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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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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她的身影

  桑桑给人的感觉,向来不是聪明人,就算她现在变成了昊天,在某些方面依然显得有些迟钝,那是因为能算尽世间一切的天算,最擅长的领域是数理推论,在面对生活里的琐碎时,在对接上有些困难。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很迟钝,只要她愿意把心思落在这些事情上,只需要稍一推论,便能从宁缺的言语里找到那个可恶的真相。

  宁缺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不待她反应过来,接着说道:“你让我当大河国君,这件事情就更可笑了。”

  桑桑说道:“此事哪里可笑?”

  宁缺说道:“不切实际,便是可笑,就算大河国在西陵神殿的压力下不敢反对你的意志,但我们总是要回长安城的。”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去长安?”

  宁缺在心里轻叹一声,说道:“但我们总不能一直留在大河。”

  桑桑说道:“若你不想当国君,离开的时候送人便是。”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此处理,倒也可行。”

  一国之君的位置,在俗世里不知会引来多少血腥的冲突,但对桑桑和宁缺来说,则像是召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具,宁缺说对于桑桑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漫步出宫,花树渐远,皇城墙角落里那株孤伶伶的花树,便显得有些醒目,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不想看着那树被割断。”

  宁缺知道她是在解释,先前为何要在战斗里帮助自己,破除王书圣的大泼墨,心想就算变成昊天,还是这样倔强脸薄,不由笑了笑。

  他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非要逼着桑桑说出关心自己。并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可能会让她老羞成怒,于是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在路上见你把一朵云插在树枝上,觉得好神奇,但先前看了王书圣的手段,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叫王书,另外我说过。他集的云有些脏。”

  “你集的云就能确保干净?”

  “我的云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宋国海畔,风暴海的正中央,没有人类的痕迹,也没有尘埃的污染,自然绝对干净。”

  “感觉不怎么低碳环保啊。”

  “不要说你那个世界的名词。”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闲谈中,便出了大河皇宫。来到铺满红叶的御道上,大黑马低头嗅着枫叶里极淡的味道,宁缺望着远处,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儿?”他看着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莫干山。”

  宁缺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不想去吗?”

  宁缺没有任何思考,说道:“确实不想。”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宁缺无言。说道:“这样真没意思。”

  ……

  ……

  莫干山是座青翠秀美的山峰。离京都约数十里的距离,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自然花不了多长时间,暮时他们便看到了山腰间的那片湖。

  湖那岸的山庐结彩成衣,华灯将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婚事,看上去应该颇为热闹,但不知为何,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墨池四周是那样的幽静,湖水里飘着的稚莲,看着山庐的方向,都显得有些诧异。

  宁缺和桑桑向着湖那岸走去,一路没有看到任何宾客,也没有看到一名墨池苑的弟子,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来到庐门前,他推门而入,迎面便是数道雪亮的剑光。

  剑意凌厉而决然,正是墨池苑闻名世间的迎风斩!

  对着这数道凌厉的剑光,宁缺神情不变,说道:“是我。”

  剑光骤敛,三道细长的秀剑在他的眉前停下,执剑的女子们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纷纷喊出声来。

  “宁缺!”

  “十三先生!”

  “宁大家!”

  喊宁缺的不止执剑的三名女子,庐里至少有十余名墨池苑弟子,都认出了他,惊喜地喊着,因为习惯的缘故,称呼各有不同。

  当年在荒原上一路同行,遇马贼,斗月轮,宁缺和墨池苑的女弟子们非常熟悉,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那份情谊却未淡去。

  宁缺笑着走进山庐,便看见了莫山山。

  她还是穿着那身棉质的白裙,站在一匹精骏的黄马旁,马背上系着行囊,看模样竟是在准备远行,哪有出嫁的模样。

  看着她,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牵着的大黑马,则要直接很多,看着曾经的预备女主人,咧开厚实的唇皮儿,露出大白牙,朝着她便快活地轻嘶起来。

  自从书圣准备把山主嫁给国君后,墨池苑诸弟子便一直有些担心,很多人都期望着宁缺能够出现,这时候他真的出现,她们自然惊喜难当。

  天猫女更是如此,心想宁缺果然有良心,不枉当年我在细蓝腰子海畔,给你吃了那么多点心,带银铃般的笑声,便向他扑了过去。

  忽然间,她的手臂被酌之华抓住了。

  酌之华抓着她的衣袖的手非常用力,指节可以看到清晰的苍白,她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显得格外畏惧。

  她看到了在宁缺身后走进来的那个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很高大,生的有些胖,眉眼普通,神情间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就这样背着双手站在那里,却像是天那般高。

  酌之华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她猜到了她是谁,于是她的心神瞬间被恐惧所占据,紧紧攥着天猫女的手里全部是汗水。

  大黑马也忽然间醒过神来,哪里还敢快活地轻嘶,向莫山山抛了个媚眼表示歉意,急忙退到桑桑的身后,谦顺地很是自然。

  桑桑背着双手。打量着墨池苑的山庐。脸上看不出情绪。

  看着青衣女子高大的身影,墨池苑诸弟子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在见到宁缺的那一瞬间,莫山山湖水般清澈的眼瞳里流过一丝喜悦,而在看到桑桑之后,那丝喜悦便变成了苦涩与惘然。

  她走到桑桑身前,轻提白裙,缓缓跪倒。

  墨池苑诸弟子见此画面。与先前心头的猜测印证,哪还有不知道桑桑身份的道理,纷纷走上前去,沉默无言对她行跪拜之礼。

  桑桑在看山庐梁间悬着的那些毛笔,觉得不如去年在燕北山村那些农宅梁上悬着的腊肉好看,待墨池苑弟子们跪下。才醒过神来。

  “起来。”她说道。

  莫山山带着师姐和师妹们起身,静静站在一旁。

  桑桑看着她有些微白的脸颊,说道:“你怕我?”

  莫山山说道:“是敬,不是怕。”

  桑桑说道:“那你脸为何白了?”

  莫山山说道:“我一直很白。”

  桑桑想了想,当年在长安相见的时候,她确实已经很白,而不像自己,当时生的很黑。直到现在才白了起来。

  她看着莫山山的脸。有些不悦说道:“你脸没有以前圆了。”

  莫山山不知她为何不悦,说道:“俗事繁多。”

  桑桑说道:“婚约已除。你还有什么烦心事?”

  听着这句话,墨池苑诸弟子先是惊喜,然后有些惘然,因为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会从桑桑的嘴里说出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感激,却没有说话。

  她是书痴,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是书院大先生的义妹,她都无法解决从而烦心的事情,自然便是情之一字。

  桑桑忽然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怎么怕我。”

  莫山山还是没有说话。

  她是昊天的信徒,却有勇气站在昊天的身前,平静地与她对视,并且不退半步,但那不代表她会对昊天出言不逊。

  她知道昊天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果连生死都不在意,哪还有什么畏惧?

