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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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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酒徒像看着白痴一般看着观主,声音微颤说道:“你疯了。”

  观主微笑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酒徒的眉头皱的极紧,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无法回到昊天神国,而你选择替她行道,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石屋的门一直没有关。

  观主静静看着崖坪外的湛湛青天,说道:“这个世界依然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

  酒徒神情凝重问道:“什么事情。”

  观主举起右手,指着青天说道:“昊天在人间,但昊天也在天上。”

  酒徒懂了,于是沉默。

  “我知道你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她若长留人间,你又如何能得永生?”

  酒徒不解问道:“你先前说,世间之事,最终就是需要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永生,那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的是永恒。”观主说道。

  酒徒细细体会这两个字,从中感受到无限渴望。

  观主又道:“不变才能永恒,任何变化,最终都会指向终结。”

  这便是书院和道门最根本的理念冲突,酒徒这等境界,自然非常清楚,微微皱眉说道:“哪怕是一潭死水?”

  观主说道:“你我生活在这里,无数祖辈和无数后代都将在这里生活,有青树招展,有桃花盛开,谁能说这里是一潭死水?”

  酒徒说道:“这句话大概不能说服夫子。”

  观主说道:“即便是一潭死水……那也是永恒。”

  酒徒说道:“我要永生,是因为我贪生。永恒真的这么重要吗?”

  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自悟道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发现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永恒的世界。”

  石屋里一片安静,只剩下他的声音不停回荡,仿佛要惊醒桃山里的每一只鸟,要唤醒神殿前后的每一枝花。

  “如果一切都将终结,那么曾经在时间里存在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我便感到无比绝望,难道你们不会绝望吗?”

  观主看着酒徒认真问道,同时也是在问屋里的师弟和隆庆,也是在向世间所有人发问,那些人里包括夫子和书院里的人们。

  酒徒觉得有些苦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细细思之,发现其中真的隐藏着大恐怖,那份恐怖甚至让他不敢继续深思。

  他问道:“那你自己呢?如果你不能与天地一道永恒。”

  观主说道:“每个人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不朽,我们自然不朽。”

  酒徒说道:“哪怕没有自己的主观意识?”

  观主说道:“知将永恒,必然欣慰。”

  酒徒摇头说道:“你的想法已经背离了生命的本意。”

  观主微笑说道:“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目的?”

  ……

  ……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宁缺忘了这句话的出处在哪里。但因为一直觉得这句话有些装逼过头到了高贵冷艳的程度,所以始终没有忘记。

  随着桑桑在世间游历,越过大江大河大山,遇见很多陌生人和亲近的故人。他忽然发现,这句话原来很有道理,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把人生是一场旅行和人生是一场修行这两句话记混了。

  旅途中的风景不停变换。心情自然也在变换,离开临康。绕过大泽,顺着东面的燕南,进入唐境后,宁缺的心情变得非常好——终于回家了,青青的田野那样漂亮,风中飘来的粪肥味道都不怎么刺鼻。

  心情好的时候,人们的表现各有不同,宁缺的习惯是不停重复做同一件简单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尽情抒发心里的愉悦。

  比如拿根树枝在泥地上不停写写划划,比如拿柴刀在磨刀石上不停蹂躏,比如不停重复哼唱某个曲子的片段。

  他骑在大黑马上,把桑桑搂在怀里,虽然因为身材的缘故,想要抱紧有些困难,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heyjude,啦啦啦啦啦……”

  这首前世的歌,他只记得第一句,重复除了喜悦之外便有了另外的道理,他越唱越高兴,眉毛都飞了起来,仿佛在跳舞。

  桑桑本来没有什么反应,但一路听他唱着这句歌,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沉郁地仿佛被露水打湿了脸颊。

  这样的情形持续时间长了,宁缺再如何迟钝,也终于注意到她的不悦,凑到前面看着她的眼睛,不解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被人称为黑猪。”

  宁缺这才反应过来,忍住发笑的冲动,说道:“你现在生的这般白,怎么会是在说你?别这么多心好不好。”

  桑桑说道:“就是因为你还想着以前的黑,所以我不高兴。”

  这样因为曲子发生的误会,终究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二人骑着大黑马一路东来,见满野油菜花,看色彩鲜艳的农宅,终于到了长安城前。

  雄城入云,壮阔无双。

  多年前他们自渭城南归,看到这座雄城的时候,曾经生出很多感慨,而现在他们则很平静,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的内心其实还是有些激动,因为他带着昊天回家了。

  “我没有说过要进城。”

  桑桑的这句话就像是盆冰水,把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想了想后说道:“我确实没有道理要求你进城。”

  昊天降临人间,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安全的存在,那么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哪怕是残缺的惊神阵,也让她感觉警惕。

  来到官道旁的离亭里,看着远处的雄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如果这里不是这场旅行的终点,那么哪里是?”

