,打量了一下王容便客客气气地说道,“还请玉曜娘子随我来。”

      尽管这条回廊从前也走过,可此时此刻王容的心情却和从前截然不同。及至那小小的台阁将近,她渐渐露出了恰如其分的谨慎小心,随着入内之后便低头下拜道:“拜见陛下。”

      “平身吧,抬起头来。”

      今日既然本就是谋划了一定要面圣,在妆容上,王容也下了一番苦功夫。平日那般素面朝天不施脂粉自然要不得,但浓妆艳抹就更行不通,因此,她只是薄施粉黛,淡扫柳眉,眉间敷了宫中流行的梅花花钿,着重在颧骨和下颌上做了些掩饰,乍一看并不是十分出挑。果然,她敏锐地察觉到,李隆基的端详之中并未流露出别的意味,心里顿时放下了一桩心事。

      “就连不少官员第一次见到朕的时候,尚且还有人进退失据,她一介女子,确实从容大方。”李隆基细看王容相貌,只觉得身材容长高挑,但稍显瘦削,而五官轮廓虽则秀美,可颧骨和下颌过于突出,固然胜过宫中大多数妃嫔,却及不上武惠妃的妩媚丽质,因而那好奇之心也就纯粹了许多。他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问道,“朕且问你,为何要拜入八娘门下?你家世豪富,在道观中就不觉得清苦么?”

      此话一出,在场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腹诽。

      洛阳的景龙女道士观,南北占去了道德坊半坊之地,至于长安辅兴坊的金仙观,占地不及,富丽尤有过之,在这样的道观修道还算清苦,那天底下还有什么富贵的地方?唯一值得同意的是,王容放着富家千金不错,而到金仙观随侍金仙公主修道,这种落差很不小。尤其是那些千金贵女多半是因为父兄的政治目的,数月或是一年便回了家,尤其是金仙公主身边,那是流水似的换人,而王容留的时间确实长。

      “回禀陛下,家父虽则如今豪富,早年间却是一度困窘到年节之夜,一碗肉汤尚且要妾和二位兄长分食。如今纵使家中再不缺银钱,但妾还不至于耐不得寂寥。”王容巧妙地把清苦二字改成了寂寥,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至于为何拜入师尊门下,妾亦不敢隐瞒,实则有两大缘由。”

      “哦?说来给朕听听?”

      “一则是家父豪富,别人看到妾曾经代家父巡理产业,未免觉得奇货可居,能够人财兼得。妾不得不求一安身立命的清净之所度日。”

      知道这个缘由兴许会得罪很多求娶过自己的人,但在李隆基面前说实话远好过那些漂亮话,毕竟,天子要想知道从前旧事,探听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因见李隆基面露哂然,显见料到了如此,她方才继续说道:“二则是我自幼通读《道德经》及不少道门典籍,师尊处既有各种珍藏,又常常有道门宗师往来,妾相随其间,总能另有所得。”

      “那为何是金仙观主,而不是玉真观主?”武惠妃突然笑吟吟地插话问了一句。

      “玉真观主处,相从修道者众;金仙观主处,相从修道者寡。要求清净,该选何处自然不言而喻。”

      “你呀你呀,还不如说我这里常常宾客盈门,动不动就是诗会文会,你嫌吵闹”

      玉真公主扑哧笑了一声,这才看着司马承祯道,“司马宗主,不用看了,玉曜肯定不合适,阿姊是不会放人的”

      她一面说一面对王容连连摆手道:“玉曜,见过陛下就罢了,赶紧退下吧

      李隆基被玉真公主这急急忙忙赶人的架势给逗乐了,当即目视金仙公主。金仙公主却是嗔怒地瞪了一眼玉真公主道:“阿兄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可怒过之后,她便和颜悦色地对王容颔首笑道:“玉曜退下吧。”

      见王容行礼告退,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道兄不曾推过此女的生辰

      “都推了百八十个,怎会缺了她?”司马承祯轻松闲适地一耸肩,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要知道,这推八字是否适合,街头有的是卜者可以担当,可用不着老道去抢别人的生意。百八十个人中,若单单论八字,至少也有数十人和杜十九郎相宜,当然也包括她。但杜十九郎命格特殊,若非他还有个妹妹,险些便是天煞孤星,如今亦是命里太刚……”

      司马承祯一张口就是长篇大论玄之又玄的命理玄学,而且越说越是滔滔不绝,听得一大堆人面上糊涂心里更糊涂。而李隆基对这些玄学却颇有涉猎,等司马承祯说完,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道兄可否陪朕在陶光园中一游?”