  桑桑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莫山山说道:“我非常不欣赏你的老师。”

  没有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桑桑说道:“敢于我相争的人类,总会显得有趣些,比如夫子,比如轲疯子,比如柳白,比如你。你虽然没有那三个人的力量,但你有不逊于他们的勇气,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种勇气的来源是什么。”

  如果说与昊天相争便是逆天,莫山山便是在逆天。

  “从人类的观念来说,他对我确实不错,所以我想赐他永生,但被他拒绝,他想在人间继续煎熬着,那便由他去,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你是人类,位置不同,关心的事情自然不同,你的勇气应该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莫山山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尖,沉默不语。

  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宁缺,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无奈说道:“我说这事儿是不是得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背着双手向山庐外走去。

  暮色中的墨池,仿佛要燃烧起来,稚嫩的青莲像是火中的精灵,看上去非常美丽,她在湖畔坐下,静静看着湖中的天地。

  前一刻,她仿佛有天那么高。

  这一刻,她却显得那样的孤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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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天亦病(上)


  齐国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湿了街畔的银杏树,也打湿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银杏树离最美丽的时刻还有很久,都城没有太多外来的游客,雨中的街巷自然显得有些寂寞,偶尔能够看到苦力拉着车在雨中走过,满是苦难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沦,很难找到唐人身上鲜活的向上气息。

  前些年那场血案后,龙虎山一脉断了传承,事后的调查,随着隆庆回归道门自然中断,西陵神殿在齐国的地位愈发尊崇,各地大修道观,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虔诚,但很明显民众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涂着白粉,镶着无数宝石,檐角和雨道上涂着金粉,显得异常华贵庄重,只是今天的春雨着实有些大,宝石被洗的无比明亮,道殿本身却显得有些凄冷。

  道殿的执事哪里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门后,借着雨水的遮掩,不担心被信徒看见,正在饮着美酒,享用着美食。

  这时雨中传来清楚的马蹄声。有执事掀起门上的探视孔向外望去,只见一匹神骏的黑马破雨而至,后面拖着辆很普通的车厢。

  马车停在了道殿门外。

  车厢里,宁缺看了看桑桑,说道:“冒雨赶路有些容易着凉,在这里先歇歇,上次我们在这里留了些药,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够让昊天着凉?他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荒唐,但事实上,桑桑的脸色有些微白,显得有些疲惫。

  雨中漫步烂柯寺后,桑桑便着凉了。

  这件事情很难以理解。宁缺感知她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身躯里的神力也没有减少,但她就是着凉了。

  只有人类才会着凉,才会生老病死。

  桑桑没有觉得特别难受,不像当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将死,咳血不止,只是觉得有些昏沉。有些恹恹的,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当回事,可后来发现她连对美食的兴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这真是出了大问题,变得紧张起来。

  他找到了观海僧。

  观海僧也很紧张。马上通知了宁缺曾经在瓦山三局里见过的那两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开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师以医术闻名于世,烂柯寺继承了大师的手段,自然比世间庸医强上无数倍,而替昊天治病,毫无疑问是烂柯寺最大的荣光。

  烂柯寺对这件事情非常紧张,调动了所有医学知识和能力。查阅遍了寺中藏着的医书,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开出对症的药来。

  因为他们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么病。

  宁缺觉得有些恼火,揪着观海僧的衣襟。表示虽然自己是病人家属,但就算她得了绝症,自己也绝对不会医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观海僧很无奈。被他逼的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觉。判断大概是被春雨打湿青衫,所以得了风寒。

  宁缺觉得昊天会得感冒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药方煎药,希望桑桑一夜醒来便好了。

  离开烂柯寺后,桑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精神倦怠,宁缺买了辆车厢后,她便每日坐在车厢里犯困。

  其实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没有太多别的症状,也没有什么痛苦,如果是别人看着,大概会认为她是在犯春困。

  宁缺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春困,更不应该着凉,这种倦倦的模样,像极了那年秋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治病时的情形,这让他非常不安。

  途经齐国都城,桑桑显得愈发疲惫,他想起当年曾经在此间的道殿里留下过一些珍稀的药材,所以决定在这里暂歇一夜,而且他准备带着桑桑在这里重温一些旧事旧人,从而说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紧闭着门,有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阶上,虔诚地叩首,浑身已经湿透,显得格外可怜。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对道殿里的人们有些不悦。

  按道理来说,道门如何衰败混帐,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觉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门便应该是他的家产,自己可以祸祸,那些家伙怎么能自己祸祸?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门,指节有些微微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如果三下时间到了,还没有人开门,那么他便要踹开这扇门。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一名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也没有抬头,声音微哑问道:“有什么事情?”

  宁缺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觉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着代表尊贵身份的神官袍,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杂役。

  他问道:“那边求医问药的信徒,为什么没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极为骄横的声音,随声音而至的,是浓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这个死跛子,让你不要开门,你耳朵瞎了!”

  “赶紧把门关上!”

  “你还以为现在是以前?陈村老头已经死了!谁还来护着你?”

  宁缺目光下移,才发现这名中年神官的腿脚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里那些人说的陈村老头儿是谁。

  陈村是光明神殿极资深的红衣神官,被排挤出桃山,于齐国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宁缺和桑桑曾与他在这座道殿里相见。

  其后又是一个秋天,宁缺和桑桑被困月轮国朝阳城,举世追杀,有三名红衣神官以光明神术自暴,助他们逃出生天。

  朝阳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辆燃烧的马车,那便是最后一名苍老红衣神官以神术自暴的场景,那个人便是陈村。

  宁缺也想起了这名中年神官是谁。

  他说道:“抬起头来。”

  中年神官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忽然间变亮,因为他认出了宁缺是谁。

  也因为他的眼里开始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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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踏山行


  黑色马车继续向西行走,车厢里,宁缺很仔细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铺平,然后看着那张棋盘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桑桑说道:“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棋盘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宁缺用手指去敲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佛祖留给人间的棋盘,自然不凡。

  宁缺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事情?和佛祖有关?”

  桑桑说道:“不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宁缺震惊无语,他有想过桑桑是想通过悬空寺里的佛宗秘传寻找回到神国的方法,甚至猜测她可能是要去灭掉悬空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确认佛祖的死活!这意味着佛祖难道还活着?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吗?”

  “在烂柯寺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想起来了,那日在瓦山峰顶,她看着春雨里已经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说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猫。

  当时他觉得很莫名,所以没有深思,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认为佛祖还有可能活着,还为了这个原因来到了西荒之上。

  宁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经涅槃,怎么可能还活着?

  “什么是涅槃?”桑桑问道。

  宁缺微怔,说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涅槃就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死?”

  这个问题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不讲理的味道,但宁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桑望向窗外飘着雪的荒原,说道:“如你老师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够胜我,他想用智慧来洞悉我,却不能成事,于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过时间。便能熬过我,然而谁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时间?”

  宁缺说道:“所以?”

  桑桑说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他,然后机缘到时。自会苏醒。”

  所谓机缘,难以定述,或者是她回归神国之时,或者是她难离人间,日渐虚弱之时,似佛祖这样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宁缺明白了一些。却有更多的不解,昊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连夫子当年。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只不过他与人间合为一体,昊天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本体罢了。

  “我确实无所不知。”桑桑说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来看看。如果佛陀还活着,我便把他杀死。这样我便知晓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么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罢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便杀死你,于是你的生死便能确定,这是何等样霸气的宣言。

  只有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宁缺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妻子面前,自己确实只能做一个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觉地拿起那些黑布,开始缝补大黑伞。

  ……

  ……

  如那年秋,宁缺和桑桑又从烂柯寺来到西荒。只不过当时他们通过佛祖的棋盘来的,现在佛祖的棋盘在他们的手里。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

  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正是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几处微陷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十分洁净,没有落叶,没有积灰,也没有雪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这些便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黑色马车停在菩提树前,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菩提树下有名老僧。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手持锡杖,身体仿佛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其重如山,其实如原,便是罡风也不能撼动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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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观天


  来到悬崖前,看着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间的寺庙,宁缺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悬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觉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从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着颇为惊人心动魄,宁缺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了地面,跟着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来过这里,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离开,根本不敢下去,现在的情形和当年自然有所不同。

  脚落处尽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静,背着双手缓步而行,仿佛迎风飘落的一朵雪莲花,只是身后的宁缺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正是午时,初秋的阳光足够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肠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数千丈,越往下去,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渐渐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间竟然出现了积雪,令人觉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里继续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长,终于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里的影子,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阳光下有片无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宽阔,即便以宁缺敏锐的眼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画面,原野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毛毡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着耐寒的草甸,拖着长长绒毛的牛羊在草甸间低头进食。

  和走下悬崖的过程相反,二人向着天坑原野中间走去,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仿佛要从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长的青草,渐渐被人工培育的物种所取代,田间的穗子在微风里不停地摇摆问好。