  桑桑说道:“如果这是你旅行的终点,那么你可以离开。”

  宁缺沉默不语,直到回到长安城前,他才明白这场昊天与人间的战争,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旅行还将继续。

  他可以用自杀来威胁她,要求她必须跟着自己进长安城。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那并不代表胜利。

  桑桑自己愿意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才是胜利的那一天。

  离亭距城有十里。

  宁缺看着十里外,仿佛能够看到古旧的青砖城墙。然后他看到城门缓缓开启,一名书生牵着个少年走了出来。

  在温暖春日依然穿着棉袄的,自然是大师兄。

  书院守国,大师兄牵着的少年,自然便是如今的大唐天子。

  少年皇帝容颜清俊,眼眸极正,此时却有些疑惑。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出宫来这里?”

  大师兄温和说道:“我带你来见两个人。”

  少年皇帝向官道远方望去,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知道从十天前开始,长安城便开始全面戒严。昨夜开始更是城门紧闭,严禁任何人出入。

  “老师,我们要看的人是谁……和这些天宫里的紧张气氛有关系吗?来的人是敌人?是道门的敌人还是金帐王庭的国师?”

  大师兄微笑说道:“那是两个很有趣的人,其中那名女子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人类。或者学习怎样拒绝成为人类,而那个男子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难一些。他要让她喜欢上成为人类并且教她如何变成人类。”

  想着皇宫里的那些传言,少年皇帝隐约听懂了,神情变得有些紧张不安,下意识里握紧了老师的手掌,说道:“小师叔回来了?”

  大师兄说道:“是的,你的小师叔回来了,你的父亲母亲,把这座长安城和这个国家都托付给了他,而他从来不会令任何人失望,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珍视甚于生命的东西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在拼命地努力。”

  少年皇帝抽出手,对着远方郑重行礼。

  大师兄看着离亭,默默想着:“小师弟,我把陛下带来给你看一眼,长安如昨,勿念,凡事尽力便好,莫勉强,莫违本心。”

  他牵着少年皇帝的手走回城内。

  城门没有就此关闭,数十名青衣青裤的青皮汉子,用极结实的绳子,把一辆黑色车厢从门里拉了出来,显得非常吃力。

  过了很长时间,黑色车厢才被拖到离亭前。

  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里的兄弟,对着亭下的桑桑跪下磕了个响头,然后看着宁缺笑了笑,转身向长安城走去。

  曾静大学士夫妇原来也在人群中。

  曾静夫人走到离亭里,看着桑桑的背影,情绪非常复杂,怎么也无法把这个负手而立的高大女子和女儿联系起来。

  宁缺对桑桑说道:“俗世尘缘,你总有些是要还的。”

  桑桑转身,望着曾静夫人面无表情说道:“我赐你永生。”

  宁缺觉得很是无奈,心想你当永生是啥?大白菜咩?

  曾静夫人却根本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听着熟悉的声音,心都颤了起来,下意识向前两步,觉得她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

  她毫不犹豫抓住桑桑的衣袖,然后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颤着声音哭道:“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桑桑蹙眉,有些不悦。

  宁缺看着她想道,如果你来到人间是一场修行,那么此时春风离亭里的拥抱和哭泣,便是你无法避开的历练。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说猜到或者算到,而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她安静下来。

  她静静让曾静夫人抱着,任由对方滚烫的泪水打湿自己的繁花青衣,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可有体会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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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人世间(上)

      既然是离亭,自然有离别,曾静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妻子,夫人不时回头,眼眼婆娑看着离亭里的桑桑,难舍难分。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低头望向曾静夫人在她衣襟上留下的泪水,泪水迅速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宁缺看着远处的雄城,默默想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
  
  城南数十里外一个村庄的打谷场上,酒徒缓缓放下手里的酒壶,看着某处,脸上流露出非常复杂的情绪,有些感伤,有些不解。
  
  城南无数里外的桃山崖坪上,观主坐着轮椅,看着石窗外的青天,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说道:“看来昊天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隆庆问道:“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观主说道:“其实应该做些什么,昊天她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让她的将来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到来。”
  
  长安城城门紧闭,四野空旷无人,看上去异常冷清,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双眼光正看着城南的那间离亭。
  
  桑桑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的决定,但她并不在意,她是昊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向人类进行解释。
  
  大黑马自觉地拉上了沉重的黑色车厢。
  
  走进车厢,宁缺发现书院已经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从暗格里取出一样事物,嵌进车壁符线的交汇处,随着一道极淡的清光浮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钢铁铸成的车厢变成了尘埃上的一根书评毛。
  
  桑桑走进车厢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行李——黑色的箭匣,黑色的铁刀,黑色的伞,还有黑色的车厢,真的很像一个夜的世界。
  
  黑色马车驶过笔直宽敞的官道,驶过颜瑟与卫光明的墓地,驶过那些在春天里像麦苗一般青绿的旱芦苇,来到青青草甸之间。
  
  青色的草甸后面有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前有别致清雅的建筑,建筑之前有新近修好的石牌坊,朗朗的读书声从牌坊里传出。
  
  “想回书院看看吗?”
  
