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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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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户房司吏

  魏知县终于有个为人师的样子了,嘱咐王贤切记用功读书,就算画不了虎也得有个猫样子,不然无法服众,徐提学也爱莫能助。又指导他该如何读书,还布置了功课,十天后要亲自检查,这才放他回去。

  户房众书吏一直在翘首以待,见他终于回来,便涌上来道贺。

  如潮的谀辞比魏知县的谆谆教导好听得多,王贤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享受了一会儿马屁,才一挥手道:“现在该干嘛干嘛去,晚上都去周家酒楼吃酒!”

  众书吏一片欢呼声中,王贤走入值房,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已经当上典吏的吴小胖子进来笑道:“这是属下的房间了,大人的东西都搬到正房去了。”

  王贤之前是署理,所以坚持不去司吏房,现在终于名正言顺,再不去也没道理了。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位于户房中央,挂着‘司吏’木牌的房间内。

  司吏房是个套房,外间有他的直属书办坐镇,负责上传下达,内间才是他办公会客之所。里面的摆设器用,仍然是李晟的那一套……一水花梨木的桌椅案几,案头清供皆是名品,墙上挂着宋人字画,其中竟有一副米芾的山水图。米芾的画几近失传,哪怕是在明朝,都极罕见。

  李晟倒台后,张华接上,可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削职为民,结果全让王贤受用了。要是李司户能料到这结果,估计肯定不会花那么多钱,打造这个奢华的值房……

  待众书办都出去,王贤只留帅辉和二黑在里屋。

  舒坦的坐在把高士椅上,王贤端着个紫砂一手壶,不时惬意的呷一口上好的龙井。茶也是李司户的存货,不过壶倒是自己的……

  帅辉盘腿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桌上的白玉老虎,朝王贤幸福笑道:“当初大人对我们说,跟我踹了三山镇,从此与尔共富贵。当时我俩还不信,想不到半年就兑现了。”

  “俺可没不信。”二黑大刀金马的坐着,摇头道。

  “现在贵谈不上,富是早晚的事儿了。”王贤淡淡一笑,正色道:“但是当初的嘱咐可别忘,不然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那是。”帅辉笑道:“绝不背着你收黑钱,你不让收的钱绝不收。”

  “嗯。”王贤点点头道:“我只说一句,日后便不再唠叨……跟着我,早晚给你们一人挣副前程回来,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见帅辉仍是一副惫懒样儿,刘二黑踹他一脚,让他正经答话。

  “对了。”让二黑一踹,帅辉想起件事儿来,他从靴页子里摸出一摞宝钞道:“这是朱大由送来的,说承蒙惠顾,不敢收你饭钱。”

  “留着自己花吧。”王贤点点头惬意的呷一口茶,翘起了二郎腿。王贤骨子里就是个俗人,之前装孙子时看不出来,现在一有机会当大爷,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朱大由还有个事儿,”帅辉摸出锭银子道:“他有个亲戚叫陈德业,想办张婚书,求官人通融。”衙前街上开买卖的,都干着包揽讼词、打通关节的副业。干得顺溜的,可比主业赚得多多了,所以才要使劲儿巴结衙门里的胥吏。

  “这种事也用找我?”王贤皱眉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这事儿本不用麻烦官人,但我估计官人肯定想听。”帅辉道。

  “别卖关子。”刘二黑又踹他一脚道:“正经讲话。”

  “好好。”帅辉赶忙道:“那陈德业是个包租公,早年有个房客叫于三,后来得病死了,留下个小寡妇柳氏,长得很是俊俏。陈德业也是个鳏夫,垂涎柳氏已久,便整日嘘寒问暖,非但不收她房租,还给她送钱送物。柳氏没了男人,正想要个依靠,一来二去便当了陈德业的外室。两人偷偷搞了半年,还有了孩子……”

  “为啥要偷偷搞?陈德业不是没老婆了么?”刘二黑问道。

  “陈德业倒想娶她,是于家不答应,”帅辉笑道:“于三是于同知不出五服的堂侄子。于家如今是官宦人家,嫌妇人再醮丢人。但于家又小气,不愿意养着柳氏,柳氏只好偷偷和陈德业来往,后来肚子大了瞒不住了,才被于家知道。”

  “于家知道后自然暴怒,将柳氏抓回去,要将她远嫁广东,还要告陈德业强奸寡妇。”帅辉接着道:“陈德业吓坏了,就求到朱大由,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办一张婚书。”

  “他一个人怎么办?”二黑问道。

  “陈德业已经和柳氏的爹娘商量好了,他俩可代柳氏办理,再设法给柳氏通气便可。”帅辉的性情跳脱,得亏有个二黑整天念叨他,才渐渐周密起来。

  “这个婚书很重要啊。”二黑闻言缓缓道。

  “是。”帅辉点头道:“日期还得是柳氏怀孕以前的,才能证明他俩不是通奸,只是隐婚而已。”

  “屁通奸。”二黑总是很有见地道:“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汉子,正好搭伙过日子,咋算通奸呢?”

  “于家说告通奸,只是威胁而已,但对陈德业和柳氏来说,真正的麻烦在于,柳氏死了老公,服丧期间不能论嫁,”王贤现在是法律专家了,打破沉默道:“如果柳氏是在服丧期间怀孕,那他俩就麻烦大了。”

  帅辉想起来,自己有朱大由写得详情说明,赶紧递给王贤。

  王贤看了看,松口气道:“还好,在第二十八个月上。”

  “大人的意思是,帮这个忙?”帅辉问道。

  “帮,这是行善积德啊。”王贤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沦为孽种。”

  “我们还可以赚上一笔。”二黑却很直白道。“大人还可以借机整治于家一番!”王贤这人很记仇,在西湖被那帮秀才整治后,虽然出现了神转折,却仍念念不忘报复。只是那些秀才同气连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哦?”帅辉不解道:“你有高招?”

  “简单。”刘二黑黑色的脸膛上,透出兴奋的光:“只要我们帮陈德业把婚书补好,他和柳氏就成了合法夫妻。于家却成了强抢人口,要是他们再把柳氏卖了,又是掠卖人口,够不够他们喝一壶的?”

  “嘿。”帅辉大为佩服道:“二黑,你越来越像个讼棍了!”说完转而问王贤:“大人,他这法子靠谱么?”

  “还行。”王贤淡淡道:“不过得想办法,把于逸凡牵进来……”

  “这个简单啊。”帅辉贱笑道:“这是我们的强项啊!”

  “去吧。”王贤点下头,语气依旧波澜不兴道,“最起码,把姓于的那身襕衫扒下来。”

  。

  户房的事务繁杂,虽说不是征税季,也没开始重编黄册,但阖县两三万户人家分房立户、财产继承、婚姻登记、产业过户……也够一干书办忙碌的。

  但户房司吏却是个闲人,王贤去岁已将户房分科办事,又花了大工夫去具体细化每个人的差事,这让他凭着一本积分册,就可以让手下高效运转起来……虽然跟后世的企业没法比,但可以甩出这个年代的衙门几条街。

  一上午喝茶聊天,就这么轻松过去了。到了中午时,看着手下成群结队去食堂吃饭,王贤吞了吞口水,然后毅然朝相反方向走去……在家里,有他的林姐姐和她精心烹制的暗黑料理在等着他。

  片刻后,王贤坐在自家饭桌旁,面前是三菜一汤,对面坐着一脸忐忑的林姐姐,“尝尝吧,我感觉有进步……”

  王贤本打算跟她说,咱雇个做饭的老妈子吧,可看着林姐姐手指上的纱布,那是切菜伤到的,粉面上的小水泡,那是油星子溅上的……心里暗叹一声,云髻斜坠颜如玉,不吝素手弄羹汤。他岂能不懂林姐姐的心意,又怎能打击她的热情?

  算了,先吃完这顿再说吧。以大义凛然的心情,王贤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嘴里。味道还好,只是有些嚼不烂……

  再尝一筷子肉,没放盐么?喝点汤吧,天,原来盐都放这里头了……王贤吃着只是有些夹生的米饭,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进步真的很大……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老娘了。”

  远在杭州的老娘打个喷嚏,莫名其妙怒道,老娘做菜有那么难吃?听得银铃和老爹一愣一愣的。

  得到他的赞许,林清儿乐开了花,端上桌之前,她自然是尝过的,也觉着有进步,虽然不太大。

  “你也吃啊。”王贤心说,有难同当啊,姐姐。

  “嗯。”林姐姐端起饭碗,却没什么食欲。

  “怎么,不舒服么?”

  “可能是还不太习惯油烟味,”林清儿笑笑道:“习惯就好了。”

  “呃,”王贤试探道:“夫子曰,君子远庖厨,姐姐其实没必要亲自下厨的,我们请人做饭还是请得起的。”

  “不行。”林清儿却坚决道:“娘说女人一定要会做饭,因为这辈子总有请不起厨子的时候!”同样经历过家道中落,林姐姐很信老娘的经验之谈。

  “唉,太悲观了……”王贤除了干笑,还能说什么?心里却把在杭州的老娘怨上了,你这是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杭州城,正在吃饭的老娘,又打了两个喷嚏,米粒都呛到鼻孔里了。

  好在王贤还有绝招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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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于秀才的羞哀

  吃过饭,收拾好饭桌,林清儿便为王贤沏茶。

  虽然做饭的本事不敢恭维,但林姐姐于茶道却是行家里手。看着她用茶匙将花茶从茶荷中,拨进洁白如玉的茶杯,花干和茶叶飘然而下,就像风吹落英一般。

  “落英缤纷玉杯里。”王贤笑着赞道。

  林清儿朝他甜甜一笑,垫着一方棉帕,举起小小的紫铜壶,微微一倾,热水从壶中直泄而下,稳稳注入杯中。杯中的花茶便随之上下翻滚。

  “春潮带雨晚来急。”王贤谓其名曰。

  林姐姐将茶盏盖上,促狭的望着王贤,意思是,大诗人再来呀?