  宁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开外壳,发现里面的谷粒。比中原人常见的米要小很多,散发出来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系相当发达,猜想,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稻子,可以凭借对地暖的汲取来抵抗严寒,看稻叶的形状,大概对光明的需求也相对较少。

  这片远离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总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温度有些高,流经其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宁缺想象中的寒河不同,泛着淡淡的雾气。竟如温泉一般。

  这片地底原野,对宁缺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当然,因为贫苦出身和书院熏陶,他最关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吃的东西。

  便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微弱的钟声。紧接着,原野间四面八方响起虔诚无比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远方,隐约看到原野远方有无数人黑压压的跪倒。明白应该是供奉悬空寺的那些农民,听到钟声后开始颂经。

  钟声起处更远,来自广阔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却不知是峰间哪座黄庙殿宇里的僧人在敲击。

  桑桑向着那座山峰走去。宁缺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错过。再也想不起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远在无数里外,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山依然在天边。

  桑桑没有说话,向着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宁缺虽然没有刻意,速度亦是极快,饶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时天色已暮。

  暮时的世界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天坑里的世界来说,只有黑暗与寒冷。西沉的斜阳根本照不到这里,坑底广阔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阴影笼罩,只是最高处的峰顶还在暮色里,就像是一点烛火。

  看着夜色里的山道,宁缺默默调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桑桑强大到难以想象,便是讲经首座也只是她脚下的一块顽石,但这座山峰上的悬空寺,毕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传承无数年,底蕴深厚,谁知道其间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路。

  宁缺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今日午时下来的那道悬崖,已经变成了无比遥远的风景,崖间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悬崖,距离峰底极为遥远,按照寻常想法,悬崖应该变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线才是,然而此时却依然是那般的高耸。

  那道漫长的悬崖实在是太高了——悬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顶却只能与荒原地表平齐,稍稍露出一小截,这说明那道把天坑围住的悬崖,和山峰一样高,比世间所有别的山峰都要高。

  宁缺和桑桑站在此间望向四周,觉得天坑就是个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险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挡住了去路。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圆的,而原野间那些田地,则是方方正正,无比规整,这就是天圆地方?

  宁缺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觉震撼,对这个佛祖创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

  “坐井观天。”

  ……

  ……

  二人没有继续停留,借着夜色直接向峰间走去,隐在夜林幽花间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却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大黑马和马车都留在了地面,不能离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宁缺背着,在桑桑豪迈决定来悬空寺确认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杂役、搬运工、厨夫、洗脚技师以及暖床的。

  对此他没有意见,两口子过日子嘛,总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内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与铁刀,大黑伞和形状非常碍事儿的佛祖棋盘,被他非常细致地整理好,装进了行李里,此时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些,峰间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长,哪怕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棒的不像话,力气也极大,还是觉得有些辛苦。

  这座山峰实在是太大,隐藏在山峦林木里的黄色寺庙实在是太多,都说月轮国是佛门盛世,有烟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个时辰里,便已经看到超过这个数量的寺庙。桑桑既然是来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庙都要去,这就意味着要走更远的距离,也就意味着宁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更远的距离,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经过每座寺庙时,桑桑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是用什么方法在寻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时,宁缺终于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歇会儿再走。”

  他擦着汗水,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这么瞎找不是个事儿。”

  桑桑自然不会累,只是像离开桃山后这一路上那样,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倦,在峰间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竟都是闭着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觉,当然,看着也确实很像瞎子在走路。

  听着宁缺的话,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要急着确认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还活着,便是现在人间唯一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足够强大的时候把佛祖杀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国或是变成凡人的那一天,便会极为危险。

  既然如此,她这句话便有道理,只是他觉得很无聊,捂着额头说道:“能不能换个说法?你都说了这么多遍了,腻不腻?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寻生觅死的?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普通女人啊。”

  桑桑没有理他,说道:“我要寻人,自然就要寻,你要寻的人呢?”

  宁缺来悬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来找个人。

  在书院外,七师姐专门交待过他,让他来这里看看,那个骄傲的男人,现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还那样骄傲。

  自山脚下一路行来,桑桑寻遍了下半段山峰里的数百座黄庙,他却始终只是跟着,看不出来有在找人。

  他说道:“师兄肯定不会在这里修佛,何必费力气。”

  桑桑问道:“为何?”

  宁缺很肯定地说道:“师兄那般天才人物,悬空寺谁有资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顶庙里自行看佛经,又怎么会在山下这些破庙里盘桓。”

  桑桑想了想,看着他说道:“白痴。”

  宁缺心想自己的推论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罢了,居然还骂我是白痴?这真是轲浩然难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痴了?”他恼火问道。

  桑桑哪里会理他,背着双手继续向峰上走去。

  宁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后跟着,愤怒地不停质问自己究竟哪里白痴?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你怎么能无道理地骂你男人白痴?

  ……

  ……

  一路寻寻觅觅,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数十道崖坪里的数百座黄庙全部寻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终于来到了上方,而此时夜晚已经过去。

  新生的朝阳还在荒原地表上躺着,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紧接是峰顶,仿佛熄灭一夜的烛芯被点燃,然后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峰顶向着下方蔓延,钟声响起,梵唱声声,佛国就此醒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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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看


  佛国醒来,无数黄庙里的僧人也自醒来,但正所谓桑桑在手,人间我有,宁缺哪里会担心被悬空寺发现自己,依然如昨夜一般四处寻找。

  每座黄庙他都会走进去,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师兄的踪影,这是很耗时间的事情,于是现在轮到桑桑觉得麻烦。

  在一道被青藤遮掩的崖坪上,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你在找君陌?”

  宁缺说道:“当然,我可没能力帮你找佛祖。”

  桑桑说道:“白痴。”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崖坪前方走去。宁缺怔了怔,不像昨夜那般恼火愤怒,而是不解,心想为什么她要说自己是白痴?

  青衣向前,青藤自行分开,桑桑施施然走过,宁缺借着青藤还没有荡回来之前,加快脚步也跟了过去,然后发现崖坪这方有些古怪。

  崖畔有株不知名的树,青盖遮光,很是清幽,松后有间很小的庙,黄漆早已剥落,石阶上满是灰尘,似是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

  自峰底一路行来,无论哪间寺庙,都或金碧辉煌,或庄严神圣,宁缺和桑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破旧的庙宇,这便是古怪。

  更令宁缺觉得古怪的是,他觉得破庙里隐隐传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和桑桑在烂柯寺里修过佛,能察觉到气息里的无上佛性。

  那丝佛性非常纯净慈悲,而且十分强大,甚至比昨夜他们在各间寺庙里感受到的佛性加起来还要强大,拥有如此精纯佛性的庙,怎会如此破落?悬空寺里的僧人怎么会遗忘这间庙??这间破庙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难道这就是桑桑想要寻找的地方?难道佛祖就藏在这里?

  站在崖畔树下,宁缺看着破旧的小庙,忽然觉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里向桑桑身边靠过去,问道:“是这里?”

  桑桑的神情有些凝重,却没有说话,直接向庙里走去。

  庙门推开,吱呀一声,蛛网将落,便有清风拂来,卷去了崖下的无尽深渊。

  进来后,宁缺才发现这是一座假庙。站在崖坪上看到的是庙的前脸,里面连禅寺都没有,只有一道满是灰尘的走廊。

  走廊直通崖壁,壁上有个幽深的洞口。

  宁缺的心情愈发紧张,桑桑却是神情不变。直接走进洞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一番,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烦躁。

  山洞很幽静,也很干燥,里面的陈设异常简单,比宁缺在书院后山闭关的崖洞里还要简单,只有一张蒲团。

  那张蒲团静静躺在最深处的洞壁前。满是灰尘,其间的线早已断开,宁缺觉得只要自己的呼吸稍微有力些,蒲团便会散开。

  蒲团对面的石壁上。有道影子,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道影子是人影,边缘处甚至还隐约能够看到袈裟的流云边。

  很久以前。曾经有位僧人在此静坐面壁,他一坐便是无数年。甚至于将自己的身影都印在了石壁上,这是哪位高僧?