  宁缺看着熟悉的屋舍景物,对身边的桑桑问道。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忽然间,书院课舍里的读书声不知为何停止,然后响起两道极清扬悠远的乐声,箫琴和谐而奏,似要欢迎某位贵客。
  
  宁缺走下车厢,看见抱琴横箫的西门、北宫两位师兄,看见了七师姐和剩下的几位师兄,看到了黄鹤教授,也看到了今天依然穿着蓝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
  
  桑桑坐在车厢里,静静听着琴箫之声,不知道听了多长时间,终于掀起车前的青帘,来到草甸花树之间。
  
  书院里很多学生都跑了出来,用好奇和困惑的眼光打量着草甸上的这辆黑色马车,心想来客是谁?竟然惊动了整座书院。
  
  前院的这些普通学生是今年新招的,宁缺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他对四师兄说道:“希望他们能够活的更长久些。”
  
  在前年那场天下伐唐的战争里,书院历届学生中无论是在军队里的,还是在艰苦边郡为官的,死伤都极为惨重,他带着桑桑在人间行走,承受无尽痛苦与折磨也不肯放弃,自然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四师兄看着他说道:“那便要看小师弟你了。”
  
  宁缺说道:“请师兄放心,我会努力。”
  
  四师兄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望向花树里的桑桑,长揖及地,书院后山诸弟子还有书院的教习们,随之长揖行礼。
  
  虽然与道门敌对,但绝大多数唐人还是昊天的信徒,所以无论桑桑来到何处,只要知晓她身份的人,必然会大礼参拜,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书院毕竟是书院,对昊天行礼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们却不会下跪,因为他们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更因为昊天是仇人。
  
  行礼之时,自然无法操琴**,乐声早已停止。
  
  西门未央抱着古琴,直起身来时,眼圈早已变得微红,他盯着花树间的桑桑,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说道:“你怎么还不死呢?”
  
  桑桑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我永远不会死。”
  
  七师姐此时已经在草甸上铺好了花布,正把大家早已备好的饭食放到布上,听着这话,赶紧说道:“先吃饭,他们还要接着上路哩。”
  
  就像在南晋临康城陋巷里一样,有过书院生活经验的人们,永远会认为吃饭是一件大过天的事情,哪怕那个天是昊天。
  
  有趣的是,桑桑似乎也还保留着当初在书院后山生活的习惯,虽沉默不言,但接受了木柚的说法,走到花布旁坐下。
  
  西门未央擦掉脸上的泪水,坐到她身旁,拿起筷子,便把她曾经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全部拨到了自己的饭碗里,然后不停往自己的嘴里送,塞至两颊都鼓了起来,才想起应该要嚼两下。
  
  他拼命地咀嚼,醋泡青菜头在牙间发出脆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太酸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眉皱的非常厉害,显得有些痛苦。
  
  桑桑有些不悦,西门未央便高兴起来,他哪里管你是昊天,你只要想一想,自己便会灰飞烟灭,反正你今天别想吃高兴了。
  
  送行饭不是断头饭,没必要吃的凄凄惨惨,但这种场面,也着实没有可能吃的欢欢喜喜,如果不是担忧宁缺此一去便再难见到,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又怎么可能请桑桑吃饭,请她吃几刀倒是很有可能。
  
  青草花树间的野餐很快便结束了,桑桑回到马车里,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去,宁缺与师兄师姐们说完话,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七师姐木柚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听着师姐的交待,他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往哪个方向去?”
  
  走进车厢,他看着疲惫的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西。”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往西去?”
  
  桑桑说道:“君陌已经去了吗?”
  
  宁缺说道:“二师兄是要去修佛法,你去悬空寺做什么?”
  
  桑桑没有解释。
  
  宁缺想着先前远望长安城里的感慨,隐约间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所谓定数,世间安得双全法能不负所有……或者便是佛法?
  
  铁轮轻碾着草甸间的石道,悄然无声。
  
  黑色马车向西而去,仿佛要回到当年去追溯一番。
  
  而就在宁缺和桑桑刚刚启程的时候,有人已经到了西边。
  
  ……
  
  ……
  
  荒原极西处,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
  
  悬崖向地底而去,陡峭无比,横越不知多少里连在一处。
  
  其间是无比幽深的天坑,天坑底部是无比宽漠的原野。
  
  原野的正中间,是一座无比雄峻的山峰。
  
  这座山峰如果是在地面之上,或者要比天弃峰更高,而因为它是座落在天坑之中,所以在地面上望去,只能看到青翠的峰顶。
  
  巨峰上古树无数,绿意森然,树木间隐藏着不知多少座黄色的寺庙与佛殿,这些寺庙与佛殿加在一起,便是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
  
  酒徒站在悬崖边,看着远处那座巨峰,看着与自己视线平行的峰顶,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如果以修行的时间来论,佛祖要比他和屠夫更晚,然而如果以在人间开创的基业和最终抵达的境界来论,却是远胜于他。
  