  “三才化育甘露美。”王贤笑眯眯道。

  片刻之后,林姐姐双手捧杯,举案齐眉,一双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王贤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摸一把林姐姐凝脂般的手背,笑道:“一盏香茗奉知音。”

  “去你的……”林姐姐千娇百媚横他一眼,也端起一杯,她左手端起杯托,送到鼻前。右手轻轻地将杯盖揭开一条缝,一股新鲜清和的花香伴随着清悠高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王贤望着伊人优雅万方的仪态,也陶醉了。

  “怎么不继续了?”林姐姐轻声问道。

  “从来佳茗似佳人。”王贤回过神,笑道:“姐姐,这才是你的范儿。”

  “范儿?”林姐姐探究的望着他。

  “就是你该有的状态。”王贤微微笑道:“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人,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听着王贤略带磁性的声音,林姐姐面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原来他说‘知音’,并非虚言……

  好半晌,林姐姐才从小情调中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道:“你这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是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么?”

  “你这人忒消极了。”王贤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世间万物,各有所能、比方说骏马日行千里,为天下骑士所看重,可是如果叫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肯定不如一只小猫;宝剑削铁如泥,为天下勇士所青睐,可是如果用它来劈砍木柴,那它肯定不如一把斧头。就象你林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要去抢厨子的饭碗,这是何苦来哉呢?还是让厨子做饭,你来烹茶,才是正理啊。”

  林姐姐这才知道,王贤这张嘴,是真会说话啊,之前那都是故意气自己的……

  “可是不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我干什么呀?”林姐姐在没有伤到自尊的情况下,明白了王贤的意思,自然不好意思再坚持,不禁苦恼道:“住在这里家家鸡犬相闻,我要是整天琴棋书画,岂不让人笑话。”

  “我给你找个让人尊敬的事儿。”王贤便将魏知县的话,告诉林清儿知道。听得她双目异彩连连,“这么说,明年你可能中秀才!”

  “咳咳,只是老魏的推测,”王贤苦笑道:“况且我不能考得太次,不然宗师纵使有心提拔,也是爱莫能助的。”

  “那是当然了!”林清儿一下被注入了活力,紧紧攥着粉拳道:“我会全力以赴帮你提高的!”

  “呵呵……”看着她斗志满满的样子,王贤却有种落入魔掌的感觉,干笑两声道:“全情投入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雇个厨子,或者买个丫鬟之类。”

  “说得轻巧,钱呢?”林清儿苦笑道:“婆婆临走留下的,加上你给我的,不到五两银子,日常用度自然是够,可是没有个十两八两的,粗使丫鬟也买不来。”

  王贤这个羞愧啊:“过几天发薪就有钱了……”

  “还有一桩。”林清儿正色道:“我不稀罕锦衣玉食,只要……”她本想说‘只要咱俩在一起’,却羞羞的不敢说:“只要粗茶淡饭便足够,你切不要拿不该拿的钱,安贫乐道有什么不好?”

  王贤知道,这是林姐姐担心自己犯法吃官司,心里却不禁苦笑道,除非离开衙门,否则怎么可能‘不使人间造孽钱’?但他还是很郑重的点头道:“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懂。”林清儿小声道:“你千万有数就行。”

  “嗯。”王贤点点头,拉着林姐姐的小手道:“人都是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一样,找个好老婆,能格外活得长。”

  “又乱讲……”林姐姐娇羞的抽出手:“都几时了还不回衙门。”

  “吓。和你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王贤一看天色,苦笑道:“那我走了。”喝光杯里的茶水,他赶紧回去衙门。

  回去后,帅辉告诉他,那陈德业和柳氏的婚书已经补好了,还专门找人做了旧。王贤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他送去给朱大由。

  那厢间,二黑也开始到处散播谣言,说于家之所以不同意柳氏改嫁,是因为柳氏的小叔子于逸凡,霸占嫂子久矣云云。无事生非是混混最擅长,富阳县又小,没两天便传得满城风雨。

  连韩教谕也听说了,将于秀才叫到值房询问,尽管他矢口否认,还是被韩教谕狠批了一顿。

  晕头转向的出来,又被一干同窗奚落‘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把个于秀才委屈的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正打算回家去算了,他堂弟匆匆跑来,慌里慌张道:“官差持票把大伯勾走了,大娘叫哥赶紧回去。”

  于秀才一听,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告假回去问仔细,竟然是那奸夫陈德业把他爹给告了,官府非但把他爹传去问话,还将柳氏一并带走了。

  听说家里通知自己的同时,也去给乡下的老爷子报信了,于秀才心下大定,便和几个兄弟赶往衙门,去给他爹撑场面。

  到了县衙门口,皂隶也没拦着,让他们进去仪门内旁听。

  一进去仪门,于秀才就看到自己老爹、陈德业和柳氏、还有柳氏爹娘跪在月台下。便朝堂上的魏知县抱拳道:“老父母,生员的父亲也在此中,请允许生员替他跪着。”这是种矫情的说法,因为生员是可以见官不跪的,生员的父母没这个资格,但没有儿子站着爹跪着的道理,是以往往知县会说,那就让你爹起来吧。

  “好吧。”魏知县却淡淡道:“那就一起跪着吧。”

  “这……”于秀才咽口吐沫道:“学生是生员……”

  “我知道你是生员,还知道你叫于逸凡!”魏知县冷声道:“去岁秀才闹堂就有你,本县还没那么健忘。”

  “学生不是来闹堂的。”于秀才见魏知县对自己很有恶感,赶紧解释道:“只是听说家里吃了官司,赶紧过来看看……”

  “混账东西!”魏知县却一拍惊堂木道:“本官不健忘你却健忘,又忘了秀才不许参与诉讼的祖训?哪怕是自家的诉讼,也当由家人代理!”说冷哼一声道:“上次的板子还记着呢,这次一并吃了吧!”

  “学生只是来旁听的……”于秀才忙分辩道。

  “那就老实闭嘴站在一边,”魏知县面无表情道:“需要你回话时,自会传唤。”

  “是……”于秀才被弄得灰头土脸,只好狼狈退后。

  ‘啪’地一拍惊堂木,魏知县言归正传道:“陈德业,你说是你柳氏亲夫,可有证据?”

  “回大老爷,有当年定下的婚书为证。”陈德业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份文书。于家父子却全都惊呆了……

  “柳氏,果有此事?”魏知县问道。

  柳氏被勾来县衙,就被人告知了此事。事关她的终身幸福和未出世的孩子,柳氏自然一口咬定确有此事,当初是父母做主的……

  “呈上来。”魏知县这才点点头,亲随将那文书呈上,魏知县看了看,又让人把户房书吏叫来。须臾,一身青衫、头戴吏巾的吴为来到大堂,当场验了文书,说没问题,是县里开具的婚书……吴为心说就是我亲手出的。不过这小子也很狡猾,没说出具文书的日期,将来就算有事也好推脱。

  见奸夫淫妇转眼成了合法夫妻,自己爷俩却成了强抢人口的罪犯,于秀才急得浑身大汗却不敢开口。好在他老爹也意识到危险了,极力辩解道:“这婚事是非法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柳氏已经是我于家的人,没有我于家允许,她绝不能再醮!”

  “胡说八道。出嫁从父,再嫁从己。”陈德业得了指点,大声反对道:“《大明律》上没规定,女人改嫁还得公婆答应!”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于秀才他爹额头见汗道:“之前从未听柳氏说过,已经再醮之事,怎么突然就冒出张婚书来了?”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陈德业悲愤道:“我托媒人去求亲,岳父岳母已经答应,却被你于家横加阻挠。你们于家是大户,我们惹不起,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没有摆酒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办了张婚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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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王司户的阴险

  双方正在对薄公堂,于老爷子也闻讯赶来,他父因子贵,被封为正五品奉议大夫。虽然只是个荣衔,但魏知县身为朝廷命官,岂能不以为然?

  魏知县赶紧下了官座,拱手相迎道:“老封君亲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于老爷子年过花甲,身子却硬朗着呢,只是此刻要倚老卖老,自然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朝魏知县缓缓抱拳道:“老父母哪里话,老朽前来领罪了。”

  “老封君何罪之有?”魏知县忙道。

  “看我那孽畜跪在堂下,想必是触犯了国法。”于老爷子悠悠道:“子不教父之过,老夫自然也有罪……”

  魏知县只好叫于秀才他爹起来,又让人给于老爷子搬了椅子,在堂下就坐。这才回到大案后坐定,但已经没了之前独断专行的气势,对于老爷子简单介绍了案情,然后温声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老封君怎么看?”

  “初嫁母家主婚,再嫁夫家主婚,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于老爷子垂着眼睑道:“未经我于家同意便私自婚配,婚书不能成立。”老东西人老成精,自然明白这份婚书是否成立,决定着此案的胜败。

  “《大明律》上哪里规定再嫁要夫家主婚?”陈德业大声道:“反而规定女方父母、祖父母才有为女强行婚配之权!”这也是他打官司的底气所在。

  但于老爷子嗤之一笑道:“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出去打听打听,婆家没死绝之前,哪个寡妇由娘家做主再醮?”

  “但《大明律》才作准!”陈德业抗声道。

  “蠢材,我大明朝讲得是德主刑辅。”于老爷子不屑的哼一声,朝魏知县抱拳道:“还请老父母以本县风气为重,礼教大防为要,慎重判决此案。”

  “唔……”魏知县点点头,默然不语。他虽然是圣人门徒,但终归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自然同情陈德业和柳氏,对于家摆出一副卫道嘴脸、实则只为一己之私也深感厌恶。

  但是县令极其重要的一项职责,便是掌导风俗、教化百姓。什么是风序良俗?去县衙外面旌善亭上,看看那些孝子贤孙、贞女节妇之事就知道了。国朝以忠孝治天下,忠孝的具体化就是三纲五常,纲常关乎道统,更重于律法,这是每个知县都知道的。

  魏知县之前也认为维护纲常天经地义,可真遇到事儿上他才明白,卫道士其实就是刽子手……看着大腹便便的柳氏,让他如何狠下心去,将其腹中孩儿定为野种?那会扼杀一条小生命啊!

  况且,陈德业也不是毫无依凭,他手里有婚书,还有《大明律》撑腰,自己若是判他妻离子散的话,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闹将起来,不给是分巡道找机会整治自个么?

  是循法还是从俗,魏知县发现自己真是左右为难。沉吟良久,方对那于老爷子道:“老封君,此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不如让下官调解一番,化而了之吧。”

  “大人好意老朽心领了。”于老爷子正色道:“但我于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绝不能破这个例!”

  “柳氏如今已是身怀六甲,”魏知县又劝道:“如果生在于家,想必贵家不会舒服,孩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如高抬贵手,放他俩一马。那样,谁不说于家宅心仁厚、宽宏大量,老封君您说是吧?”