  宁缺很是震撼。

  桑桑根本不理会当年在这里面壁的得道高僧是谁,她看了眼,便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佛陀,所以有些烦躁。

  “你动作太慢,不要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洞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我也要找人。”

  桑桑没有回头,说道:“白痴。”

  宁缺懒得生气,说道:“就算是白痴,我也要找人啊,我们走丢了怎么办?”

  桑桑说道:“我能找到你。”

  ……

  ……

  桑桑走了,山洞里就只剩下宁缺一个人,他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却在洞口处缓缓停下脚步。

  先前在崖坪树下,他就觉得这间破庙里传出的气息很熟悉,此时在洞里,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明显,便是石壁上那个影子,都仿佛在哪里见过。

  宁缺想了想,转身重新走回山洞深处,看着石壁上的影子,静思了很长时间,直至觉得有些累,便向地上坐去。

  他忘了石壁前的蒲团早已陈旧不堪,哪里还禁得起人坐,身体刚刚触到蒲团,蒲团便散成了无数根蒲草,飘的到处都是。

  “这叫什么事儿?”

  宁缺看着满地蒲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把散草全都拢到一处,然后很自然地从行李里取出针线,非常熟练地开始做缝补工作。

  没有用多长时间,蒲团便被他补好了。他试了试,确认蒲团不会再被坐烂,便塞到臀下,坐着继续看石壁上的那个影子。

  石壁上的影子乃是前代高僧佛性所烙,确实是极神奇的佛法,如果在人间诸寺,必然会受到无数佛宗信徒膜拜,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宁缺也不知道为什么石壁上的影子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目光落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总觉得其中有无数妙诣正在等待着自己去发现。

  站的累了所以坐,坐着看了很长时间,也有些累了,所以他抱住了双膝,把头搁在膝上,过了会儿时间,他又换了个姿式,以手撑颌静静看着石壁,就像是乡间那些看社戏的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

  在看壁的过程里,宁缺没有盘膝,没有起莲花座,没有结手印,没有以禅定念,显得非常散漫,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

  但事实上,他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在烂柯寺看过的、从歧山大师处学得的佛法在心里不停飘过,只是不打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回到了幽暗的山洞里,她先前去悬空寺三大殿寻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那人。

  看着宁缺对着石壁发怔,她的眼睛微亮,却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走出洞口,这一次她去了西峰的戒律院本堂。

  西峰有无数参天古树,却还是没有佛的痕迹,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站在古树探出崖壁的虬曲树根上,看着天穹上的太阳,沉默不语。

  天算算不出,便没有天机,天心又该落在何处?

  桑桑再次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走进破旧的寺庙,来到宁缺的身后。

  宁缺还在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发呆。

  桑桑再次离开,这一次她去了满是嶙峋怪石的东峰,然而依然一无所获,她站在石间看着天穹上的太阳。依然沉默不语。

  她再次回到旧庙山洞。

  宁缺依然在面壁。

  她再次离开。

  再次回来。

  如是者无数次。

  她虽然是昊天,都觉得有些厌倦了,又觉得有些不解,天算不能,未见天机,天心为何始终落在这个家伙的身边?

  难道自己真的离不开他?

  想到这种可能,桑桑看着宁缺的背影。眼神里涌出无限的厌憎与烦躁,恨不得把他杀死,然后再镇压到大地的最深处。

  只是终究还是不能杀,她依然还想继续是她。于是她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再次离开山洞,继续自己的寻找。

  宁缺根本不知道桑桑曾经动过杀念。自己险些死亡,他依然撑颌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神情不停变化,一时静穆,一时痴笑。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夕阳落时,崖畔那棵不知名的青树生出一朵白色的花,只开刹那,便离开枝头,向地面落去。

  这朵白花落在崖间,与尘埃相触,被崖外清风吹起,如有双无形的手缓缓托起,飘进残破的庙门,飘到洞中石壁前,轻轻落在宁缺的肩上。

  宁缺伸手在肩上摘下这朵小白花,手指轻轻拈动细嫩的花柄,望向石壁上的影子微笑说道:“原来你以前就是在这里学的佛法。”

  随着这句话,他识海最深处那几块已经沉睡了很多年的意识碎片,忽然亮了起来,然后渐渐淡去,就像是珍珠老去之前发出最夺目的光彩。

  暮时悬空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峰间每个角落。

  宁缺醒来,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参拜行礼,然后起身走出山洞,来到崖畔那棵青树下,神情平静看着眼前的佛国风景。

  这间旧庙是莲生的旧居,当年莲生在悬空寺学佛,于洞里面壁数年,留下影子,也在人间留下了佛宗山门护法的传说。

  在魔宗山门里,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也继承了莲生的所有。

  莲生临死之前,曾经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宁缺早就忘记了这段话,虽然在烂柯寺里跟随歧山大师修过佛,但那是为了给桑桑治病,自己并没有主动地学习过佛法。

  直到今日来到悬空寺,对着石壁上的影子静坐一日,他才想起那句话,想起莲生的交待,才真正补上了这极重要的功课。

  面壁一日,宁缺有很多收获,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修为境界还是停留在知命境,然而他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粒菩提子,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粒菩提子便会发芽破土,开枝散叶,最终青青团团,遮住天与佛的眼。

  暮色钟声里,桑桑回到了崖畔。

  宁缺说道:“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找到佛祖。”

  桑桑说道:“你也没有找到。”

  宁缺说道:“我根本就忘了找师兄。”

  桑桑说道:“你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看好看的。”

  桑桑漠然说道:“一个老和尚残留的佛念,有何好看?

  宁缺走到她身前,把手里的小白花插到她的鬓里,喜不自胜说道:“真好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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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真难看


  在这种时候,聪明的姑娘一般不会说话,只是微羞低头,更聪明些的姑娘,大概在会趁势依偎进男子的怀里,只有聪明过头的姑娘才会问出那个问题:你说的好看,究竟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桑桑不会问这种问题,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意,更不会偎进宁缺怀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直接向崖坪那头走去。

  宁缺有些失望,但看着她鬓角的小白花在暮风里轻轻颤抖,注意到她没有把花摘下来的意思,又觉得非常满意,很是欢喜。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二师兄。”

  他扒开密密的青藤,追到桑桑身后问道,在他看来,二师兄应该便是在峰顶或戒律院什么地方静思佛法,桑桑寻佛祖时应该顺道见过。

  桑桑没有转身,背着手继续前行,说道:“白痴。”

  宁缺记不清楚这是她第几次骂自己白痴,愤怒早已变成了麻木,无可奈何摇头,待看见山峰下方的画面,才明白自己真的是白痴。

  暮色渐深,被崖壁围住的天坑变得昏暗无比,只有靠近山峰的原野上,因为黄色寺庙殿顶的反光,还能隐约看清楚画面。

  山峰下的原野上有无数黑点缓慢地移动,看着就像是辛勤工作的蚂蚁,宁缺知道那些是自己和桑桑曾经见过的农夫们。

  那年在天坑边,根据看到的画面,宁缺推算悬空寺有逾千名僧人,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才能维持这个佛国。如今来到悬空寺,他发现这座山峰里有无数座寺庙,供养的僧侣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至少有数万之众,那么说明只怕有数百万农夫,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幽暗的地底世界里。

  想要维持悬空寺的存在,僧人们必然要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越是艰苦的地方,阶级越是森严,宁缺看着峰脚下缓慢移动的黑点,明白那些农奴肯定是在对僧侣位进行日常的供奉。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些并未真实看到的悲惨画面。

  当年他和桑桑只看了眼悬空寺便悄然离开,其时他便想着,如果自己是大智大勇之人,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但他不是。

  有人大智,而且大勇。

  那个人自然是二师兄君陌。

  君陌离开长安城,万里迢迢远来悬空寺,为的是修佛。然而以他的性情,见着悬空寺的真实情形,哪里能够静心修佛?