  正如观主所言,酒徒和屠夫修的是欲望,他们已经修到了人类的极致,而佛祖修的是自身,最终涅盘时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佛祖在世传道时,酒徒从来没有来过悬空寺。佛祖涅盘后,他曾经来看过两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就像他从来没有进过西陵神殿。
  
  他一直有些隐隐不安。
  
  此时看着峰间的黄色寺庙与佛殿,他心里的那份不安变得越来越沉重,他隐隐觉得观主的想法,揭露了一个令人很难想象的事实。
  
  巨峰间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清澈悠远的钟声,钟声穿林掠檐而出,用了很长时间才传到天坑旁的荒原上,传进他的耳中。
  
  ……
  
  ……
  
  从长安城去西荒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向西,越过葱岭,进入月轮,再斜上直入西荒,还有条路则是先北入荒原,再直行向西。
  
  桑桑说去西边,没有说怎么去,宁缺便自行选择先行北上,因为这条路线的沿途有很多熟悉的风景事物,在他想来对她应该有所触动才是。
  
  一路向北,黑色马车经河北郡,直入岷山,路过当年他拣到她的那条道路,经过老猎户当年生活的山林,她的神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没有失望,他相信总有一天,桑桑会被回忆所感动,让她的人性战胜神性,变成真正的人类,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唱歌。
  
  当然不是唱黑猪,而是念那首来杀人的歌诗。
  
  宁缺一直保持着这种乐观的想法或者说希望,直到马车经过北山道口、来到那座熟悉的土城外时,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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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人世间(下)

  中原正是春深时,北方边塞不觉冷,反而提前开始酷热,最近这些年的天气,就像昊天的心情那样,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随着酷热一起来到的,还有干燥,荒原边陲向来少雨,如今更是尘土飞扬,原野上的草虽然倔强地保持着绿意,但灰头灰脸的很是难看。
  
  渭城更是如此,土墙被西北风刻出了无数道痕迹,浮土飘扬的到处都是,如果是往年,浑身泥土的老兵这时候应该正在简陋的营房上骂娘,那个姓马的将军则是对着手里碗中的浑浊的泥酒唉声叹气。
  
  如今依然尘土飞扬,那些画面却已经无法再重现眼前,墙角残留着两年前那场战争的痕迹,风能把土墙割出伤口,却无法抹去那些陈旧的发黑的血渍,井水微涩的斜井早已经被蛮人用沙填死,那些简陋的营房也早已垮塌,破落废弃的小城已经根本无法居住,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渭城里没有人,但城外有人。数十个帐蓬在风沙间屹立不倒,不时传出祈祷祭天的念咒声,依然习惯野居的蛮人们看来过的很是幸福。
  
  明明被烈日暴晒,被烈风劲拂,宁缺的脸却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看着如死城般的故土,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桑桑的精神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她坐在车窗畔,看着那些帐蓬,感受着那些发自内心的纯净的精神力,神情平静。
  
  经过道门无数年来的不懈努力,荒原上最强大的势力——金帐王庭终于改变了原始信仰,拜倒在昊天的神辉之下。
  
  他们祭拜的是长生天,也就是昊天,也就是桑桑。
  
  渭城外的风渐渐停了,不知何处飘来了一抹云,恰恰挡住了烈日,荒原深处吹来的风也变得清凉了很多,蛮人们走出帐蓬,感受着难得的舒爽,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有些虔诚的老者亲吻地面,感谢昊天赐福。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说道:“你的云?”
  
  桑桑没有回答他,掀起青帘,走下马车,在帐蓬里缓步行走,感受着蛮人对自己的敬爱,双眉渐展,青衣上的繁花渐盛。
  
  离开西陵神殿后,她去过大河和烂柯寺,还有南晋和唐国,在那些地方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是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日头渐渐西沉,气温愈发怡人,走出帐蓬的蛮人越来越多,妇人们开始准备晚餐,男人们开始堆柴准备晚上的篝火,很是热闹。
  
  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他。
  
  帐蓬四周的蛮人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宁缺转身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群从渭城南方而来,驱赶马群的是数十名金帐骑兵。
  
  看着这幕画面,他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那些马群不是野马,而是唐国在向晚原里蓄养的神骏战马,在他亲自主持签订的和约里,向晚原连同七城寨,一齐割让给了金帐王庭。
  
  大唐的战马变少,再难做出补给,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只要再过三年,唐军便没有可用的战马,就算战争再次开启,唐国也必败无疑。
  
  换句话说,从唐国割让向晚原的那天开始,唐国便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来到渭城外的马群有一千匹,是王庭收割的最后一批战利品,蛮人们自然兴高采烈,帐蓬间的篝火堆顿时加大了一圈,宰杀的羊也翻了倍,更有贵人命令奴隶搬出来了无数坛美酒,于是引来了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
  
  夜色渐至,篝火被点燃,所有蛮人都从帐蓬里走了出来,围着火堆开始吃肉饮酒,待酒至酣时,他们开始摔角嬉戏,年轻的男女开始热情地对舞。
  
  宁缺站在外面,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很平静,实际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望向已成废墟的渭城。
  
  蛮人部落越热闹,那座土城便越冷清,蛮人们越高兴,那座土城便越悲伤,那堆篝火越旺盛,那座土城便越愤怒。
  
  大黑马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缓缓低下头去,此时桑桑结束了对自己世界的巡游,走回马车旁,看着他问道:“你很愤怒?”
  