      见天子邀了司马承祯而去,余下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楚国夫人杨氏更是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满满当当都是今日临行前儿子的话。

      “阿娘,我知道你一向疼爱惠妃,又和她走得近,但有时候不要什么都听她的阿爷当年被冤故世,固然是怪不得她,可倘若不是因为她的关系,阿爷怎会被人算计牵累?而事后她确实施救无门,可叔父他们呢?如今叔父他们固然不再流放,可官职却没有还回来,至今还在那些外任的卑微小官任上。阿娘,即便没有惠妃,阿爷仍然是陛下的信臣,可有了惠妃,阿爷反而丢了性命。阿娘,哪怕是为了咱们这些子女着想,你也不应该再一味陷入太深了”

      说这话的姜度,这时分正在对着洛阳宫的尚善坊北门一处酒肆雅座包厢中,和杜士仪对坐小酌。积善坊的北门,恰是有一座王毛仲所有的胡姬酒肆,而这尚善坊的一座,则是姜家当年所有,姜皎身死,姜家其他人被连累之后,这里曾经一度被低价出卖,而后李林甫得势,别人送了给他,他乐得借花献佛做个好人,又送还给了姜度。所以,如今在这种地方相会,姜度不虞有外人听见,说话自然恣意一些。

      “一晃你出去三年,两京之中旧貌换新颜,张说之下台,源翁仍旧不和人相争,宋开府则是一直当着他那西京留守,朝中杜李斗法,下头官员除非是根基雄厚的,仍免不了两边站队。至于宫中,惠妃一支独大,距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之遥怎么都跃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连儿子都有了。所以,你就变得很要紧了。”

      “原来阔别三年,我依旧还是个香饽饽么?”杜士仪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那是当然。宇文融出为魏州刺史的时候,颇为感慨你的提醒。我家表兄也在暗中说,你这人够义气。”

      姜度撇了撇嘴,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宋开府对你在成都令任上先判两税使,而后又主持茶引司的事亦是大加赞赏。宋开府什么都好,就是对于财计不甚了然,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他将来自然还会支持你。至于源翁,你是他在京兆尹任上取中的解头,而后好几件事又是给他大大争光,他不提拔你又提拔谁?如你这等年纪,身处这等地位又前途无量的,你给我找找第二个人看?比你晚一年得了状头的王摩诘,可是至今还没能调回来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被你这一说,我又想赶紧躲出京城算了你阿娘那边,你真能有把握说通?”

      “那是当然。惠妃除却给你挑的宗室女,还物色了两个出身弘农杨氏,父祖却只是小官的闺秀,都是二八年华,秀色可餐,说实话我见犹怜,就养在我家。”姜度没好气地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当然,这两个杨氏女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子准备的。不是为了去探听太子的虚实,而是以此让太子进退失据而犯错。我对这些已经厌恶透顶了,所以没有你这一说,我也打算劝阿娘装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两人从相见开始,你一杯,我一盏,已经喝得很不少,此时此刻姜度已经有些卷了舌头。好在楼上楼下几乎都被自己人给包下了,杜士仪也不怕这无所顾忌的话被人听见。他微微一笑,正要接上话茬,却只见洛阳宫那边已经有一行人出来,只看车马随从那光景,他便明白,这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她们一行人的车马。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仍然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其中一辆牛车上打起帘子往外探看的人。

      当他和她的目光终于碰撞在了一起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将手指轻轻放在了嘴唇上,旋即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难道是……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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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赐婚

       尽管心下犹如有蚂蚁在爬似的直痒痒,但杜士仪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心绪,直到和姜度继续对酌,最终把这个酩酊大醉的家伙给送出了尚善坊,他这才带着从者疾驰回观德坊私宅。他刚刚在门口下马,赤毕就笑吟吟地迎了上前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有人这么带了一个头,其他留守在家中的从者自然齐齐拥了上来,口中无不是恭贺的话。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只觉得狂喜到有些微微晕眩。