  修佛不是礼佛,君陌见世界如此悲惨。莫要说在佛前叩首问道,必然是要怒而拔剑,先把寺里的僧人和那个佛斩杀了再说!

  宁缺在悬空寺里寻找君陌的身影,难怪会被桑桑说是白痴。

  “师兄肯定在下面。”他看着山脚下渐趋黑沉的悲惨世界。说道:“我要去那里看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桑桑来悬空寺是为了寻找佛祖。他以为她不会愿意耗费时间陪自己去找二师兄,没有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昨夜登峰今夜再落,因心情不同,沿途所见黄庙殿宇,自然也有了另一番模样在宁缺眼中,与魔宗山门里那座白骨山,都没有任何差别,

  他昨夜登山时,见庙宇华美庄严,想着此乃佛门圣地悬空寺,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却知其不然,悬空寺与世隔绝,却能如此丰华绝世,那便是吸取的峰下农奴们的骨髓,庙宇越是华美,山下的世界越是悲惨。

  走下巨峰,远离佛国古寺,来到真实的悲惨人间,昨日眼中青青可喜的原野,此时在夜色里显得那般阴森。

  夜色无法完全遮住宁缺的眼,他与桑桑沉默前行,眼光在原野间缓缓扫过,看见种着异种稻谷的田野,看见冒着热气的地下河流,甚至看见了几座山,只是这些山与巨峰相比太不起眼,就如土丘一般。

  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了淘金沙的场所,也看到了很多被人用利器斩断的手臂,在小山的后面,他看到了青草里的宝石与翡翠,也看到了被秃鹫啄食成白骨的尸体,偶尔还能听到怪异的鸟叫。

  原野间并不是一味漆黑,可以看到很多篝火正在散发光明,帐篷与毛毡房散落在地面上,肥胖如猪的贵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项链,手里捧着头骨镶银制成的酒具,满是污泥的脚踩在少女的酥胸上。

  无论是哪个部落,贵人的身旁总是站着很多强悍的汉子,那些汉子里的手里拿着皮鞭与锋利的刀子,皮鞭有时候落在牛羊的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女奴的身上,锋利的刀子有时候用来切羊肉,更多的时候是捅进女奴男人或老父亲的胸膛里,鲜血和美酒混杂在一起,贵人们显得那样的欢愉,那些怯懦而麻木的农奴们,只能对着山峰里的寺庙不停跪拜,像极了无用的蚂蚁。

  怯懦也就罢了,麻木也能理解,然而当那些农奴们用双手把最珍贵的金银和最贞洁的女儿奉献给僧侣时,神情竟然显得那样欣喜。

  原野里的僧侣人数不多,拥有贵人都难以想象的地位,他们坐在温暖的毡房里,手掌轻轻落在信徒的头顶,或是落在跪在身旁的少女的身上,画面显得有些诡异,神圣与淫亵混在一起,很是神秘但依然肮脏。

  宁缺看着远处的那间帐篷,听着那里传出来的颂经声和呻吟声,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真难看。”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轻颤抖。

  他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对于人间丑陋悲惨一面,宁缺的体会非常深刻,自幼不知见过多少,只是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构造极不稳定,为何能够维持这么多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何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甚至还显得很高兴。

  “我说过,这里就是一口井。”

  桑桑看着远处夜空里的崖壁,说道:“坐井观天,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看到山上的僧人,便以为是真佛,而佛陀那套,最能骗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说的对,和尚都该死。”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只看天上,不管人间。”

  她的脸上没有嘲讽的神情,但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即便是强辞夺理如他,在看到这个悲惨世界后,也没有办法做出辩解。

  “你说的不错。”

  他说道:“但既然二师兄来了,书院必然就会管。”

  因为要看,宁缺和桑桑走的有些慢,直到第二天清晨来临,晨光照亮峰间的悬空寺,他们离崖壁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离崖壁越近,离悬空寺所在的山峰越远,温度便越低,物产便越贫瘠,农奴们所受的奴役更重,生活越是凄惨。

  原野间的农产物渐渐变得稀少,耐寒的野草渐渐茂盛,拖着灰色长毛的牛羊在草甸间缓慢地行走,草间有石堆,上面挂着破烂的布幡。

  前天来时,宁缺看见过些石堆和布幡,只是没有怎么注意,此时从近处走过,才发现石堆上有散开的黑色血迹和淡淡的腥味。

  再往前走,他和桑桑看到了更多遭受过酷刑的残疾农奴,有人的舌头被割了,有人的耳朵被割了,有人的小腿骨被直接敲碎,各种凄惨,各种悲惨,看上去真的很惨,很难看,不忍再看。

  宁缺知道师兄必然在最苦的地方,所以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桑桑找不到佛祖,想要找个人却不是难事,带着他向草甸深处走去。

  草甸散着牛羊,像云一般美丽,只是颜色有些不正,羊群不远处必然会有破旧的毛毡房,房后往往会湖,湖水碧蓝,不知是咸还是甜。

  一片湖水自然漫过,浸出一大片湿地,水草丰盛至极,一个穿着脏旧皮衣的小姑娘,挥着小鞭,驱赶着属于自己的四只小羊。

  宁缺和桑桑看着小姑娘,下意识里想起了唐小棠。

  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见陌生人,却根本不害怕,笑着向他们挥手,黝黑的小脸上笑容是那样的干净,牙白的令人有些眼晕。

  宁缺看着她笑了笑。

  小姑娘赶着四只小羊来到他们身前,也不说话,牵起宁缺的手,便把他和桑桑往毛毡房那里带,意思是要他们去做客。

  这片原野深在地下,与世隔绝,不见外人,外人也根本找不到这里,但这里依然是人间。

  宁缺想着这一夜看到的那些残酷画面,再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小女孩,忽然想到已成废墟的渭城和渭城外篝火堆旁跳舞的青年男女们。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桑桑说道:“无知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残忍,你还看不破吗?”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又何必说破。”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湖对岸的画面。

  那里黑压压跪着一地人,围着一位僧人。

  那僧人穿着一件肮脏的土黄色僧衣,右臂的袖管在风里不停摆荡。

  如果是旁人,这身打扮自然很难看,但配着他肃雅的风姿,却显得那样的端正有方,不容人挑出半点毛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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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崖壁上的雪莲花


  悬空寺下的原野里,行走的僧人都是受到戒律院的惩处,自然对待信徒没有什么耐心,严酷处较诸部落里的贵人更加可怕。

  湖边那位僧人,能够让信徒们跪在如此近的地方,也没有因为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而皱眉,显得极为平静自然。

  这僧人如此卓而不凡,自然便是君陌。

  隔着湖面,风有些大,宁缺随意听着,没有听清二师兄在讲些什么,牵着小姑娘的手往那边走,渐渐加快脚步。

  便在这时,草甸侧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威武雄壮的汉子骑着骏马奔驰而至,为首那名穿着裘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皮鞭,看着场间那些跪在地面上的牧民们厉声喝斥了数句,大概是要他们散去。

  牧民们畏惧起身,想要避散,又担心部落好不容易请来的上师被皮鞭挥到,惶急地挥动着双手,向马背上那男人辩解了几句。

  “巴依老爷,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皮鞭便狠狠地挥了下来,落在一名老牧民的肩头,抽出一道血痕,这还是那男人没有坐稳的缘故,不然若让他这一鞭抽实,只怕这名老牧民的肩头会被生生扯下一块血肉,真是何其毒辣。