  魏知县这话,可以说给足了于家面子,谁知于老爷子并不领情,仍苦着脸道:“按说老父母开口相求,老朽不得不从。但我可以不顾于家的颜面,却不能有违纲常。国朝以礼教治天下,我于家深受皇恩,岂能……”

  任他说破嘴皮,老东西就是不松口,魏知县只好将那柳氏收监,暂且退堂,宣布择日重审。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让人把王贤和司马求找来,叹气道:“这个案子着实难办,若由本官来裁决,不论何等结果,都会有人诟病。可于家又不接受调解,这可如何是好?”

  “东翁莫急,”司马求一脸笃定道:“仲德必有对策!”

  “……”魏知县和王贤一起看他一眼,你老倌儿也太会偷懒了吧!

  “仲德你说。”魏知县只好问王贤。

  “是……”王贤的态度就端正多了,不端正也不行啊,因为在这事儿上他失算了……他本来以为那陈德业有婚书在手,于家不能把他怎样,最后只能和解了事。谁知却低估了于家的顽固程度。“学生以为,我们可以采取拖延战术。”

  “拖延?”魏知县皱眉道。

  “是,”王贤点头道:“柳氏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老爷怕她出意外,故而待其产后再决此案,自然合情合理。”顿一下道:“待到孩子生下来,那跟怀在肚里完全是两码事。老师怜惜婴儿无辜,欲全其父母,故判柳氏将财产并嫁妆留给于家,净身出户,嫁与陈德业!”

  “善哉,此必为士林名判也。”司马求也来了精神,笑着接话道:“最多再让陈德业吃顿板子,算是他妄为背俗的惩罚。再勒石宣布下不为例,便可周全了。”

  “呵呵……”魏知县大为意动,几个漂亮的士林名判,对自己的官声大有裨益。但是前提是,自己得罩得住才行。“就怕于家等不到孩子生下来,就告到上头去。”

  “所以还要围魏救赵。”王贤淡淡道。

  “哪个是魏国?”魏知县问道。

  “于秀才。”王贤沉声道:“最近县里盛传,于秀才是因为想霸占柳氏,才鼓动长辈阻止她再醮。”

  “竟有此事?”魏知县却也不是好糊弄的,缓缓摇头道:“我观那于老爷子的主意就很正,哪用于秀才撺掇?”

  “柳氏的前夫不过是于家的旁支,于老爷子在乡下颐养天年,若没有人告诉他,哪里会管堂堂堂堂侄孙的闲事?”王贤很有道理的分析道。

  “唔。”魏知县想想也是,“想知道真伪也简单,问问那柳氏便是。”便让人把柳氏提来。

  魏知县宅心仁厚,没有让柳氏下牢,而是将其拘在寅宾馆,着人不许为难。

  一会儿工夫,柳氏被带到。因她身子不便,魏知县免了磕头,又让王贤搬把椅子给她,这才沉声问道:“柳氏,本官私下里问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

  “是。”柳氏怯怯道。

  “我问你,于家不许你再醮,真的单纯为了名声么?”魏知县顿一下道:“还是有别的原因?”

  “民妇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柳氏低着头,掩面哭泣道:“但是当年民妇孀居时,先夫的堂弟时常到家里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动手动脚……”

  “哪个堂弟?”

  “就是今天被大老爷呵斥的那个于秀才……”

  魏知县闻言目光一凝,看一眼王贤,意思是,还真有此事?

  王贤轻轻点头,暗暗羞愧道,都是我让人教她的。柳氏进了县衙,就进了王贤的势力范围,传话给她不是什么难事。尽管柳氏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帮忙,但她一个弱女子身陷囹圄、六神无主,只要有人支招,都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言听计从,根本不会考虑别的。

  “一派胡言,于秀才品学兼优、有口皆碑,怎会干出禽兽不如之事?”魏知县突然声色俱厉道:“你若没有证据,空口诬告,哪怕是孕妇,也要掌嘴不误!”

  “民妇……”柳氏吓得如筛糠道:“呜呜,民妇……”

  见她要露馅,王贤只好轻咳一声道:“柳氏,你别慌,大老爷问你有没有证据,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证据……”柳氏这才恍然道:“有,有,有一次他对我搂搂抱抱,被我一下咬在胸口上,给他咬掉了一块肉,这才逃脱了他的魔爪……”

  “真的?”魏知县冷声道。

  “真…真的……”柳氏畏畏缩缩道,她毕竟是没经过阵仗的。全靠一股要让肚里的孩子,正大光明出生的劲儿,才能超水平发挥。

  “下去吧。”魏知县摆下手道:“你且安心养胎,本官会让你父母,来照料你的起居饮食。”

  “多谢大老爷……”柳氏感激的泪流满面,要是有可能,她真不愿意欺骗这位青天大老爷。

  要是有可能,王贤也不愿意骗魏知县,但是于家家大势大……他亲眼目睹于老爷子一到,魏知县顿时被压住的场面,就知道要帮助柳氏,只能出阴招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怎么能跟正大光明的魏知县讲呢?

  好在魏知县不疑有他,待柳氏一走,他厌恶的骂道:“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便要发票将于秀才拘捕归案,被王贤好容易才劝下。王贤自然不是为了于秀才,而是因为心虚……一旦闹大了,于家人肯定要全力洗刷于秀才的罪名。假的就是假的,真要追查起来,一定是要露馅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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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家法

  从签押房出来,司马求笑嘻嘻的望着王贤。他虽然智商不太够用,但情商还是蛮高的,自然看出王贤的异样。

  “笑个屁。”王贤没必要瞒他,翻白眼道:“你大舅子给我找的麻烦,还不是看着你的面子?”

  “你要是不想管闲事,他能请动你?”司马求撇嘴笑道:“没看出来,你心肠还不错。”

  “嗯,我还算是个好人。”王贤点点头道。

  “说你胖就喘上了……”司马求翘着老鼠胡子道:“你敢说,不是为了整于秀才?”

  “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整他?”王贤断然摇头道:“既然要围魏救赵,总得有个倒霉的吧?”

  “你也真可以,挑个软柿子捏就是了,干嘛要找于秀才。”司马求是老秀才,对读书人自有一份怜惜。

  “软柿子捏不痛啊。”王贤淡淡道:“放心,这种事大老爷不是头回干了,他有分寸。”

  “唉,臭小子,连大老爷都被你耍了。”司马求摇头叹气道。

  “先生此言差矣,”王贤却正色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大老爷才能一心一意当青天。”

  “也是,”司马求也正经点头道:“告诉他这些事,反而没好处。”顿一下,他盯着王贤道:“但是将来有一天,你要是想坑他,我可不会讲情面的!”

  “那也是我老师!”王贤无奈道。

  “嘿嘿,”司马求也觉着口气有些重,便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道:“那我岂不是你的师公?”

  “可以啊。”王贤冷笑道:“等着在大老爷面前,我也这么叫!”

  “嘿,臭小子……”司马求笑骂道:“占你点便宜可真难。”

  。

  过了两日,于秀才想霸占嫂子的传闻,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就连于老爷子都听到了,气得他七窍生烟,当即让人把于秀才从学里拎回来。

  于秀才这个郁闷啊,这些天他都快被折磨疯了。所谓‘三人成虎’,现在富阳县里,议论他这事儿的何止三百?弄得他都有些迷糊,难道自己真对柳氏有意思?

  在爷爷面前,他指天发誓说自己是冤枉的,于老爷子却不信道:“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传你不传别人?”

  “孙儿更想知道……”于秀才委屈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爷子怒哼道:“若非你时常出入青楼,给别人留下好色的印象,也不会遭此无妄。”

  “那是在青楼举行诗会。”于秀才小声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爷子愤怒的用拐杖敲他:“才是个一文不名的秀才,有资格装名士么?先收心把举人考上吧!”

  “是。”于秀才赶紧点头,又苦着脸道:“可是孙儿被传言困扰,在学校亦不得安稳。”

  “爹,”他爹方敢出言道:“还是催催县里吧,早点把案子了结,谣言自然就消了。”

  “嗯,你去问问……”于老爷子想一想道:“算了,老朽亲自走一趟吧。”便在儿子的服侍下,坐车来到县衙。

  当天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门口静悄悄的。于老爷子递了名刺,很顺利的见到了魏知县。

  签押房里,魏知县亲自给于老爷子斟茶,一阵客套之后,老头子忍不住道明了来意,言语间颇有一点兴师问罪之意。

  “老封君误会了,本县不是有意拖延。”魏知县解释道:“实乃此案又出现了案中案,鉴于案情复杂,本官才不得不先行取证,押后再审。”

  “什么案中案?”于老爷子奇怪道。

  “这个……”魏知县为难的沉吟道:“没查清之前,不好妄言。”

  “这样啊……”于老爷子反而更加想知道了,“难道与我于家有关?”

  魏知县点点头。

  “还望大人告知。”于老爷子追问道:“不管哪个不肖子孙,我绝不包庇!”

  “老封君就别为难下官了。”魏知县苦笑道。

  “是不是跟逸凡有关?”于老爷子心中念头一闪。“还跟柳氏有关?”

  “原来老封君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于老爷子闷声道:“老父母不该捕风捉影哇!”

  “下官当然不会信谣。”魏知县正色道:“只是那柳氏有证据!”

  “什么证据?”

  “她说当年于秀才试图非礼她时,曾在他左边胸口咬过一口,应该还留有痕迹。”魏知县淡淡道:“下官念在于家是乡宦,他又是生员的份儿上,没有马上出票拘人,而是着捕快暗中查访,试图还于秀才个清白。”

  “多谢大人的信赖,”于老爷子前倨后恭,态度大不一样道:“想我于家家教严格,三代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嫁之女,断不会出那么个畜生的。”以老爷子的阅历,是深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是以绝口不提于秀才如何的好。

  “是啊,本官也是不信的。”魏知县重重点头道:“其实有个最简单的办法,他来了么?咱们看看他胸口,要是完好无损,本官饶不了那女人!”