      而赤毕显然知道这种时候卖关子是会被记恨一辈子的,当即高声说道:“宫中刚刚高将军派人来知会,说是陛下今日于陶光园中召见司马宗主并宁王王妃二位贵主等人,因见金仙贵主的弟子玉曜娘子蕙质兰心,丽质天成,司马宗主又言说八字与郎君相合,因此御赐姻缘,择吉日完婚,制书大约也快了”

      观德坊由于距离洛阳宫的距离极近,因而住在这里的不是朝廷官员,就是在三省六部供职的那些不入流小吏。此刻赤毕这大嗓门一嚷嚷,左邻右舍不少人家都有人探出脑袋来张望。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当即拔腿回去知会了主人。而杜士仪被人簇拥着进了家门之后,眼见得陈宝儿有些腼腆地站在书斋门口,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贺喜的话是好,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在小家伙的肩膀上轻轻一搭。

      “杜师,师娘这是……很快就要嫁进门了?”

      “是啊,这家里很快就要有一位主妇了你以后也能名正言顺叫一声师娘了。”

      杜士仪环顾着这座买下已经有五六年的宅子,第一次觉得往日一个人住还嫌大的地方,如今却略小了些。即便这婚事他已经决定在长安办,那边的宅子比这里宽敞,可倘若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还是隔三差五长安洛阳两京来回折腾,洛阳这边总是要回来的。而且等王容嫁了进门,料想很快就会有儿女,到了那时候,这里不但会热闹起来,也会拥挤起来,到了那时候,再换宅子就更仓促了。哪怕要想方设法谋外任,两京之地,他也总是要回来的。

      想着想着,他便转过身招手把赤毕叫了上前:“回头你去看看,洛阳城内可有什么人要出手住宅。只要环境和屋子合适,稍贵一些不要紧。”

      赤毕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一声,眼见得杜士仪带着陈宝儿进了书斋,他方才转过身来,对那些喜笑颜开的同伴挤了挤眼睛道:“刚刚贺喜贺过了,这会儿都矜持些,左邻右舍若有来问的,记得把应该给的答案给他们,千万别啰嗦太多有的没的”

      “大兄就放心吧,我们当然知道该怎么说”

      刘墨第一个笑着接了口,等到散去之后,他信步往外走,才一出大门,果然就看见隔壁一家有一个脑袋猛然一缩,不多时就有另一个衣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却是直奔了他面前:“刘管事,刚刚听动静,仿佛说是陛下给杜侍御赐了婚?”

      “哎,可不是如此。”刘墨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要说我家郎君才德兼备,政绩斐然,可这婚事却因为司马宗主的那么一句批语,一下子耽误了这么多年,一转眼就已经二十有四了。如今总算是有陛下赐婚,司马宗主点头,所择又是郎君从前见过的玉曜娘子,总好过盲婚哑嫁所以,刚刚郎君乍一听说便额手称庆,咱们也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这位玉曜娘子……”别家或许还在打听那位玉曜娘子究竟出自何家,这位中年管事却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刚刚听得消息后一思量便已经想了起来。这会儿只停顿了片刻,他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这位玉曜娘子听说是长安王元宝之女,虽则其父乃是关中首富,祖上也是衣冠户,可两代人都没有出仕为官,如今操持的又是商贾之业,杜郎君以此等女子为正妻,难不成……”

      “旁人说道就说道吧,对于我们来说,家中有了主妇,日后郎君也不用那么操劳。再者,终究是陛下赐婚。”

      此话一出,那中年管事登时哑然,甚至暗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快了。既然是天子赐婚,那么,不管里头有怎样的内情,哪里还轮得到外人置喙?

      洛阳宫中的这个消息,并不止由高力士第一时间转达到了杜宅,而是随着宁王宁王妃,嗣韩王妃杜氏,楚国夫人杨氏,再加上天子派人知会了中书省拟诏,一时散布到了洛阳城中各处。有的人听了付之一笑浑然不在意,也有的嗤之以鼻,更有的恼火之极,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来砸了泄愤。这其中,便有生性刚直到几乎有些刚愎的杜暹。

      杜暹去年中召入朝中,拜黄门侍郎兼平章事,素来是一个对于礼教一丝不苟到几乎严苛的人物。所以,对于这匪夷所思的赐婚,他简直是觉得不可理喻,荒谬绝顶。堂堂一个御史台从七品上的侍御史,居然要赐婚一个商贾之女?无论王元宝是否太原王氏旁支,也不管祖上是否衣冠户,如今始终是在从事商贾贱业,这消息传出去岂不是要让那些番邦笑掉大牙?