  宁缺平静说道:“是的,我很愤怒。
  
  桑桑问道:“原因?”
  
  宁缺没有看她,说道:“这是人类的情绪,和你没有关系。”
  
  桑桑说道:“我虽然不是人类,但能分析这种情绪。”
  
  宁缺说道:“你不会懂的。”
  
  桑桑说道:“那你可告诉我。”
  
  宁缺说道:“我愤怒,自然是因为这些蛮人,但我更愤怒于你的不愤怒,这让我很伤心失望,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愤怒?”
  
  宁缺转身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冷说道:“你在这里生活过。”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渭城里的人们,曾经那样的爱你。”
  
  桑桑望向夜色中废弃的土城,沉默了一会儿时间,然后她指向正在篝火堆旁狂欢的蛮人们说道:“这些人也很爱我。”
  
  宁缺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说道:“这能一样吗?”
  
  桑桑平静说道:“都是我的子民,我待他们完全一样。”
  
  宁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喝道:“如果你没有变成白痴,那就应该很清楚,渭城里的这些人……是因为你死的!”
  
  桑桑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样冷静,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以至于让人觉得比无冷酷:“除了这一次呢?无数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难道每一次都需要我负责?”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也知道……是除了这一次。”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再继续,沉默走上马车,挥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声响亮,抽散了微凉的夜风和篝火投射过来的光线。
  
  马车刚刚驶过帐蓬群,便再次停了下来。
  
  今夜月弯如钩,并不明亮,夜穹里繁星点点,星光洒落在荒原上,微微照亮了黑色的原野和一个极大的石堆。
  
  石堆里支着数十根木架,架子上是已经腐烂然后被风吹干的尸体,从已然残破如缕的衣饰间,可以认出这些死者都是唐军。
  
  宁缺不知道这是那场大战后金帐王庭的炫耀,还是去年唐军向荒原派出的谍探游骑被抓捕后遭受了极其残酷的折磨。
  
  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如同挂了霜一般。
  
  锃的一声,铁刀出鞘,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向那座石堆砍了一刀,铁刀破风无声,却隐隐能够听到一声朱雀的戾啸。
  
  石堆轰的一声从中断成两截。
  
  一道熊熊火焰,从刀锋射出,落在石堆上,瞬息间,把那些木架以及架子上的唐军尸体全部烧成了最洁净的灰烬。
  
  宁缺收刀归鞘。马车继续前行,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听着车轮与野草的摩擦着,看着夜色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以为你会把渭城外的那些人类全部杀死,或者用火慢慢烤死。”
  
  宁缺没有回头,毫无情绪问道:“你会阻止吗?”
  
  桑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嘲讽说道:“昊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桑桑说道:“因为有些事情,我忽然不想去算。”
  
  宁缺想着那些英姿飒爽的草原男儿、那些被篝火把脸蛋儿烤红的美丽姑娘,渐渐变得平静,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在长安城皇宫里我说过,在清河郡的时候说过,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次,这些人都会死的,一个都不会剩下,所以我不急。”
  
  篝火旁的狂欢,对舞的年轻男女,虔诚的老人,懵懂但已经会骑马的少年,这样的美好如果被毁灭,那将是怎样的另一种美好?
  
  桑桑的声音有些微冷:“你觉得我会允许?”
  
  宁缺说道:“所以我会先战胜你,然后再杀光他们。”
  
  这场旅行就是倒溯,由烂柯寺至长安是其中的一段,由渭城至西方是另一段的曾经过往,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黑马黑车,只不过那年来时,天穹上云集相随,黑鸦声声,今日却是那样的沉默安静。
  
  离开渭城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宁缺变得沉默了很多,他和桑桑说话越来越少,看着青草原野发呆的时间则是越来越长。
  
  经过梳碧湖时,按照原先的想法,肯定会在这里歇一夜,让桑桑再重温一些过往,然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夜继续进发。
  
  桑桑明白他的情绪问题,但她并不在乎,至少宁缺看不出来她在不在乎,而且她要考虑的事情确实更重要一些。
  
  昊天能算世间一切,她算出此行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但于天地青原间散发思绪的时候,却再次确认她有件事情算不出来。
  
  正因为算不出来,所以她要亲眼去看,在看遍属于自己的人世间之后,她要去看看超出人世间之外的人或者事,然后便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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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泥沼里问天,玉树下拾物