  “这个么,”于老爷子却踌躇起来,要是孙子胸口真验出伤来,他这辈子可就完了,于家也要颜面扫地,“他此时应该还在学里……”

  “那就让他明日告个假,老封君和他来一趟吧,我们一同验伤。”魏知县淡淡道。

  “这……多谢老父母。”于老爷子终于露出感激之色道:“老朽真是惭愧啊。”

  “老封君哪里话,”魏知县微笑道:“这都是人心换人心啊。”

  “是。”于老爷子已经彻底没了气焰。不待魏知县上汤送客便告辞了。

  见老爹出来,他儿子赶紧迎上去,却被于老爷子一把狠狠推开,不让他碰自己。

  回家下车时,于老爷子的脸仍黑得吓人,两脚刚刚落地,便使劲往地下拄着拐,怒道:“把那孽畜绑到祠堂来!”

  众家丁面面相觑,他儿子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是哪个孽畜。

  “你那宝贝儿子!”于老爷子狠狠瞪他一眼。

  须臾,于秀才被带到祠堂,便见爷爷坐在祖先牌位边,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在两旁,身后的屋门也被紧紧关闭,看这架势就让他心里发毛。

  “爷爷,您找我……”

  “跪下!”于老太爷一声怒喝,“脱掉他的衣裳!”

  于秀才懵懵懂懂的跪下,几个家丁便上前告声罪,将于秀才的夹衫、道袍、中单统统扯掉,露出那副细小的身板。

  于老爷子定睛一看,就见他左胸乳根四周,一圈牙印状伤口清晰可见……

  “孽畜……”于老爷子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家里人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容易才让他缓醒过来。于老爷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两眼瞪着于秀才,眼珠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经过,便一叠声道“捆起来,上家法,往死里打!”

  家丁们知道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将他按在凳子上,嘴里塞上布……一是怕惨叫声惊扰到先人,二是防止他咬到舌头。然后便扯下他的裤子,举起掌板,一下下打在那对雪白的腚上。

  打了十来下,于秀才已经是痛不欲生,老爷子却尤嫌打轻了,咆哮道:“打不死他,你们就等死吧!”

  一众家丁闻言再不敢手下留情,再说打少爷腚这事儿可不常有,多过瘾啊。于是一个个咬着牙,抡着掌板朝于秀才腚上招呼,于秀才细皮嫩肉,哪承受过这个?没几下便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见再打就要出事儿了,于秀才他爹忙跪在老爷子面前苦苦哀求。老爷子哪里肯听,抄手就是一掌,扇在儿子脸上,“该连你一起打,若非你平日里把他娇惯坏了,他能干出那种禽兽事!”

  虽然被老爹训斥,但不能看着儿子被打死,于秀才他爹又扑过去,拿身体护住儿子,家丁们不敢将二爷一起打了,只好罢了手。

  “不要停,一起打死了账,省得交到官府里辱及先人……”于老爷子却火气愈旺,那口痰终究是涌上来,彻底气晕过去。一众家人赶紧扶住,这次不敢再掐人中了,把老爷子送回房中,赶紧去叫吴大夫来救治。

  吴大夫将于老爷子救过来,却发现他已经有中风的迹象,就算以自己的医术,最晚秋天就该嘴歪眼斜流口水了。不过这老小子狡猾狡猾的,只说于老爷子另有隐疾,自己先开几服药维持着,还是得请省城的大夫来诊治。这样将来就算他中风,于家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到了傍晚时分,于老爷子醒过来,家里人才松了口气。他老婆子擦泪道:“你可吓死我了,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发的哪门子疯?”于老爷子一愣才想起来,再次怒气上涌道:“那个孽畜呢?”

  “还昏着呢……”想到孙子的惨状,他老婆子满脸都是泪水:“他到底犯了啥错,恨得你要杀了他?”

  “哼……”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哪怕对着自己的老婆,于老爷子都羞于启齿,只在那里生闷气。

  于老爷子是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仍下不来床。正在吃药时,他小儿子进来说:“逸凡醒了。”

  老爷子不吭声,继续吃他的药。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于秀才他叔又道:“央儿子来问个明白,说爷爷让他死,他不敢不从,只求做个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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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海潮

  “死了倒是利索……”老爷子心里已经判定了孙子的流氓罪,他现在只想把事情盖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儿子。神游良久,方吩咐道:“你这就去收拾行装。”

  “啊?”小儿子不解。

  “把那小畜生押到山东去,让你大哥严加管教。”老爷子却不解释道:“别问为什么,立即走,从后门!”

  “这……是。”小儿子才明白问题严重了,这分明是让他侄子去避难啊!

  便不再问,出去赶紧让人套车,叫老婆收拾衣裳,又从账上支了钱。正忙活着,那边家丁来报说,他侄子死活不上车,一定要见爷爷一面问个清楚。

  他二哥也过来,求他再去求求老爷子,就是个死刑犯还要先问再斩呢,不管逸凡犯了什么罪,总得给个辩解的机会吧。

  “唉,老爹那脾气,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一旦认准了死理,就不听人解释。”他回答道:“老爷有话让我捎给逸凡,rì后若能考中举人,还有相见之rì。”

  “啊……”二哥傻了眼,那岂不是说,要是中不了举人,就一直不能回家?

  “唉……”他叹口气,便让家丁将侄子的嘴巴堵住,手脚捆上,绑在车厢里。

  “二哥你得往好处想,逸凡去跟着大哥念书,总比在家里瞎胡混强。”见兄长一脸痛苦,他劝说道:“将来逸凡考中举人,受用的还不是他自己?”

  “唉……”于秀才他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两眼含着泪,将儿子送上船,看着他消失在富chūn江上……

  。

  其实于老爷子和魏知县,昨rì便心照不宣的达成默契……你放过我孙子,我也不再揪着柳氏不放。于是县里也不来传于秀才去问话,于家也不再去县衙催着结案了。

  就连于秀才的八卦也戛然而止,倒不是人们转了xìng。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将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龙王爷就像疯了一样,天空漆黑如墨,狂风卷着暴雨,瓢泼似的洒向大地。士绅们全都被堵在家里,一开始还有心情偷闲赏雨,但见雨下了三天还不停,无论贵贱都忧虑焦躁起来。

  对穷苦百姓来说,不开工就没钱买米,吃饭都成问题。对士绅大户来说,忧虑的是自己的竹林、茶园被涝坏了怎么办?

  但此时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他们将面临何等糟糕的境地……

  十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顶着狂风骤雨,手拉着手在富chūn江大堤上艰难的行走,一直走出几里地,才进到个望江亭里歇脚。

  进去亭中,众人摘下斗笠、解开蓑衣,露出一张张煞白的面孔。竟然是富阳知县魏源和蒋县丞,以及工房司吏并王贤等随员……今晨得报说富chūn江水位暴涨,魏知县十分担心,遂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风雨如磐呐!”魏知县感到脚下大堤都在微微颤动,不禁喃喃说道。

  因为富阳县的江堤,是蒋县丞前年监修的,他自然也要到场。富阳县的二老爷浑身湿透,牙齿打颤道:“真是邪了门了,江水怎么会倒着流呢?”

  “这是海溢。”工房司吏郑言是个老河工出身,有着粗粝的酱sè面孔,和一双被江水锈蚀的眼睛。为二老爷解答道:“一定是来了海啸,这是海cháo倒灌进钱塘江,将江水逼回来造成的。”钱塘江和富chūn江是一条江的下游和中游,分别取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海溢?怪不得江面上升的如此之快。”魏知县面sè发白道:“江堤会不会有事?”

  “所幸现在不是汛期,水位原先低得很。”郑言答道:“前年又新修了大堤,应该能顶得住。”

  “一定不能有失!”魏知县沉声道。知县都兼任境内河道总管,决堤如失土,是要掉脑袋的。“调集民夫加固江堤!”

  知县大人一声令下,富阳县应服徭役的数千壮丁便被调动起来,背着锸锹箕、顶风冒雨,艰难的将一袋袋泥沙,一筐筐石块运送到江堤之上。

  魏知县一直坚守在堤上,指挥民夫固堤。民夫们见县老爷几天几夜不下堤,比什么鼓动都管用。为了保卫家园,那些不应劳役的百姓也自发前来,没rì没夜的将江堤加高加厚。

  王贤被委任为调度官,一应人员物资,由他按需调配,自然也一直在堤上待着。

  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的眼里满是血丝,喉咙也喊得嘶哑了。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他井井有条的调度下,人手物资按需分配,使加固大堤的效率大大提高。洪水虽然凶猛,却始终无法奈何江堤……

  到了初七这天,虽然依旧下雨,但人们明显发现水面开始下降,虽然不明就里,却都激动的欢呼起来。

  王贤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郑言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哪个县决堤了,泄去了洪水……

  正愁眉不展,他的手被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握住,不用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装的林清儿。这些天她一直陪在边上,帮王贤写写算算,撵都撵不走。

  “担心爹娘还有小妹?”林姐姐轻声道。

  “嗯。”王贤点点头,他感觉钱塘仁和二县遭殃的可能xìng最大。

  “应该不会有事,”林清儿安慰道:“杭州是府城又是省城,肯定有力量保护官眷的安全。”

  “嗯。”王贤挤出一丝笑容道:“没听人说么?祸害千万年。谁有事儿爹娘也不会有事儿。”

  “有这么说自己爹娘的吗?”林清儿无奈道。

  既然水面开始下降,雨势也小了很多,断不会再有决堤的危险,魏知县便撤下大部分民夫,只留了一些人监视江面,自己也回衙准备洗个澡,好生歇一歇。

  谁知道刚回去,司马求便迎上来道:“杭州急递!”

  魏知县只好强打jīng神,也不换衣裳,便满身是泥的去见信使。

  信使从竹筒中掏出公文,双手递给他。魏知县接过来一看,竟是布政司衙门的公函。这种越过府衙直接向县里下令的情形极其罕见,只有在万分紧急、不容耽搁的时候才会出现。

  魏知县赶紧验看关防,拆开信封,掏出信瓤一看,是布政司命富阳县准备接受三万名灾民的命令,他的目光登时凝重起来。寻思片刻,魏知县问那送信的吏员道:“杭州遭灾很厉害么?”