  跟着那名贵人到来的汉子们纷纷抽出鞍旁的佩刀,对着湖畔的牧民们大声喝骂,不进挥刀恐吓,甚至催动身下的座骑前去驱赶。

  那名贵人看着被牧民们死死围在身后的君陌,厉声喝斥道:“活佛说了,他是外教的邪人,根本不是什么上师!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牧民们惊恐地看着马上的贵人,却没有让开,不是他们勇敢到敢违反巴依老爷的命令。而是他们坚信君陌就是上师,不然怎么会对低贱的自己如此慈悲,所以他们很害怕巴依老爷伤着上师,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那名贵人也知道,和这些愚蠢的贱民们说不清楚,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君陌说道:“把这个残废绑起来,活佛说了,要把他烧死。”

  那些汉子齐声应声。一夹马腹便向湖边冲了过去,手里的刀反射着阳光,显得极为锋利,牧民们被唬的四处逃散。

  看着那名黄衣僧人眼看着便要被撞倒,那名贵人的眼神变得残忍起来。活佛确实说了,要把这名邪人活抓然后烧死,但这个邪人竟敢挑唆自己的奴隶造反,在烧死他之前,怎么也要给受些活罪,呆会儿是把他的耳朵割了,还是把他剩下的左胳膊砍了。还是把他的脸皮给剥下来?

  正这般想着,贵人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道寒风袭来,他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耳间一寒。紧接着左肩一轻,然后便是脸上感到了一道湿意。

  碧蓝的湖水里生出波浪,仿佛有异兽要上岸,只见一道黑影破浪而出。呼啸破空而飞,最后落在了那名黄衣僧人的手中。

  那是一柄方正宽厚的铁剑。

  君陌挥剑。十余颗人头破空而起,十余道血花从那些汉子的颈腔处向着格外高远的天穹狂喷,仿佛要把这罪恶的天空洗净。

  铁剑虽然宽厚,但用剑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宽厚,他只知道方正的道理。

  没有什么激烈的画面,甚至谈不上战斗,君陌只是挥了一剑,一切便结束了。

  那名贵人看着这幕面画,脸色惨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渐渐感觉到疼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全部是血。

  铁剑破湖而出,落在君陌手中,刚好经过他的座骑身旁,只是一擦身,那名贵人便落了一只耳,断了一臂,脸上被削了块血肉。

  贵人满脸血污,断耳断臂,看着极为凄惨,当他自己发现这一切之后,更是痛苦兼恐惧,险些就此晕厥过去。

  不愧是在如此严酷环境上生活的人,他竟然强撑着没有从马背上摔落,只是看着湖畔君陌的眼神,早已变得无比恐惧。

  贵人根本没有想到,这名邪教妖人竟然如此强大,毫不犹豫用剩下的手臂猛拉缰绳,骑着座骑便向自己的部落赶去。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些什么狠话,让那个妖人等着自己回来报仇,当然,他肯定是会回来报仇的,到时候他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死。

  ……

  ……

  四处逃散的牧民们渐渐走了回来,看着湖边那十几具尸体,和因为失去主人而有些惘然的马匹,他们的眼神也很惘然。

  在残酷的地底世界里生活,他们曾经见过很多血腥的画面,甚至比这更残酷的画面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巴依老爷最强大的屠夫们,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变成死人。

  看着湖畔的黄衣僧人,人们纷纷再次跪下,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情绪,还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前那名老牧民走到君陌身前跪下,亲吻他鞋前的土地,颤着声音说道:“伟大而仁慈的上师,请您赶快离开吧。”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头顶,说道:“因为我留下会连累你们?”

  “不!”

  老牧民抬起头来,黝黑的脸庞上满是皱纹,皱纹里满是痛苦的泪水,说道:“您若能够拥有时间,便一定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师,甚至是活佛,但现在的您虽然强大,仍然还不足够,至于我们必然是会死的,还请您不用担心。”

  君陌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说道:“那人会带着无数的刀箭甚至是你们口中说的活佛前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老牧民颤声说道:“就算上师您能够杀死巴依老爷所有的勇士,甚至战胜活佛,可那样会激怒神山上的佛祖……”

  “佛祖吗?”

  君陌看着远处那座极高的山峰,面无表情说道:“在你们看来,那座神山很高,但如果你们有机会走到地面上,便会知道,那座山其实很矮,在地面上看过去,只不过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听到这段话,湖边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湖水里先前被铁剑吓坏的鱼儿到处游动的摆尾声,牧民们的神情显得很惘然。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地面,难道自己站着的原野不是地面吗?还有别的地面吗?那个地面是哪里?为什么站在那个地面上,看神山便会像座小土丘?不,神山怎么可能是座小土丘呢?

  一道清稚的声音打破了场间安静。

  宁缺牵着的小女孩,好奇问道:“上师,你说的地面在哪里?”

  湖畔的牧民们神情显得格外惊恐,在他们看来,小女孩的这个问题都不该问,因为这意味着对神山对佛祖的亵渎。

  一名中年妇女大概是小女孩的母亲,更是吓的脸色苍白,想要上前把她拖回来打一顿,却发现女儿牵着个陌生人,不敢上前。

  君陌看到了宁缺,也看到了桑桑,微微一怔,然后没有理他们,对着那名小女孩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地面是上面。”

  他指着身后说道:“爬上这座悬崖,便到了真正的地面。”

  他身后是那道极高陡的崖壁,无数年来,正是这道崖壁把无数代农奴牧民囚禁在地底,用桑桑的话来说是井壁,实际上便是一堵监狱的墙。

  牧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崖壁,根本看不到尽头,时常有云雾缭绕,心想这道崖壁都快有神山那般高了,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无数年来,从来没有人爬上过这道崖壁,在僧侣们的教谕中,这种思想都渐渐变成了亵渎佛祖的行为,谁敢尝试?

  牧民们看着崖壁,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想看看崖壁上面的“地面”是什么,不由觉得罪孽深重,连连叩首不停。

  君陌看着这些牧民,问道:“你们真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那名老牧民虔诚说道:“上师,那处乃是佛祖神国,岂是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能够去的地方?”

  君陌没有理他,看着人群,想要听到有人做出不一样的回答,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湖边依然安静一片。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有些淡淡的失望。

  就在这时,宁缺牵着的那名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缺的手很温暖,给小女孩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她用湖水般透亮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无数双目光望向小女孩,她的母亲甚至昏了过去。

  小女孩低着头,显得有些不安和害怕。

  宁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说道:“不用怕。”

  小女孩勇气地抬起头来。指着崖壁中间某处,说道:“我不止想,而且我真的上去过,虽然没有爬多高,但我爬到了那里。”

  “在那里,能够看的远一些,跑到戈兰湖那边的小羊,都被我看到了,然后找到了,再然后,我在崖上面看到了一朵雪莲花。”

  小女孩看着人们说道。

  湖畔的牧民们震惊地抬起头来,顺着小女孩细细的手指望向崖壁那处,发现那里并不高,确实可以爬上去,那里居然有雪莲花?

  “崖壁再高,只要敢爬,那么总有一天可以爬到最高处,可如果爬都不敢爬,那么雪莲花再近,又怎么能被你们看到?”

  君陌看着崖壁那处,平静说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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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钟惊心,有佛光再至


  宁缺问道:“若斩不死怎么办?”

  君陌说道:“那便是我死。”

  他说的云淡风清,宁缺却听的惊心动魄,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再次开口说道:“师兄,佛祖真的可能还活着。”

  君陌断然不信,肃容教训道:“糊涂,佛祖早已涅槃,若他还在人间,老师怎会不知,昊天她又怎会不知?”

  宁缺叹息说道:“她确实不知佛祖生死,不然为何要来悬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那便先找到再说。”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帐篷里,桑桑正在睡觉。

  原来昊天竟是觉得困了。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宁缺说道:“我饶他一命,就算斩了这道尘缘。”

  君陌说道:“青峡之前,我便说过,我之命何须天来饶?”