      杜暹当初仅仅因为和亲突骑施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氏之女交河公主派牙官到安西牧马,宣了公主教书,就大怒到杖责牙官,任凭所有马匹两千余活活被雪冻死,以至于他接到朝廷诏命回来拜相,突骑施可汗苏禄闻讯为之大怒攻打安西四镇,一度安西四镇的人畜储积被一抢而空,唯有安西一镇尚存。还是苏禄听到他拜相的消息才稍稍按捺了怒气,收兵上表请朝贡,可见这一怒之下牵连多少人。而他如今这一怒之下,当即气急败坏地直冲侍中源乾曜的直房。

      “源翁,这李元未免也太离谱了,此等制书竟然也敢这么按命草拟如今既然从门下省过,我意在封还”

      源乾曜对于宫中的事也是消息灵通,因而业已得知了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赐婚。只不过他更明白什么时候该缄默,什么时候该出声。这会儿见独显一脸的义愤填膺,他就咳嗽了一声道:“杜侍郎,你这话固然有些道理,但今日这桩赐婚尘埃落定的时候,陛下惠妃以及二位贵主并宁王宁王妃全都在场,难不成这许多人都不知道事情轻重?陛下既然许婚,那王氏女必然有出众之处,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上书封还,你让人怎么看你黄门侍郎?”

      杜暹拜相之后,源乾曜就更加不哼不哈很少做声了,因而往日他做什么也就是例行的知会一声,并不指望源乾曜支持或是反对。此刻源乾曜破天荒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不支持他的封还,他不禁面色一黑就要反驳。

      可是,还不等他继续开口说什么,源乾曜竟是站起身来直面于他。即便比他年迈,但源乾曜身量比他这个当过安西大都护的还要高,这常常眯缝的双目睁开,竟是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威势。

      “杜侍郎,这种喜事是难得的,你要封还,大可择选那些真正涉及到政务人事大局的大事,挑在这种事情上发难,别人只会说你煞风景这会儿也不早了,横竖今天无甚大事,我就先回去了……唔,杜侍御回京之后递来过帖子,我还抽不出空见他,索性今天请他过府叙叙话吧。他若有什么抱怨,回头我再请杜侍郎费心不迟。”

      见源乾曜竟是就这么扬长而去,一贯没把这个上司兼前辈放在眼里的杜暹不禁愣在了当场。

      而源乾曜说到做到,出了宫就让人去观德坊杜宅送帖子。等他回了位于敦化坊的宅邸之后,才在书斋中喝茶眯瞪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通报杜士仪来了,他少不得坐直了身体。等到人进来行礼如仪,他招手示意其到面前坐下,又遣退了侍童一流,立时关切地问道:“君礼,现在没有外人,你实话对我说,陛下这赐婚你意下如何?我也不瞒你说,杜侍郎今天还在我面前嚷嚷不合礼教,差点就要上书封还了”

      杜士仪和杜暹素不相识,对其为人性情也不了解,听源乾曜这么说,他不禁吃了一惊,想了想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源相国关爱,我感激不尽。说实话,如今我已二十有四,舍妹都已经子女双全了,若是我这婚姻大事再拖着,就是她也要着恼催促。玉曜娘子我曾经打过不少交道,还救过她一次。她是金仙观主的入门弟子,性情爽利,人品亦是端方,又是陛下赐婚,岂有我可挑剔的?再说,有杜相国这样恪守礼教不以为然的,却也有不少觊觎她丰厚陪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对我羡慕嫉妒恨呢”

      源乾曜被杜士仪这话说得哈哈大笑。他欣然点了点头道:“你要是觉得不好,杜暹那儿我就索性他去闹了,横竖他平日也不听我节制既然你满意,那我就设法按住他,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成婚之日,我可一定要去讨一杯喜酒喝对了,吉日却未定,难不成是打算回西京再操办?”

      “正是,我是京兆杜陵人,而玉曜娘子也是世居长安,闻听陛下又回转长安之意,与其客居在洛阳城中办喜事,还不如回长安城中再好好操办。而且,宋开府这些年一直都是西京留守,他一直对我提点照拂,如今我这婚事若不能请了他,岂不是不够圆满?”