  宁缺沉默是因为失望和愤怒这些负面情绪,桑桑本来就很少说话,如今也变得更加沉默,那是因为离开了蛮人聚居地,满目荒芜辽阔的风景却没有人烟,离人间越远便离人间越远,只不过两个远字不同罢了。

  沿曾经走过的路线横穿荒原,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黑色马车也来到了那片叫做“泥塘”的大沼泽边缘,湿腐的味道与雾气出现在宁缺眼前,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会觉得沼泽雾瘴里隐藏着很多凶险,但现在他根本毫不在意,因为昊天就在车厢里,也因为他知道这片沼泽的主人是谁。

  黑色马车进入雾中,车厢里散发出温暖的光线,那些光线来自桑桑的身体,并不如何炽烈刺眼,然而却显得格外强硬,无论雾再如何湿重,也无法阻止光线无止尽地向远处蔓延,只需瞬间,马车四周的雾气便被光明清扫一空,露出上方湛蓝的天空,也让沼泽露出了它的真实容颜。

  到处都是稀泥,看似极浅的水面上覆着绿至发腻的草藓,下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暗潭,普通人根本没有可能活着走出去。

  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不是困难,黑色马车轻若鸿毛,车轮辗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就连那些草苔都没有粘上些许。

  潭水里阴险的毒蛟、水杨林里潜伏着的异兽,在远处窥视着他们的马车,它们因为智力的缘故,感受不到昊天的神威,但本能里也觉得恐惧,根本不敢近前招惹,但大黑马依然有些警惕,它可不想被谁咬一口。

  宁缺的铁刀忽然变烫,鞍口处溢出一道鲜红的火焰在车前的空中化作一只殷红的朱雀,对着远处雾中某个方向厉啸不止。

  朱雀是惊神阵的杀符,能够惊醒它的,自然不是那些毒蛟异兽,而肯定是更加强大的敌人,它对着远处雾里不停厉啸显得极为紧张。

  进入沼泽后,一路平安无事,宁缺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觉,此时见朱雀反应如此激烈不由神情微凛,有些警惕不安。

  桑桑不紧张,只觉得朱雀叫的有些难听刺耳,她伸手穿过青色的车帘,于微闷的风中握住它的颈,于是啸声夏然而止。

  朱雀是知命巅峰境的神符,尤其是在长安一战里突破恐惧向观主发起攻击之后,更是骄傲自信,绝对不会愿意承受这等减压,然而被她握在手里,它根本不敢挣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显得很是可怜。

  远处那片大雾里隐隐传来蹄声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些蹄声便迅速变得清楚起来,暴烈如雨,整片沼泽都开始震动不安。

  宁缺一直警惕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听到暴烈如雨的蹄声后,却忽然间放松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没有雾遮掩,沼泽里的一切都能看的非常清楚当远处那片大雾被黑影冲散后,伴着密集的蹄声冲过来的,是一望无尽的野马群。

  马群最前方有八匹世间难觅的骏马,八匹骏马拉着一道极为破烂的旧辇,旧辇里坐了个浑体黝黑、唇染白雪的懒驴。

  嘎嘎来了。

  以它懒散的性情它的王辇应该在野马群的最后方,它应该四蹄朝天傻躺着而以它禀承书院风格的贪吃习性,这时候它应该正在不停嚼着身旁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而根本懒得理会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的嘎嘎非常不同,它看都没有看一眼破辇上的那筐果子,前蹄已经蹬烂了辇前的枯木,双眼通红,杀气十足带着野马群就这样冲了过来!

  桑桑掀起车帘,面无表情站到车前,看着气势恐怖的野马群,身上的繁花青衣随风摆动,伸手在天空里捉下一片狂风。

  然后她挥了挥手,青天上的云彩没有乱,沼泽里狂风肆虐,潭里的死水如暴雨般离开地面四处飞溅,无数苔藓漫天飞舞。

  野马群骤遇天地之威,再如何听从指挥,也不禁乱成一团,而冲在最前面的八匹骏马更是被狂风直接吹侄在泥沼之中,浑身是泥。破辇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被震成无数汁液和絮状物的混合体,黑驴更是被震到了天空上!

  嘎嘎!嘎嘎!愤怒而狂躁的叫声,从天空传到大地,黑影迅速变小,暴怒的黑驴自天而降,破空踩向桑桑的头顶!

  桑桑抬头望向空中,然后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觉得朱雀的啸声太难听,所以伸手捉住它的颈,让啸声夏然而止,她也觉得这头驴嘎嘎的叫声很难听,所以准备像先前那样办理。

  黑驴在沼泽荒原上养尊处优多年,自然有些圆润,脖子很是结实粗壮,按道理来说,不可能被一只手便抓住,而且它自高空而下,狂暴来袭,恐怖的前蹄蓄势待发亦在颈前,她怎么能先捉住它的脖子?

  对桑桑来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她能在天空里摘下一朵白云,抓住一把狂风,那她一定能抓住一头黑驴。

  她抓住了黑驴的脖子,把它举在身前的空中,嘎嘎的叫声再如何愤怒,也没有办法再发出来,它只能瞪着她,不停地踢着四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打不过她,算了吧。”

  宁缺看着黑驴劝解道,他知道嘎嘎为什么会如此暴怒,身为小师叔的黑驴,对昊天又怎么可能有任何好印象?