  “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风cháo。”那吏员心有余悸道:“yín雨烈风、江cháo滔天,浪头高达数丈,钱塘、仁和两个县全淹了。后来又接报说温州、宁波、嘉兴也都遭灾严重……”顿一下道:“整个浙东这次是遭了大殃,最少几十万人田庐尽毁,是以布政司命没遭灾的州县接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吧。”

  “……”魏知县闻言默然,良久方道:“你先去吃饭,本官这就给藩司写回信。”

  “是。”吏员恭声应道,跟着长随下去吃饭了。

  魏知县便将司马求找来,两人斟酌出一封回信,无非就是说本县也遭了灾,多么多么困难,但布政司有命,多大困难也会克服。同时又说富阳不产粮,无法供养那么多人,请布政司下令调粮草周济云云。

  写好信,打发走了那吏员,魏知县又找来王贤,与他商量接纳灾民的细节。两人从中午一直商量到午夜,才将细节一一敲定。

  魏知县伸个懒腰,虽然已经倦极了,但jīng神仍很亢奋道:“仲德,你是为师的恩人!”他说的是永丰仓里的粮食,要是王贤去年没及时发现,并及时更换,今年魏知县拿什么救灾?那可不是乌纱不保,而是人头不保了!

  魏知县恨不得把闺女嫁给王贤,虽然他闺女才九岁……否则无以表达他此刻的庆幸与感激。魏源伸出大拇指道:“未雨绸缪、神机妙算,真神人也!”

  “老师这是哪里话。”王贤苦笑道:“谁也没有前后眼,但世上事就这么寸,你若一直准备着,可能一直用不着,但一旦失了准备,麻烦就来了。”

  “嗯。”魏知县起身拍着王贤的肩膀道:“仲德,你下面的任务很艰巨,咬咬牙,挺过这一关,我一定为你向省里请功!”

  “学生敢不效死力……”王贤恭声道。

  。

  翌rì排衙。

  “诸位,有布政司文移。”魏知县目光扫过众官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心里一叹,沉声道:“浙东海cháo,沿海十余州县被淹,百姓被迫转移,布政司要求我们做好接收工作。”

  此言一出,堂下大哗,众官吏毫不掩饰抵触之情。让他们给自己县里抗洪救灾还行,谁愿意给别的县当nǎi妈?

  “这是布政司的命令,不是商量。”魏知县沉声道:“分巡道、分守道不rì便会来视察,若是准备不利,哪怕是本县,也要就地撤职查办!”

  “救灾如救火。”魏知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谁若是推诿塞责,本县自将严惩不贷!听明白了么?”

  “是。”众官吏只好齐声应下。

  “现在宣布分工!”魏知县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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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盘库

  富阳县永丰仓外,里外三层的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但他们都没法靠近永丰仓,因为仓库大门口,站满了浙江督粮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三道同至一县的情况极为罕见,但今天早晨,三艘大官船同时抵达富阳县。其中一艘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政、浙江督粮道的旗帜;一艘挂着浙江按察副使、浙东分巡道的旗帜;还有一艘规格稍低点的,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议、杭嘉湖分守道的旗帜。

  老百姓那见过这么多大官,知道肯定有热闹看了,竟都放下手头的活计,一心一意的围观起来。

  更让人惊奇的是,魏知县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当他带着一干属下赶到码头时,三位身穿绯袍的高官,已经下船了。

  魏知县赶紧大礼参拜道:“下官有失远迎,请三位道台赎罪……”

  三人为首的督粮道笑道:“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贵县,倒是我们唐突了。”

  魏知县忙道‘哪里哪里’。

  “我等奉三总宪之命,至各县巡察赈灾准备情况。富阳县是第一站。”分守道笑道:“还请魏知县配合。”

  魏知县忙道‘一定一定’。

  “闲言少叙,”分巡道却冷言冷语道:“我们还要去别处。”

  “请三位道台到衙门歇息,下官也好汇报情况。”魏知县殷切道。

  “不必了。”分巡道冷声道:“径直前往预备仓验库!”

  “这么急?”魏知县吃惊道。

  “大灾之时,粮食比黄金还重要。”督粮道温声安慰他道,“还请魏知县担待。”

  “是……”魏知县暗暗苦笑,我不答应又能怎样?。

  永丰仓内,杜子腾打开锁头,两名斗级将沉重的舱门推开。便见里头一摞摞粮袋码放的整整齐齐、巍然如山,到处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杜子腾躬身让到一边,几位大人面无表情的进去,跟在身后的督粮道属吏捧着账册,一边唱着存粮数,一边点着仓存米袋,让三位道台过目。

  奇怪的是对于库粮,分巡道竟比督粮道还上心。他命人从库里随便抽取了三四十袋粮食,然后全都打开,倒在地上。

  稻米倾泻而下,不掺任何杂质,亦没有陈腐之粮。

  督粮道是行家,他随即检查了五个仓库,个个都是这样,便知道永丰仓的状况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难以想象……

  赞许的望一眼因为劳累而身材瘦削,颧骨高耸的魏知县,督粮道齐政问道:“魏知县是怎样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办事。”魏知县恭声道:“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他虽然语气淡淡的,但心里爽得不能自已。装逼的感觉,只有试过才知道……

  “本官是说……”齐道台解释道:“一些粮仓里常见的陋规,在你这儿没看见。”

  “既然是陋规,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魏知县继续装逼道。气得分巡道孙道台七窍生烟,却偏偏挑不出毛病来。半天时间,他已经清点了一半的粮库,发现里头的存粮,比规定数还多的多,让人怎么找麻烦?

  “魏知县,所存库粮为何远超限额?”孙道台冷着脸道:“全天下的粮库里,你这是独一份吧。”

  “回禀道台,因为富阳的耕地稀少,百姓大都不种粮食,全靠购买。”魏知县解释道:“一旦出现粮荒,富阳百姓就面临断粮的危险,故而本县不得不多贮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唔,有这传统么?”齐道台奇怪道:“本官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县老爷新立的规矩……”杜子腾小声道:“之前也是没有的。”

  “很好,魏知县少年老成,可谓能吏。”齐道台看看另两位道,“我对永丰仓的情况很满意。”

  “下官也一样看法。”那分守道也点头道:“一般知县对常平仓的态度是保仓。其实能把保仓做好,就已是很不错的了。但魏知县追求的却是盈仓,可见魏知县之实心任事。”

  “不错。”齐道台点头道:“只有常平仓充盈起来,一旦这样的逢上灾年,方可确保赈灾之急用。”

  “看看别处再说吧!”孙道台却闷声道:“灾民们住的地方都准备好了么?”

  “基本就绪了,”魏知县答道:“请诸位大人随下官来。”

  “请。”三位道台结束了对粮仓的检查,跟随魏知县离开永丰仓。

  见众大人离开,杜子腾赶紧对王贤深深施礼道:“恩公,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原先虽然被王贤整得服服帖帖,杜子腾却不能不产生怨怼,但这下只剩下满满的感激了。

  “杜大人此番出了大彩,高升指日可待,实在可喜可贺。”王贤淡淡笑道。

  “都是恩公的功劳。”杜子腾诚心诚意道:“今后恩公但有差遣,子腾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赴汤蹈火。”王贤正色道:“一是把永丰仓看好,二是知会那些粮商,让他们赶紧去长沙运粮,有多少买多少。”过年时,周洋给王贤拜年,提过已经和长沙的粮商建立联系,随时都可以买粮了。

  “可是他们都没钱了。”杜子腾苦笑道:“钱全都买了粮食,赔给官府了。”

  “向钱庄、向盐商借贷,能借多少借多少,县里可以作保,”王贤沉声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次就能全赚回来,我要不是身在衙门,肯定砸锅卖铁也要去贩粮。”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恩公指点。”杜子腾重重点头道:“将来真赚了钱,绝对少不了恩公的一份。”

  “那倒不必。”王贤道:“我是为了避免本县出现粮荒。”

  “是啊,”杜子腾深有同感道:“让这场大风潮害得,各县估计粮食都短缺,肯定不放粮食外流的。”

  这对一般的县来说问题不大,但对富阳这种高度依赖买粮的县来说,粮价上涨肯定是别的县的几倍,而且依然会出现短缺的局面。为了避免粮荒发生,王贤和魏知县商量着,从远处购粮以补不足。

  “让他们三个千万把这个差事办好。”王贤吩咐道:“受用无穷、功德无量,这种好事千载难逢。”

  “是。”杜子腾恭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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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安置

  兵荒马乱之外,水旱蝗灾造成的荒年,对百姓生活影响最大。很容易造成社会动荡,流民盗贼四起,伤了国家的元气。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检验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标尺。

  荒政的核心是对灾民的救济,有三大要点,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归。其中‘得归’是救灾后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纳流民的县里考虑,各县只需要做好前两项,‘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检查完了粮库,道台们又去检查为灾民准备的住处。

  这次孙道台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了……他看到富阳县并没有专门为灾民划出居住区域,亦没有建造席棚之类的容身之处。自以为抓到魏知县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阳县粮食倒是不少,可看起来是不打算给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县不解问道。

  “为容纳灾民清出来的空地呢?”孙道台冷哼一声道:“连个窝棚都没搭,打算让灾民们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么?”

  另两位道台没说什么,表情亦不安乐,心里埋怨魏知县太不争气,让他们早先的赞许成了笑话。

  “大人容禀,”魏知县却自有一套说法道:“学生观往日救灾之法,无非就是将灾民聚集在城里,煮粥供应他们吃而已。这样确实方便官府管理和赈济,但是弊端也不小。”顿一下道:“灾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得不到粥就倒毙在路上。这种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是不把灾民当人,漠视他们生死的敷衍举动。”

  “哼……”就连孙道台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下官已经下令县里的衙舍、道观、寺庙、库房等处空出地方。又根据户等,征用本县各乡空闲房屋来安置灾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纳灾民数量有限,主要还是靠后者。县里人口密集,难得有空闲房屋。故而上等户只需出三间,中等户两间,下等户一间即可。乡镇上房屋宽裕,每等多出一间。如此安置三万灾民绰绰有余,且灾民分散各户,既不会聚集生戾、亦无疫病之忧,要比聚集起来强得多。”

  “你这法子倒是新颖。”齐道台道:“但是富阳百姓能答应么?”

  “本县已经下达文书给各里,曰‘流民且至,无以处之,若聚集城内,则疾疫并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赁民居以待之。’”魏知县道:“我富阳百姓宅心仁厚,无不应允。”

  “你说的是租赁。”孙道台耳朵尖着呢,当即指出,“但许多灾民家产尽为洪水所没,已是身无分文,哪里有钱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县垫付。”魏知县淡淡道:“其实免费征用也可,但让百姓得些好处,自然更加配合,将来和灾民共处,也可以更融洽。”

  “垫付了要还么?”孙道台追问道:“不还的话你县里付得起么?”