      “哎呀,说得好,广平郡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来参加。好好好,你且回去预备你这婚事,你的散官官阶也该随着职官动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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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破碎一片“芳心”

        “竟然是王元宝之女”

      如此感慨,也不知道发生在多少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宅邸中。尽管杜士仪并无爵位,父祖尽皆官位不显,五代之内最高也就是一任刺史,可架不住他自己才华横溢名声显赫,最要紧的是前途无量之外,还能用那些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风雅物事来赚钱,如今身家颇丰,哪家女郎嫁给他,上头又没有父母,将来封妻荫子几乎毫无疑问。所以,因为他一个克贵妻的名声没有下手,如今却眼看这样的如意郎君成了王元宝的佳婿,目瞪口呆的感慨自是不在少数。

      “真不知道他是早有定计,还是却不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的情面,抑或是他于脆就是那两位的入幕之宾,这只不过是为了遮掩”

      这是王毛仲在得知事情原委后,不无恼怒撂下的一句话。然而,柳惜明的愚蠢举动,再度断绝了他从**上消灭杜士仪的可能。而这么一桩婚事竟然能够经由御赐,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别说杜士仪,就算是王元宝也沾了大光,日后那些达官显贵们若再想打人主意,却得权衡不再避讳人言,真正站在王元宝背后的那两位金枝玉叶。更不要说京兆杜氏本就是长安地头蛇,这样一门御赐的婚姻,总不能让外人欺负了自家姻亲。

      但最重要的是,杜士仪根基已成。这还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强强联合

      杜暹尽管对此桩赐婚深深不满,可源乾曜的话还是击中了他的软肋。又不是什么真的事涉家国的大事,既然是天子一高兴下令赐婚,他只能顺着这意思算了。不过,他心中仍旧暗自纳罕,娶了如此出身的妻子,杜士仪就不怕仕途上险阻重重?而他这个黄门侍郎既是偃旗息鼓,当初杜士仪在门下省当了多年左拾遗,门下省的其他人就更不会在这种喜事上煞风景了。

      赐婚的制书正式下达之时,杜宅固然喜气洋洋,而王元宝也欢喜得有些懵了。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行礼接下制书,又将其供上正堂,等到随行到洛阳来的长子王宪亲自去打赏了天使,又派人到外头放了火盆扔了好些竹节进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外头传到里头,他方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正值王宪进门,他不禁霍然起身抓住了长子,连声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

      “阿爷,是真的,这制书都已经供在正堂里了,岂还会有假?”王宪也是喜出望外。此前王元宝知情之后口风很紧,只说王容是被金仙玉真二位公主派去各名山大川祭拜,三年没见妹妹的他也唯有思念而已。此刻一想到能有杜士仪那样一个妹夫,他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还以为幼娘真的要这么孤孤单单修一辈子的道,没想到陛下会御赐如此好姻缘等等,阿爷,杜十九郎可不是普通人,他会不会心底不愿意?到时候他若对幼娘不好……”

      “不愿意什么”王元宝正想说他求之不得,话到嘴边方才堪堪忍住,“当初就是他把幼娘从那些奸徒手中救回来的,两人又是老相识了,怎么会不愿意?总之你别给我想那么多,把这几年我积攒下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到时候回了长安,我要风风光光地嫁女儿”

      “哎,爹你就放心吧”

      王宪眉开眼笑地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突然又被王元宝一口叫住。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父亲,却见王元宝蠕动了一下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先去预备厚礼,我去拜见金仙公主。唉,若不是幼娘拜入她门下,早就被那些求亲的人给逼得走投无路,哪里还有如今这好姻缘?”

      永丰里崔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上上下下同样是一片哗然。除却早就知道兄长心意的杜十三娘,赵国夫人是觉得匪夷所思,而崔俭玄则是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崔五娘反倒显得最是淡定。

      早在当初和王容相遇的那一次,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几分端倪,只那时候是怀疑,如今方才知道,她的直觉果然准得无以复加。什么司马承祯批的命格,断的婚姻,天作之合是天作之合,只是他们自己先两情相许,而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铺平那条婚姻大道而做的种种筹谋而已。然而,实在没想到,杜士仪那么能忍,而王容也那么能忍,一转眼就是五六年,他们竟然能耐得住那漫长的岁月。

      “不行,我要去看看杜十九,他这会儿只怕不知道多郁闷呢”