  黑驴跟着轲浩然行走世间,养成了一身孤耿暴躁骄傲的脾气,哪里是跟宁缺学会了无耻劲的大黑马能够比拟的,自然不肯听他的白解,依然拼命地蹬着蹄子,心想拼了这条驴命,今儿也要在这个小浪蹄子脸上印一蹄子。

  它并不知道小浪蹄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句脏话。

  再如何骄傲,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最终也只能放弃,嘎嘎身为沼泽的君王,在昊天面前依然无可奈何,而且它虽然继承了小师叔的傲骨,但也没有忘记书院最根本的风格。打不赢的时候,那就暂时不打,等能打赢的时候再说。

  无数野马把沼泽地面占据,它们从来没有在沼泽里看过太阳和蓝天,所以都好奇地仰着首,一动不动看着上方,显得格外有趣。

  只有黑驴知道,这是野马们不敢看它现在的可怜模样,所以它有些满意,等宁缺把筐子里震成粉状的果汁喂它喝了后,它更觉得满意,想着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果子还有如此妙的吃法,前些年真是白活了。

  宁缺在旁边把破了的旧辇勉强修补好,然后走到它身前,从怀里掏出药膏,涂抹在它已经有些斑秃的毛皮上。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嘎嘎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于是他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

  回到车旁,与桑桑的眼光相触,从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里,他便知道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计划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必然会知道,而那些安排本就是后续的事情,所有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自己战胜她的前提上。

  嘎嘎坐着破辇,带着无数野马向沼泽另一头的大雾里走去,它没有办法替自己的主人报仇,但它已经尽了力,应无遗憾。

  只是辇上那头老黑驴为何会让人觉得如此悲伤?

  看着野马群留下的烟尘,和烟坐里那只令人动容的驴,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小师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师叔轲浩然是书院后山的传奇,也是人间的传奇,宁缺继承了他的衣钵,却并不是很了解他,虽然听了很多故事,依然如此。

  他为什么会决然地拔剑向天?他是怎么离开人间的?在那一刻他是怎么想的?当时这片荒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就连夫子都不知道,只有死去的小师叔和昊天知道,而现在昊天就在身旁,所以宁缺想要知道。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是一个疯子。”

  轲浩然被世人称为轲疯子,就连昊天都认为他是个疯子,如果仔细琢磨,大概便能明白,这是一个人类最大的荣耀与骄傲。

  离开沼泽,便进入西荒,宁缺和桑桑一路向西,只是行路,并未赶路,所以当黑色马车来到西荒深处时,秋意已至。

  荒原的秋天并不像中原那般清旷,拥有某种萧瑟的美感,只是一味寒冷肃杀,晨风刚刚停下不久,便落下一场雪来。

  荒芜的原野上有些起伏的丘陵,某座丘陵旁有株早已死去的枯树,被雪霜包裹的树枝仿佛是妙手工匠雕成的玉雕,在风雪里轻轻颤抖,仿佛是在缓缓点头,对前来探望自己的故人表示感谢。

  宁缺和桑桑走下马车,来到枯树前,树枝的颤抖骤然变疾,上面的雪霜簌簌落下,紧接着,树前被低温冻的极为结实的土地裂出,露出一个洞。

  他低头把洞里的东西拾起,然后走回车厢,桑桑也走了回去,枯树前裂开的土地骤然合拢,雪霜重新裹住树枝,一切回到先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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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踏山行


  黑色马车继续向西行走,车厢里,宁缺很仔细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铺平,然后看着那张棋盘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桑桑说道:“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棋盘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宁缺用手指去敲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佛祖留给人间的棋盘,自然不凡。

  宁缺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事情?和佛祖有关?”

  桑桑说道:“不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宁缺震惊无语,他有想过桑桑是想通过悬空寺里的佛宗秘传寻找回到神国的方法,甚至猜测她可能是要去灭掉悬空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确认佛祖的死活!这意味着佛祖难道还活着?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吗?”

  “在烂柯寺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想起来了,那日在瓦山峰顶,她看着春雨里已经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说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猫。

  当时他觉得很莫名,所以没有深思,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认为佛祖还有可能活着,还为了这个原因来到了西荒之上。

  宁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经涅槃,怎么可能还活着?

  “什么是涅槃?”桑桑问道。

  宁缺微怔,说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涅槃就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死?”

  这个问题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不讲理的味道,但宁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桑望向窗外飘着雪的荒原,说道:“如你老师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够胜我,他想用智慧来洞悉我,却不能成事,于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过时间。便能熬过我,然而谁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时间?”

  宁缺说道:“所以?”