  宁缺语重心长说道:“尘缘不是想你斩,想斩便能斩,讲些道理好吗?”

  桑桑坐起身来,看着君陌说道:“若讲道理,我极不明白,佛陀若要设局杀我,应是书院最想看的事情,你为何站在我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从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倾向,至于她之所以不提宁缺的立场,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宁缺的跟随。

  君陌平静说道:“不耻。”

  不耻便是不耻与其同伍。

  宁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说道:“书院丢不起那人。”

  ……

  ……

  离开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宁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间四处行走,想要寻找到佛祖还活着的痕迹或是已经死去的痕迹。

  有时候在湖畔烤鱼的时候,他会想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拿着铁剑不停地斩杀贵族和僧兵,还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讲道理的讲道理。

  在今后甚至可能是数十年的漫漫时光里。想来君陌都会握着铁剑,在这个悲惨的世界里不停搏杀,已经沉寂了无数年的佛土,必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奴役着数百万农奴的悬空寺,大概会因为恐惧而开始颤栗吧?

  想着那些画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觉得有些情绪激荡,恨不得与师兄携手并肩,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这笔买卖,再做完昊天这笔买卖,他还要回到长安去做人间的那笔大卖卖。

  寻找佛祖的旅程继续,宁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广阔的原野,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对原本无所不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归来,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间的无数座寺庙来回,在那些静穆庄严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对着天空沉默发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们站在参天古树间,听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声音。在东峰,他们站在崖石阴影里,看武僧不停跺着地面。

  在峰顶的大雄宝殿里,他们看到禅定的七念。在殿后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后看到了一座古钟。

  峰间的悬空寺显得那样肃静而宁和,与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着这些画面,宁缺很是不解,佛宗号称慈悲为怀,他们峰间静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着峰下,怎能静心,又如何能够禅定?

  在峰顶下方那道崖坪的黄庙里,宁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离开长安回悬空寺重新问佛的黄杨大师,其时桑桑正在别处,黄杨便只看见了他。

  黄杨大师有些吃惊,宁缺简单地把这段日子的经历讲了遍,大师才明白世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说道:“你还是早些离去为是。”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悬空寺有事?”

  黄杨大师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应该有事。”

  黄杨大师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极为尊贵,这让他在悬空寺自然也备受礼遇,然而这些天来寺中供奉依旧,却没有僧人前来看望自己,给人一种感觉,悬空寺仿佛在刻意地隔离他,这让他觉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宁缺的那一刻,大师便知道事从何来。

  在荒原上,桑桑把讲经首座踩进坚实的大地,但首座并未死亡,悬空寺知道她和宁缺到来的消息,也并不如何出乎意料。

  宁缺并不担心,正所谓昊天在怀,谁是敌手。

  黄杨大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解下腕间的那串念珠,递到他的手里,神情凝重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动时。”

  在悬空寺里听着我佛慈悲四字,宁缺下意识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阶上,指着峰下被云雾遮掩的世界,说道:“那里可有慈悲?”

  黄杨大师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里行走了很长时间,说道:“无数年前,佛祖以极大愿力开辟佛国,于峰间起无数黄庙,又集无数罪孽深重之徒于此耕作放牧,以此供养僧众,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们身上的罪孽。”

  宁缺说道:“都是放屁。且不说当年被佛祖掳来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处置,他只是个修行者,有何资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恶人,这些人的后代又有何罪孽?凭什么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黄杨大师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责,但也清楚此事辩无可辩,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生最苦,来世或者最乐。”

  宁缺在石阶上转身,看着殿内的佛像,说道:“来世再多欢愉,又怎抵得过无数代苦难?你们拜的这佛,实在是恶心之极。”

  黄杨大师说道:“或者是错的,但佛祖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宁缺说道:“修佛要的便是静心,僧人们坐在峰间,享受着那些奴隶的供养。难道你们真的能静心?真的能入禅定?”

  黄杨大师说道:“绝大多数寺中僧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到过峰下。”

  宁缺说道:“但他们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悬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间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样的强者,要出天坑,便必须经过原野,你们的眼中。怎么能没有那些可怜的人?”

  黄杨大师说道:“你说的有理,悬空寺传承无数年,自然会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违反佛祖的戒律,他们也想做出改变。然而他们都没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当他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峰下的那些人竟会变得无所适从,苦难竟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依赖。”

  宁缺说道:“信仰便是瘾,要戒除,最开始的时候自然难免痛苦。然则怎能因为一时的痛苦,就这样放手不管?”

  黄杨大师说道:“可如果佛国都开始崩塌,又能怎么管?”

  宁缺说道:“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黄杨大师无奈摇头,心想你身为方外之人,这般想自然无错,然而寺中僧人身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着佛国毁灭?

  宁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黄杨大师说道:“不能忍。又无法管,便只能离去。”

  宁缺说道:“所以你当年便离开了悬空寺,回到了长安。”

  黄杨大师说道:“不错,像我这样离开悬空寺的僧人还有很多。歧山大师少年时便通读所有佛经,悟所有佛法,被悬空寺当时的首座视为不二传人,然而大师不忍见峰下黎民苦楚,最终破山门而出,去了烂柯寺。”

  宁缺看着殿里这尊金身佛像,想着瓦山洞庐里久劳成疾的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

  ……

  宁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开青藤,来到莲生旧居前的树下。

  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前些天来时,整棵树只结了一朵白花,被风吹到他的肩头,现在正插在桑桑的发鬓间。

  只过了数日,这棵树上便结满了小白花,在并不繁密的青叶间吐蕊展瓣,散发着极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风渐行渐远。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无论宁缺在哪里,她都能很轻易地找到他,绝对不会让她走丢。

  山崖间的清风拂过,青叶和小白花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叶渐厚,小白花渐渐枯萎,画面显得极为神奇。

  只有桑桑鬓间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娇嫩欲滴,新鲜如初。

  青叶渐厚、白花渐萎,并不意味着凄凉,也可能是丰收,因为只有花落时才会结出果实,没有过多长时间,树间便结满了青梨。

  宁缺这才知道,崖畔这棵树竟然是梨树。

  他伸手在枝头摘下一颗青梨,发现这梨比世间常见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极淡,嫩滑如玉,看着就感觉极为香甜多汁。

  宁缺见过这种青梨,桑桑也见过,那是数年前在瓦山佛像后的洞庐里,歧山大师拿出一颗青梨请桑桑吃,然后桑桑分了他一半。

  这青梨确实很好吃。

  宁缺看着手里的青梨,有些犹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这颗青梨便进入了梦乡,被收进了佛祖棋盘。

  如果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然而现在他和桑桑是在悬空寺中。

  宁缺一直不解,为什么悬空寺里的僧人始终这般平静,即便他们找不到桑桑和自己,总该有些紧张才是,然而峰间的无数座寺庙依旧如常,颂经的颂经,入定的入定,戒律堂还在惩罚僧众,武僧不停跺地。

  晨钟暮鼓,依然清心,现在的悬空寺太过平静。

  悬空寺里的僧人们究竟在等什么?等佛宗讲究的缘法?他们在等待缘法到来的那一刹那?那刹那在哪儿?难道就在这颗青梨上?

  宁缺看着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皱眉。

  便在这时,峰顶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悠扬的钟声。

  可以清心否?

  宁缺并不这样觉得,当钟声入耳时,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会被压裂!

  这道钟声,不能清心,只能惊心!

  宁缺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险些把手里的小青梨握碎。

  紧接着,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穿过崖间清风的她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为纯净强大的神性,从她的手中传来,瞬间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他已经破裂的心脏修复如初。

  宁缺从绝望的处境里摆脱,望向峰顶钟声起处,衣襟上满是血污,脸上也带着血水,眼睛里余悸难消。

  这道悠扬的钟声来自悬空寺的大雄宝殿,来自他与桑桑曾经看过的那座古钟,然而他哪里能够想到,这道钟声竟是如此恐怖!