  “当然要还,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县道:“出不起钱不要紧,可以以工代赈。”

  “原来如此。”齐道台又问道:“灾民散处,如何熬粥?”

  “既然散处,就不熬粥了。”魏知县答道:“改为按人头发米,两日一给。”

  几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无不可,孙道台虽然想吹毛求疵,但从来没有法律规定,官员该如何救灾。魏知县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还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参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阳检查了大半日,道台们对情况基本满意……主要是永丰仓满仓满囤的粮食,让他们叹为观止。时间紧迫,道台们连夜便要赶往下一站临安。

  魏知县自然到码头送行,督粮道齐道台对这位年轻的知县观感极好,在他的印象中,这样肯实心用事的官员在洪武年间还常见,现在却越来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对他赞不绝口。

  临别时,他支开旁人,与魏知县走到码头一角,单独说话。

  “文渊,”齐道台轻声问道:“知道为何如此着急盘库么?”

  “按朝廷规制,开仓放粮之前,必须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粮数……”魏知县答道:“应该是要奏请朝廷放粮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粮道,不能算是**的行政机关,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机构。常平仓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开仓放粮的,必须奏请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负责,按察司监督,严防有人以赈灾为名,行贪赃之事。

  “不错。”齐道台颔首道:“本官启程之前,郑藩台已经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了。同时请唐爵爷派了水师的战舰,运送受灾百姓分赴各县就食。”顿一下道:“我们三个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宪令,查实一县安置一县,如今你富阳县已经准备就绪,最晚后天就会有灾民陆续抵达了。”

  齐道台说完看看魏知县,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道:“文渊不担心,一旦本县开仓放粮,会引发本地百姓不满?”

  “嗯,担心。”魏知县很实诚的点头道:“百姓向来把常平仓的粮食,视为自己的救命粮。现在却要拿出来赈济外县的人口,人数还这么多。肯定是有情绪的。”

  “百姓更加无法接受的是,永丰仓的粮食,是他们交上去的,但放粮时却没他们的份儿。”魏知县又强调道:“到时候一旦形成对立,恐怕会酿成民乱,坏了藩司的赈灾大计。”

  “看来你也有抵触哇。”齐道台笑道:“我不问还不说哩。”

  “省里的难处更大,”魏知县淡淡道:“县里要做的是分忧而不是添乱。”

  “是哇,文渊这样的官员,真是太少了!”齐道台大赞道:“我一定把你这些话,转告给臬台大人。”顿一下道:“就是得着眼全局看问题。你知道,皇上虽然登极九年了,还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这次浙江大风潮实属罕见,那些人又要说怪话了。藩台大人的压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时赈灾、安抚百姓,将灾害的影响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县点点头,听齐道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没办法,杭州城的粮库十个被淹了八个,损失极为惨重。不得不让各县帮着养活一批百姓。疾风知劲草。这时候咬咬牙,帮藩台渡过难关,日后必有厚报!”

  “下官不求回报,灾民虽然不是本县之民,但同属大明的子民,自然应当一体救济。”魏知县沉声道:“只是希望省里给个章程,好让县里能安抚好富阳百姓,安置好灾民,让他们和平共处。”

  “当然可以。”齐道台沉声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说了,但凡接收灾民的县,与受灾县一体奏请蠲免钱粮赋役。而且我临来之前,藩台大人有三点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骚乱,三是不要让灾民离境。只要能做到这三点,你尽管洒漫去做,一切后果由省里承担。”

  见魏知县没什么反应,齐道台才又道:“省里的公文不日下达,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县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负藩台和道台所托!”

  两天后的中午,一艘水师楼船从富春江下游驶来,船上是携家带口的上千灾民,他们的家园被海啸毁掉,已是身无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体,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更冷的是他们的心情,海堤修复、海水退去之前,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任由官府驱赶,在官兵的监视下登船,被运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们的粗暴对待,到现在不给饭吃,让他们饥肠辘辘、满心凄凉,对即将开始的流民生活,充满了恐惧和怨气……

  “凭什么城里人都不走,就让咱们乡下人背井离乡!”船上,到处是这样愤懑的牢骚声。

  “粮食不够吃的呗,又不想让咱们这些乡巴佬塞满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们往各县里送。”

  “人家县里就愿意接收?受灾的又不是他们。”灾民们忧心忡忡道。

  “咱们就是些讨人嫌的累赘。”老人愤懑道:“哪有喜欢灾民的官府?”

  “这么说,咱们肯定不受待见了。”灾民们的情绪愈发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错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没几粒米,那非得饿死人不可……”

  让他这一说,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禁回忆起国初有一年蝗灾厉害,他们也曾逃过荒,最后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园,其余人小部分饿死,大部分死于瘟疫,悲惨莫可名状。

  “世上最惨无过于逃荒了……”悲观情绪愈发浓重,许多灾民又怕又饿,呜呜哭起来。

  “嚎丧什么!”官兵持着鞭子,大声呵斥道:“富阳到了,都赶紧滚起来!”

  灾民们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见码头的牌楼上,写着十六个红色的大字。浙江识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声念出来道: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

  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让灾民们感到舒服多了。

  楼船费劲的靠上码头,官兵下了船,半晌上来一群当地官吏,为首的是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自然是本县知县无疑。

  不待皂隶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给知县老爷磕头。

  “诸位快快请起。”魏知县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杀本县了。”

  “求大老爷可怜,”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坚持给他磕头道:“给我们一条活路!”

  “求大老爷可怜,给条活路吧……”灾民们七嘴八舌附和着,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劲的磕头。

  魏知县的眼眶湿润了,之前他就灾民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官声和政绩,但当他看到灾民们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为了一条活路时,终于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他亲手扶起几位乡老,“诸位乡亲快快起来,且听我一言。”上到楼船最高处,他指着岸上的十六个字道:“诸位看到那些字了么?”

  灾民们点头。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灾民们又点头。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魏知县高声道:“这就是富阳县给你们的承诺!”

  听着这位知县老爷的承诺,灾民们那冰冷凄凉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又纷纷‘青天’、‘菩萨’的叫个不停。

  魏知县摆摆手,灾民们便安静下来,听他接着道:

  “请你们记住,你们来富阳不是逃难,而是来生活的,你们双脚踏上富阳县的一刻,你们的身份就不再是灾民,而是和富阳百姓一样,有房住有饭吃、有官府保护的百姓!”魏知县朗声道:

  “为此,本县十一万百姓,为你们空出了七千间住房。待会儿上岸登记后,便可各自领取三天口粮,跟着你们的房东回去歇息了!”

  灾民们本以为来了有个窝棚、有口稀粥就不错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饭吃,都感动的眼泪哗哗……

  却也有老成的问道:“那三天口粮吃完了怎么办?”

  “按照规制是赈贷,”魏知县道:“但你们短则三两月,长则半载要回乡的,所以普通的赈贷是行不通的。”顿一下道:“所以采取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灾民们面面相觑,有人问道:“我们还要干活?”

  “难道诸位在乡里时,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魏知县淡淡道。

  灾民里没有富人,稍有点财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饭的普通百姓,自然无言以对。

  “本县不将你们当灾民,你们自然也要像富阳百姓一样,衣食住行皆需用劳动换取……”魏知县沉声道:“之前有税赋在身,你们不一样可以养家糊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们的钱粮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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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以工代赈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何况魏知县的话是正理,凭什么你在老家时靠劳动吃饭,来富阳却想袖手高坐?你是逃难还是度假来了?

  灾民们便在官差的组织下,下船上了码头。码头上早围起了栅栏,一次只放行十家,而且必须是十家互保才行。

  这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还不立马就乱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来就是十户一甲的,无需临时搭配。

  十户被放过栅门的灾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记。桌后坐着户房的一众书吏,他们详细记录每一户的籍贯、里甲,户等、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人口、健康状况……然后让他们签订互保书。

  签了这份文书,任何一个人犯了罪,十户人家都要连坐的……不这样的话,魏知县岂能放心让三万外乡人涌进县里?

  登完记签了字,灾民们便被领到下一道栅门外,他们身后,另外十户灾民开始登记……

  进了第二道栅门,便有书办问灾民,要住什么档次的房子。

  灾民们愣了,都有啥档次?

  “三个档次,上等独门独院,每月一吊钱。中等两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书办道。

  “啥,住宿还要钱?”灾民们瞪大眼道。

  “住宿啥时候不要钱了?”那书办眼睛瞪得更大:“你们住的房子,可是富阳百姓尽最大努力空出来,怎么可能白住!”

  “咳咳。”一个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轻人咳嗽两声道:“没钱可也以住……”灾民们还没高兴起来,又听他道:“先记着账,日后以工付租即可。”

  “吓,”灾民们不乐意道:“怎么什么都要钱,从没听说,安置灾民还收钱的。”

  “别的县都是搭窝棚,本县也在河边搭了窝棚,”那书吏正是王贤,他面无表情道:“诸位不愿住房,可以去住窝棚,同样是不要钱的。”

  尽管不情愿,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况房租真便宜,还可以先欠着,十户人家都选择了花钱租房。

  于是书吏便给每家发了个竹牌,正面是户主名,背面是所赁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们分在十三里,出了这道门,里长就在外头。你们持牌与他碰头,后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们在富阳县这段时间,亦由他负责了。”

  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进来,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

  王贤看了一会儿,抬头瞧见牌坊上那十六个大字,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上司动动嘴、下级跑断腿……何止跑断腿,简直是殚精竭虑,伤透脑筋好吧!