      崔俭玄嚷嚷一声正要往外冲,身后突然传来了喝止声:“不许去”

      这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杜十三娘有些赧颜的尴尬,而崔五娘则是嘴角一挑笑了笑,随即才板着脸对转过身的崔俭玄说道:“陛下赐婚,岂是外人能够置喙的?再者,你怎么就知道杜十九郎定然不愿意,还会心中郁闷?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别胡思乱想了,你有功夫替杜十九郎去操心,还不如好好去管一管琳娘和朗儿,好歹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别老是冲动得像是孩子”

      崔俭玄还想再辩解,杜十三娘也上前拽住了他,歉意地向赵国夫人,并崔承训丨崔椅崔五娘这些兄弟姊妹打过招呼,就把人硬拉了回房。而赵国夫人心中感慨万千,把两个儿子遣退了回房后,她单单留下崔五娘在身边,却是许久方才不无叹息地说道:“当初太夫人还在时,想要杜十九郎为婿,十三娘为媳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如今十三娘却已经嫁入崔氏儿女双全,杜十九郎也要娶妻了。”

      “阿娘,你不用想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十三娘和十一郎能够和和美美,杜十九郎能抱得佳人归,这也是上天体恤他们。”崔五娘亲热地抱着母亲的胳膊,因笑道,“就连九娘,过不了多久也会是做母亲的人了。倒是夏卿这一科制举,我听说有些不妙。”

      赵国夫人本想安慰长女几句,可见她根本不接话茬,又转到了王缙的草泽自举科上,她也只能跟着转了话题。崔五娘婚姻不顺,她自然希望崔九娘这幼女能够嫁得好些,好在王缙亦是文名卓著,对崔九娘这个妻子也体贴,只仕途却起步得晚,这一科的要紧不言而喻。

      “究竟有什么不妙?夏卿的策论之前也誊抄出来让我们都看过,无可挑剔,莫非还会被人黜落?”

      “每科制举,所取绝不会超过五人,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夏卿才学再好,倘若没有慧眼识珠的伯乐,仍然可能铩羽而归……”

      口中和母亲讨论着妹夫王缙的前途,崔五娘的思绪却飘开了老远。初见时以为自己是赵国夫人的杜士仪;祖母和父亲接连过世,不顾京兆府试特意赶来洛阳,安慰了崔俭玄,却又劝慰了她的杜士仪;三头及第意气风发的杜士仪;明明自己已经被贬远处,却先替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完婚的杜士仪……每一个人影仿佛都重合在了一起,叠加出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一个刻骨铭心似的印在她心里的人。

      她不想再嫁,固然是因为第一段婚姻实在伤她太深,却也是因为没有遇到第二个能够打开她心扉的人。而第一个人的心,却早已属于了另外一个女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能够做的,不过是在远处看着他,因为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守护

      而顶着这样一桩赐婚,当杜士仪再入御史台时,能够清清楚楚地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和从前大有不同。他素来是不在乎这些,李林甫调任刑部侍郎,顶替的御史中丞是他从前没听说过的,因此随众参见过后,他发现郭荃已经回来,自然是散去之后便立刻去找人。然而,他在监察御史所在的察院直房门口和郭荃碰了个正着,后者却有些生疏地叫了一声杜侍御,便擦身而过往外走。见此情景,他不假思索地便翻身追了两步,一把扳住了对方的肩膀。

      “郭兄这是何意?倘若因为什么缘由不再视我为友,尽管明说。”

      郭荃知道这情景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在眼里,咬咬牙把心一横正要说话,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杜士仪低低的声音:“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就不能和你这宇文融心腹有什么瓜葛。你我相交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也不怕为人所知”

      “唉,杜贤弟你真是……”郭荃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看了杜士仪一眼踌躇片刻,最终摇头说道,“我这监察御史当不了两天了,你的喜事恐怕也难能顾得上就得出外。杜贤弟,我就在此提早说一声恭喜吧。”

      “调任去何处?”

      见杜士仪问的正在点子上,郭荃虽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自己和杜士仪来往密切,以至于连累了别人,但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朔州录事参军事。”

      相比王翰一贬还是汝州长史,郭荃这左迁可谓是狠了,这也与其出身寒素不无关联。可听到朔州这个地方,杜士仪不禁心中一动,正想说话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嚷嚷道:“有人告今科制举不公,李大夫请杜侍御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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