  随着浩然气修为渐深,他的身体强若钢铁,普通的刀箭根本无法破开他的肌肤,更何况是体内的心脏,更是被浩然气层层包裹。

  然而悬空寺里一道钟声便震破了他的心脏,险些杀死他!

  感受着手里握着的温暖,宁缺再次感受到所谓桑桑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就算这道钟声再如何恐怖,就算悬空寺再如何强大,只要我紧紧握着桑桑的手,那么就算你把我斩成无数段,我依然能够活着。

  这是宁缺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无数血泪惨痛得出的结论,他很有信心。

  握着桑桑的手,他不再恐惧,便能认真听那道钟声。

  那道钟声在崖壁间,在无数座寺庙里不停回荡,那般悠远。

  渐渐,有无数道颂经声,开始融汇到钟声里。

  无数座寺庙,无数僧人正在颂读佛经,无数道颂经声混杂在一起,嗡嗡而响,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读的是哪卷佛经。

  世间佛寺,都是由钟声开始一天,是为晨钟。

  晨钟响起,僧人醒来,开始虔诚颂读经文,是为早课。

  悬空寺醒来,佛祖留在人间的真正佛国,也开始显露它真实的容颜。

  一道佛光出现在崖坪上,把桑桑罩在其中。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浑身冰冷,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烂柯寺后殿里的一幕画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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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曾经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然后她开始和宁缺一起被整个人间追杀。

  那道佛光,对宁缺和桑桑的人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根本的一次转折,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其实都开始于此。

  宁缺怎么可能记不住?

  此时看着崖坪上的这道佛光,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绪,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这道佛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与天穹连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无法分辩出究竟是自天而降,还是从崖坪地底生出。

  更准确的说,佛光是把这道崖坪与云层连在了一处。

  山峰上方不知何时飘来无数层云,把真正湛蓝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着双手,抬头望向佛光深处,神情平静。

  她的脸本就极白,此时被明亮的光线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双手,自然她没有再继续牵着宁缺的手。

  因为即便是她,面对这道佛光,也不能太过分神。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宁缺痛苦的喊声。

  便是佛光都没有令她皱眉,宁缺的声音,却让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转身望向宁缺。问道:“不要什么?”

  宁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没有哭,没有吐血,没有恐惧。没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当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怜。

  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即便万丈佛光,也不能稍夺她的光彩。

  他这才想起来,桑桑已经长大了。

  她现在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相反她开始保护他。

  “没什么。”

  宁缺微笑说道,然后发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烦躁,心想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一时惊恐。一时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宁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宁缺的境界,没有被她牵着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压之下痛苦难当,他说不要,是不要自己松开他的手,至于接着说没什么。那自然是雄性动物无趣的自尊心作祟。

  “没空。”

  桑桑对他说道:“你自己不会撑伞?”

  以前是她吐血,现在轮到自己吐血——宁缺正沉浸在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感伤情绪中。听着这句话才醒过神来,赶紧取出大黑伞撑开。

  从烂柯寺那年秋天开始,大黑伞在这些年里饱受折磨,早已破烂的不成模样,宁缺从那棵玉树下取回旧布进行了缝补,模样还是极为丑陋难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因为多年未洗满是黑泥,哪还有当初黑莲盛开的美丽感觉。

  宁缺哪里会在乎,待发现黑伞真的能够挡住佛光后,很是喜悦,顺着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处望去,想要看清楚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情不错,桑桑的心情也不错,悬空寺终于有了反应,她非但不惧,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变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线索,或者便在其间。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荡在山崖间的经声渐渐变得整齐,那道宏亮悠远的钟声没有把经声掩盖,更像是风箱里的风,帮助经声变得越来越洪亮。

  随着钟声与经声的变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随之发生变化,光色变得越来越澄静,其间蕴藏的佛威越来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着双手站在佛光里,神情平静从容。

  宁缺握着伞柄的手则微微颤抖起来,越来越辛苦,赶紧把青梨塞进袖子里,用两只手握住伞柄,才勉强支撑住。

  ……

  ……

  峰顶,悬空寺大雄宝殿后。

  古钟旁没有僧人,却在风中自行摆荡。

  钟声响彻整座巨峰,响彻峰下的原野,直至传到极远处的崖壁,然后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复,悠远令人沉醉。

  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数十名僧人盘膝而坐,合什闭目静心,随着钟声的节奏不停颂读着经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这位苦修闭口禅多年的佛宗强者,今日读的经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间说的话要多上无数倍,经声里的威力无穷。

  其余数十名僧人都极为苍老,白眉仿佛要垂至胸前,合什的双手比崖间最老的树的树皮还要皱,一看便知是悬空寺里的长者级人物。

  大雄宝殿里也有人在颂经,当年在葱岭前被大师兄一瓢重伤的七枚大师,以最虔诚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颂读着经文,他的后脑严重变形,从嘴里念出的经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时,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东峰西峰的数座黄色大庙里,数百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崖坪上,双手合什,神情坚毅,不停地唱颂着经文。

  在山腰雾气里的数十座寺庙里,数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禅室里,双手合什,神情紧张,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山下幽暗的数百座寺庙里,无数身穿杂色僧衣的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双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天坑底的广阔原野间,数百万黎民对着悬空寺的方向双膝跪倒,无论衣衫褴褛还是穿金戴银,神情都无比虔诚,不停祈祷着。

  在佛国里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现也不同,佛宗强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则需要靠佛祖来替自己增加勇气,至强者神情平静,强者神情坚毅,弱者神情紧张,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野间那些神情虔诚的信徒,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信仰却最坚定,他们没有学过经文,但祈祷的效果却是最强大。

  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在颂经,都在祈祷。

  钟声、经声、祈祷声,佛国处处皆是。

  云层平静,渐渐显现出很多痕迹。

  那是经文投射在云间的影子。

  真正的经文在空中,数千个寺庙大小的文字泛着淡淡的金光,飘过牧民的头顶,飘过真正的寺庙,飘过崖间的青树,在天空里不停排列组合。

  幽暗的原野被这些金光经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间黑压压跪着的信徒们,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更加虔诚,向佛之心更加坚定,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整齐明亮。

  在崖壁近处的某个蓝湖畔,与跪着的牧民们相比,静静站立的君陌显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而强大。

  他看着向巨峰飞去的那些金光经文,眉头微挑。

  ……

  ……

  数千个泛着金光的经文,从四处聚来,绕着巨峰缓缓转动,把峰间的青树寺庙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变得更加明亮。

  佛光里,宁缺双手紧握伞柄,脸色苍白,苦苦却撑。

  桑桑看着佛光深处,脸变得越来越白,但她依然没有出手,因为她想要看清楚这道佛光究竟来自哪里,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他虽然不知道悬空寺鸣钟颂经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着金光的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赋举世无双,只凭直觉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终排列成一篇佛经,便是佛宗真正一击到来的时候,只怕桑桑要应付都会觉得很麻烦,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桑桑抬头看着佛光深处,看了很长时间。

  忽然,她望向脚下的崖坪,说道:“原来如此。”

  ……

  ……

  悬空寺所在的这座山峰,是世间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这座山峰却永世隐藏在天坑里,从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与佛道自然相符。

  因为这座山峰,是一个世间最高、却不愿现世的人。

  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张开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树不是真的树,而是那人指间拈着的一朵花。

  那个人便是佛祖。

  宁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树旁,实际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站在他指间拈着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鬓角的小白花,扔进风里,看着峰顶微讽说道:“这座山峰只是你的尸体,并不是你,这样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里吗?”

  是的,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

  然而毕竟是佛祖的遗蜕,在世间最高。

  谁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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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宁缺极乐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

  ……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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