  以一县之力,来完成三万人的赈灾工作,同时还要保证本县百姓的生活,这项工作之难之繁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王贤却要以一人之力,来完成整个规划、并制定细节,乃至现场监督……毫不夸张的说,魏知县只负责两项工作——露脸和发号施令,最伤脑筋的谋划和最麻烦的具体执行,却都是王贤的差事。

  若非有个高效率的团队支持,即使以王贤的专业能力,也无法胜任此事。好在户房经过他调教,效率大大提高,这才让他不必为具体事务劳神,得以集中精力谋划大略。

  如今的富阳县,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体办事儿的,魏知县大权独揽,却对王贤言听计从,在赈灾这件事上,甚至让他全权谋划,自己都听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阴阳怪气的说,现在富阳县一个坐的泥塑县令、一个站着的青衫县令……

  司马先生也向魏知县提过这茬,然而魏知县浑不以为意,他说汉高祖治国不如萧何,计谋不如带兵,带兵不如韩信,为什么三位却是他的手下?无它,因为刘邦能识人驭人。

  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县不担心权威会被王贤夺去。

  其实若有可能,王贤也不想这样锋芒毕露,但非常时期,赈灾最大,一个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贤最担心的,就是灾民们会不会不接受‘以工代赈’和‘以工付租’,闹出什么事端来。直到这会儿,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静的接受了安排,他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计划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这年代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作为灾民更是小心翼翼,对于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过分,都会逆来顺受。

  至于富阳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贤相对合理的安排外。还因为魏知县宣布,但凡为灾民提供住房、且不出问题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赋税。但还不够,这种几乎牵扯到每一户人家的大动作,没有大户巨室的支持,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魏知县以不大修黄册为条件,换取到富阳大户的支持……

  对此魏知县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为交换,那些老奸巨猾的大户,是不会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的完成赈灾,东翁的声望就足够了。”司马求安慰他说:“本来重修黄册就是个雷,就算修成了,东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魏知县叹气道,“但为了重修黄册,我与仲德去岁费尽心力……”

  “老师无妨,”王贤笑道:“没有去岁捕到的鱼,怎能换来熊掌?”

  “也是。”魏知县闻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黄册了,你感到如释重负?”

  “知我者老师也。”王贤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也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得罪了,最后没法在富阳立足。”

  “唉,乡愿,德之贼也,果然不虚。”魏知县摇摇头,揭过此事道:“一定要把赈灾办好,不然为师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贤沉声应道。

  。

  得到乡绅大户的支持后,王贤才能号令动富阳县的县镇乡村,他除了下令各里限期

  腾房外,还命各里长甲首负责灾民的看护任务,约束乡里刁民,严禁骚扰灾民、敲诈钱财。如有违反,以‘破坏赈灾’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各县长官为何最不愿接收灾民,因为这些外来户会跟土著抢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粮,他们还是会提高当地粮价,挤占土著的营生。是以各县都把灾民视为包袱、看做累赘,自然百般抵触。

  王贤却不这么看,他知道人是最宝贵的资源,灾民们不过是失去了家园,却没有失去劳动力。若非海啸让他们成了灾民,富阳县焉能获得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

  把这些劳动力调动起来,他们怎么可能还是累赘呢?而且只要安排得当,完全不会挤占富阳人的营生,反而会极大的促进富阳的发展。

  对此,王贤那个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那便是大兴土木!

  当魏知县为三万灾民无所事事,必然会滋生是非而发愁时,王贤献计道:“老师,您不是一直发愁,本县的田地太少,以至于粮食太依靠外购么?如今有这么多便宜的劳动力,为何不趁机大造梯田呢?”

  魏知县闻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对官员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亩为两大重点的。不能增加人口,开除荒地也是极好的。而且开出荒地来就是官田,最对朝廷胃口!

  富阳这地方比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适合种庄稼的平地,只有全县面积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占,能到一分田就不错了。再想扩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阳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梯田,不过却大都是茶园。

  因为起先种茶的收益比种田要高,但当大家都开始种茶时,茶价渐渐下行,粮价却渐渐上扬,如今种茶和中粮的差距已经没那么大了。而且作为县衙来说,更应该考虑的是民生,在这个年代的官员看来,八成的粮食靠购买,实在不成体统。如果能增加田亩,让本县粮食产量提高一些,实在是再好不过。

  “好,你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残者和年幼儿童外,让灾民们都去营造梯田,以工代赈!”魏知县兴奋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谓一石四鸟!既让灾民有事做,不至于滋事,又给本县增加了官田收入,还能缓解本县的粮食受制于人的状况。再则,也让赈灾粮食的发放有了依据!”

  “此事学生已经与工房的人商量过了,他们负责找富有经验的老农,来指导造田。请老师亲自负责工程指挥和赈粮分派之事!”王贤沉声道。

  “哦?”魏知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笑道:“好,本官也亲自去挑石造梯,给富阳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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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领养任务

  现场指挥是为了体现魏知县建造梯田之功,赈粮分派则是在灾民中树立口碑,将来这些人回到家乡,亦将他的美名传扬四方,对魏知县来说,这比升官还要爽。

  见王贤忙于筹划之余,还不忘为自己扬名,魏知县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仲德,你为为师做得太多了,为师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老师言重了。”王贤忙谦虚道:“这都是学生的本分。”

  “仲德,为师必不负你!”魏知县感激的握着他的手道。

  “老师……”王贤不着痕迹的抽出了手。

  于是感情进一步升华的师徒二人,用了几个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灾民,县里以工代赈,灾民以工付租,为县里修桥铺路、建造梯田的大致方略,又一一细化,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但让两人伤心不已的是,前日三位道台对这个方案都不感冒,孙道台甚至有等着看好戏的意思……更悲剧的是,为了落实方案,昨天魏知县去杭州,向郑藩台和虞知府汇报,二位上司竟也同样不看好……

  郑藩台说的比较客气,“魏知县能针对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赈灾之法,很值得嘉许。只是……赈灾的目的是为了稳定,你这套新法未经验证,万一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会不会满盘皆乱?”

  虞知府则从另一个角度质疑道:“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一边。单说安置灾民还要收房租,难免为士林诟病。”

  “府台容禀,房租是直接交给房东的,县里一文钱都不过手。”魏知县辩解道:“包括以工代赈,都是为了给富阳百姓个交代。再说让灾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们无事生非。”

  虞知府这才不再说什么。

  不夸张的说,一众上司都对他的赈灾新法不以为然,只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修改,才勉强同意他尝试一下的。魏知县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贤的压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为了开个好头,魏知县亲自带人上船,向灾民展示诚意、宣布政策,来一艘船说一遍,不打一点折扣。王贤则带手下在码头一丝不苟的登记灾民,分配住处。没白没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万灾民。

  但三万灾民无法一刀切,其中两万七千多人顺利完成登记,领到口粮分到住处,剩下近三千人……主要是在海啸中失去亲人的孤老伤病。这些人没有劳动能力,又没人愿意接收,必须要另加对待,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要指望本县生老病死四大官办慈善机构了。

  孤儿孤女由慈幼局收养,孤老残疾由养济院收养,需要治病疗伤的,归安济坊收治,实在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下葬……

  这四大慈善机构由官府所办,委任素有名望、亦有爱心者为负责人。县里每年拨给经费,乡宦士绅们也会捐给善田,以维持这一恤幼养老、生养死葬的体系运转。

  魏知县上任后,更是将这四大机构视为‘仁政’的体现,经费给得很足,对其负责人也很是尊敬。是以这四位虽然无官无职,却一个个当得有滋有味,对王贤这位财神爷,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

  但这会儿,除了负责漏泽园的那位,另三位都一脸吃了黄连的样子。

  “大官人啊,你不能这样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着脸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个孤儿,这次一下塞给我六百个,整整多出二十倍,还不如拿刀杀了我!”

  “是啊大官人,”养济院的柯守业也一脸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养济院,也养不了七百个老头老太太……”

  “一千多伤病号,上哪找那么多大夫救治啊?”安济坊的管事叫张懋轾,是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的弟弟,兄弟俩手里有朝廷发给的道士度牒,以名山大派的嫡传弟子自居。但平日里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还娶妻生子,让人怀疑他俩的度牒是不是花钱买来的?

  “你不是经常说,医生只能治小病,大病还得道士治,”路过的吴大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语么,还找大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张懋轾干笑道:“还得靠老哥的草药哇……”

  “我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吴大夫冷笑一声,继续去给病患检查,还给众人泼下一盆冷水道:“而且许多灾民别看现在没事儿,陆续还会大批生病,县医学就这几个人,再加上私人医馆的大夫,也是杯水车薪……”

  县里的医疗条件严重不足,王贤也无能为力,只好对起先两位道:“你们搭个伙,慈幼局和养济院一起办,让那些老人家帮着照顾下幼儿,让那些少年帮着照顾下老人家,我再给你们从灾民中雇一批妇女,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官人就是有办法。”李三才和柯守业又问道:“这些人的衣食如何供给?”

  “县里解决一部分,”王贤深感头痛,揉着太阳穴道:“但官仓里的粮食,是给富阳百姓和灾民预备的,你们还是要发挥特长……募捐。”

  “募捐?”两人登时可怜兮兮道:“又要登门求人?”

  “这是善举,募的捐的都有功德,那些乡宦都是大善人,都会慷慨解囊的……”王贤安慰两句,话锋一转道:“总之,县里只给你们一半的口粮,但不准让那些老幼饿肚皮,我会随时去查看的,要是有人没吃饱,二位就去跟大老爷请罪吧。”

  “唉……”两人垂头丧气的应下,王贤又转向张懋轾道:“去找找令兄,让他想想办法,还有僧会司的三痴和尚。他们麾下那么多秃头牛鼻子,不会一手半手的医术,如何行走江湖?”

  “哦……”张懋轾苦着脸也应下来。

  打发走了一干杂官,王贤接过吴为递上的茶壶,仰脖喝净道:“册簿都整理好了?”

  “嗯。”吴为点头道:“最后还是有一千多户,选择去江边住窝棚。”

  “随他们住去吧。”王贤道:“你对兄弟们说,这阵子一是辛苦点,二是不要乱伸手,这是赈灾,不要造孽。”顿一下道:“让他们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大人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弟兄们不会让你失望的。”吴为说完,收起笑脸,压低声音道:“只是属下得提醒一句,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开始了,官仓里一天要出五百石粮食,就算省里小有补充,最多只能撑一个月。”说着声音更低道:“大老爷可以不算账,大人必须要精打细算啊!”

  “已经没法再细啦。衣食足才能守秩序,人家吃不饱饭,是不会服管的。”王贤叹息道:“大老爷已经下令全县,在田间地头,自家院中种植瓜菜。让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挖竹笋、野菜、还有江里的鱼虾、螃蟹,一切能吃的都弄来吃,这样可以少吃粮。”

  “那也是杯水车薪。”吴为叹气道:“需要有更多的粮食啊!”

  “司马先生和周洋他们几个,应该已经到长沙了吧……”王贤眺望着西南方向,可惜连富春江对岸都看不到。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吴小胖子虽然生得喜相,却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一切顺利的话,第一批粮食应该能及时送到。”王贤不禁眉头一皱,他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去长沙购粮。

  “希望一切顺利,千万别耽误了。”吴为再叹口气。“不然可就麻烦大了。”

  王贤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王贤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运转状况,灾民们基本安顿下来,开始在工房的组织下去开梯田。富阳县百姓也被要求植桑种菜,以应春荒。三家粮店的粮食都被县里管控起来,统一价钱,定量销售。官府出钱鼓励百姓下河捕鱼,上山打猎……

  因为准备充分,至少在目前阶段,一切还都按部就班,看上去井然有序。除了慈幼局、养济院和安济坊之外……三家机构已然超负荷运转,但仍然无法负担如此多的孤老残疾。

  没办法,魏知县只能同意慈幼局李三才提出的,将一部分孤儿孤女,分到本县中等以上人家为养子女,年十二岁以上孤儿孤女,亦可为长工丫鬟……但是灾荒年月,谁愿意家里多张嘴吃饭?除了大户人家挑挑拣拣外,普通中上之家并不感冒。

  倒是那些光棍无赖,想趁机浑水摸鱼,但根本过不了户房这关,王贤不允许无业之家收养孤儿!

  魏知县只好又下令,衙门带头收养,他和二尹三衙四老典,每人收养三个,其余杂官两个,经制吏一个。王贤这个户房司吏,也领了养一个孩子的任务,和林清儿一合计,便决定找个会做饭的,这样省了找老妈子……

  这天去漏泽园看过义冢,嘱咐一定要把坟挖深,不能浅埋后。从城外回来,路过慈幼局时,王贤想起这茬,便让人停下马车,进了慈幼局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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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玉麝

  听说王贤来了,李三才忙出来迎接,又听他说是来收养个女孩儿的,李三才拍着胸脯道:“包在兄弟身上!”便亲自出去给他挑人。

  “他怎么像个老鸨子?”和他一起前来,也有领养任务的吴为小声嘀咕道。

  “那是因为你心里不纯洁。”王贤笑道:“像我,就想找个能洗衣、会做饭的,就没你这种感觉。”

  “唉,大人还是童男子吧……”立在身后的秦守嘿嘿笑道。

  “咳咳……”王贤尴尬的咳嗽两声,无疑默认了。他必须承认,因为和林姐姐现在还是姐弟关系呢……

  “难怪。”秦守笑道:“不过正好挑一只瘦马回去慢慢调教,等过二年大人开了荤,也正好可以享用了。”

  “瘦马?”吴为瞪大眼道:“我们要领养的是人,不是马。”

  “嘿,令史连瘦马都不知道?”李三才走进来,笑道:“那是扬州那边的说法。在那边,人们会买下穷人家的女孩儿,教她们悦人之技,待长成后或是自用或是出售。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说完他一指身后站着的十几个女孩儿道:“眼下局里最好的女孩儿,都在这儿了。”

  “咳咳。”吴为竟红了脸,低声道:“就领养两个,弄这么多干啥?”

  “挑呗。”李三才笑道:“看看喜欢哪个,就算是养闺女,也得挑个中意的呀。”

  “都差不多……”吴为小声道。“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

  “要不怎么叫瘦马呢。”李三才笑道:“这就像未琢之玉,到底能不能捡到宝,全看诸位的眼光了。”说着对王贤笑道:“您先请吧?”

  “嗯。”王贤点点头,看了一圈不太满意,江南女子瘦瘦小小,就是不如北方女人看着实用。便咳嗽两声道:“你们谁会做饭?”

  女孩子们闻言愣了,她们都以为自己是要当瘦马的,瘦马可不驮东西。

  “其实,我家里缺个洗衣做饭的。”王贤见没人应声,对李三才笑道:“麻烦帮我出去找个粗手大脚的……”

  姑娘们都低下头,心里却未免有些瞧不起此人。心说我们能去大户人家享福,才不要去这种人家吃苦受累呢……

  “我会做饭……”李三才还没答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王贤一看,只见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破烂衣裙、难掩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乞求。

  王贤本想说,不行,你太瘦。但在这小女娃可怜兮兮的注视下,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茉莉真是福气,”李三才伸出大拇指赞道:“竟能去大官人家享福!”

  “吓……”众女孩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是‘大官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干啥的,但想必有钱有优势,不然怎么能叫大官人?

  “我也会!”

  “我也会做饭!”

  可惜已经晚了,王贤摇摇头,便和那茉莉当场立契,在他家做工五年,包衣食住宿,期满去留自便。

  看着这份用工合同,王贤暗叹好黑好黑,竟然不给工资。不过他在户房见多了黑心合同,还有世代为奴为婢的卖身契呢,这才哪到哪?

  文书一式两份,王贤在上面签字画押,茉莉则按了手印,从此五年之内,便是他家的丫鬟了。

  将文书收入怀中,王贤便带着茉莉回了家。

  到家里,林清儿见他领了个小叫花子回来,不解道:“这位是?”

  “这就是我去慈幼局领回来的女孩子。”王贤道。“是瘦了点,但都这样。”

  “挑肥拣瘦是不对的。”林清儿可是当过家的,林家最多时十几个仆人丫鬟,这方面经验能甩他几条街。上上下下端详这小女孩一番,她很肯定道:“这女孩很好。”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茉莉。”小女孩儿怯生生道。

  “茉莉,这名俗气。”林清儿显然比王贤,更习惯上下尊卑,说着对他笑道:“大诗人给起个名字呀。”

  “我最头痛这个。”王贤心里嘀咕道,清儿这名字,和茉莉半斤八两好吧。

  “那就叫玉麝吧。”林清儿想一想道:“这是茉莉的雅称。”

  ‘那不一个意思?’王贤又暗暗嘀咕,而且雅不到哪儿去吧?

  “谢夫人……”小女孩却乖乖应道。

  一句话弄得林清儿满脸通红,小声道:“叫姑娘,不要叫夫人。”顿一下又很没必要的解释道:“现在不能叫……”

  “是,姑娘。”小女孩乖乖点头。

  林清儿便带那玉麝去好好洗个澡,又给她梳洗打扮一番,让她穿上自己的衣裙出来。

  王贤一看,确实顺眼多了,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也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不过王贤最关心的仍然是:“你真会做饭?”

  “真会。”玉麝点点头,小声道:“奴婢在家时,已经做了三年饭……”

  “那就别愣着了……”王贤摆摆手,心说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用童工。

  玉麝便去厨房一阵忙活,不一会儿就端上几个菜来,清油小炒南瓜苗、面粉蒸苦菜、蒜蓉拌荠菜……还有一盆糙米饭。魏知县要求全县官吏带头度春荒,多吃瓜菜少吃粮,作为头号狗腿,王贤自然要身体力行。

  其实,就算魏知县不号召,王贤也会跟寻常百姓吃一样的饭,不体会百姓的不易,是做不好赈济的。

  当然,他比百姓要更苦一些,因为之前是林姐姐在做饭……

  吃了玉麝做的饭,王贤忍不住热泪盈眶,也说不上多好吃,毕竟食材摆在那里,她也只会做寻常农家饭,王贤却还是有种天亮了的感觉。

  吃过饭,玉麝收拾碗筷,林清儿泡了花茶,刚要说说话,就有人来叫道:“大人,四老爷叫您过去。”

  “好。”王贤愧疚的看看林姐姐,握一下她的小手,便赶紧去衙门了。

  一进典史厅,就见院子里跪满了男女,都被用绳索反缚着双手,王贤不禁一惊,赶紧进去见马典史。

  见礼之后,王贤问道:“四老爷,外面跪着的是……”

  “明教徒。”马典史对知县的亲信,还是很客气的:“这帮人趁着灾民心中不安,在乡下四处开香堂,明目张胆的拉教徒入教!我和巡检司得了里正的报告,突袭了他们一个香堂,把传教的和信教的一股脑抓回来了。”

  “四老爷的意思是?”王贤不解道,这跟我个户房司吏有甚关系?

  “问问你这个赈灾总管,这些人该怎么处理。”马典史道:“关在牢里还得干吃牢饭,又不能放了,你说该怎么办?”

  “信教的送去修梯田。”王贤想一想道:“至于传教的几个,还是关着吧……”

  “嗯,好主意。”马典史从谏如流道:“但抓几个传教的没什么用,得想办法把他们头头抓住才行,不然随时又造出一批传教的。”说着叹气道:“这些年打压之下,明教都已经快要绝迹了。但这些邪教的厉害之处,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天灾**都是他们的春风,一转眼就比原先强大好多倍。”

  说完,马典史抱拳道:“仲德,本官知道你能谋善断,请你帮我想个办法,逮住那家伙吧!”

  “呃……”马典史负责全县治安,这是他的分内之事,王贤被魏知县任命为总管,这么说来,自然也推脱不掉……

  邪教这种东西,蔓延起来十分恐怖,如果任其做大到一定程度,到时候想铲除都不可能。大灾之年,官府对邪教都是严防死守,富阳县自然也不例外。可是明教的斗争经验极其丰富,将县城之外的广大农村作为活动区域,骨干分子如鱼在海中,难以抓捕。这次能抓住几个传教的,已经很是幸运了……

  马典史想要一劳永逸,这才把王贤请来,向这位‘智多星’请教。

  人的名、树的影,王贤竟成了众人眼中的智多星。

  “富阳这么大,想找出那些明教骨干,无异于大海捞针。”王贤想一想道:“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们主动到县城来,就会好很多。”

  “他们可不会听话。”马典史苦笑道。“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呢?”

  “有办法,比如县衙宣布,将这次逮捕的教徒统统斩首。”王贤笑道:“杀人的时候,明教中人是一定要来的,就算不敢劫法场,也要做足姿态,以免信徒寒心。”

  “嗯。”马典史眼前一亮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脸色却又很快难看起来:“万一他们真把法场劫了怎么办?”

  “你以有心算无心,能让人家劫了法场?”王贤无奈道:“除了这个法子,想逮到那帮人,实在是太难了。”

  “我想想,我想想……”马典史痛苦的纠结起来道:“如果有援兵还行……”

  “让大老爷写信给臬台衙门,周臬台肯定会大力支持的。”王贤沉声道:“到时候再选个有利地形,提前布置好,瓮中捉鳖就是了!”

  “好!”马典史这才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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