  桑桑说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他,然后机缘到时。自会苏醒。”

  所谓机缘,难以定述,或者是她回归神国之时,或者是她难离人间,日渐虚弱之时,似佛祖这样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宁缺明白了一些。却有更多的不解,昊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连夫子当年。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只不过他与人间合为一体,昊天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本体罢了。

  “我确实无所不知。”桑桑说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来看看。如果佛陀还活着,我便把他杀死。这样我便知晓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么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罢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便杀死你,于是你的生死便能确定,这是何等样霸气的宣言。

  只有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宁缺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妻子面前,自己确实只能做一个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觉地拿起那些黑布,开始缝补大黑伞。

  ……

  ……

  如那年秋,宁缺和桑桑又从烂柯寺来到西荒。只不过当时他们通过佛祖的棋盘来的,现在佛祖的棋盘在他们的手里。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

  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正是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几处微陷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十分洁净,没有落叶,没有积灰,也没有雪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这些便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黑色马车停在菩提树前,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菩提树下有名老僧。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手持锡杖,身体仿佛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其重如山,其实如原,便是罡风也不能撼动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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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观天


  来到悬崖前,看着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间的寺庙,宁缺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悬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觉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从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着颇为惊人心动魄,宁缺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了地面,跟着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来过这里,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离开,根本不敢下去,现在的情形和当年自然有所不同。

  脚落处尽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静,背着双手缓步而行,仿佛迎风飘落的一朵雪莲花,只是身后的宁缺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正是午时,初秋的阳光足够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肠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数千丈,越往下去,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渐渐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间竟然出现了积雪,令人觉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里继续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长,终于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里的影子,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阳光下有片无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宽阔,即便以宁缺敏锐的眼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画面,原野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毛毡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着耐寒的草甸,拖着长长绒毛的牛羊在草甸间低头进食。

  和走下悬崖的过程相反,二人向着天坑原野中间走去,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仿佛要从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长的青草,渐渐被人工培育的物种所取代,田间的穗子在微风里不停地摇摆问好。

  宁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开外壳,发现里面的谷粒。比中原人常见的米要小很多,散发出来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系相当发达,猜想,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稻子,可以凭借对地暖的汲取来抵抗严寒,看稻叶的形状,大概对光明的需求也相对较少。

  这片远离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总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温度有些高,流经其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宁缺想象中的寒河不同,泛着淡淡的雾气。竟如温泉一般。

  这片地底原野,对宁缺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当然,因为贫苦出身和书院熏陶,他最关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吃的东西。

  便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微弱的钟声。紧接着,原野间四面八方响起虔诚无比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远方,隐约看到原野远方有无数人黑压压的跪倒。明白应该是供奉悬空寺的那些农民,听到钟声后开始颂经。

  钟声起处更远,来自广阔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却不知是峰间哪座黄庙殿宇里的僧人在敲击。

  桑桑向着那座山峰走去。宁缺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错过。再也想不起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远在无数里外,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山依然在天边。

  桑桑没有说话,向着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宁缺虽然没有刻意,速度亦是极快,饶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时天色已暮。

  暮时的世界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天坑里的世界来说,只有黑暗与寒冷。西沉的斜阳根本照不到这里,坑底广阔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阴影笼罩,只是最高处的峰顶还在暮色里,就像是一点烛火。

  看着夜色里的山道,宁缺默默调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桑桑强大到难以想象,便是讲经首座也只是她脚下的一块顽石,但这座山峰上的悬空寺,毕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传承无数年,底蕴深厚,谁知道其间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路。

  宁缺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今日午时下来的那道悬崖,已经变成了无比遥远的风景,崖间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悬崖,距离峰底极为遥远,按照寻常想法,悬崖应该变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线才是,然而此时却依然是那般的高耸。

  那道漫长的悬崖实在是太高了——悬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顶却只能与荒原地表平齐,稍稍露出一小截,这说明那道把天坑围住的悬崖,和山峰一样高,比世间所有别的山峰都要高。

  宁缺和桑桑站在此间望向四周,觉得天坑就是个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险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挡住了去路。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圆的,而原野间那些田地,则是方方正正,无比规整,这就是天圆地方?

  宁缺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觉震撼,对这个佛祖创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

  “坐井观天。”

  ……

  ……

  二人没有继续停留,借着夜色直接向峰间走去,隐在夜林幽花间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却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大黑马和马车都留在了地面,不能离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宁缺背着,在桑桑豪迈决定来悬空寺确认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杂役、搬运工、厨夫、洗脚技师以及暖床的。

  对此他没有意见,两口子过日子嘛,总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内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与铁刀,大黑伞和形状非常碍事儿的佛祖棋盘,被他非常细致地整理好,装进了行李里,此时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些,峰间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长,哪怕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棒的不像话,力气也极大,还是觉得有些辛苦。

  这座山峰实在是太大,隐藏在山峦林木里的黄色寺庙实在是太多,都说月轮国是佛门盛世,有烟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个时辰里,便已经看到超过这个数量的寺庙。桑桑既然是来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庙都要去,这就意味着要走更远的距离,也就意味着宁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更远的距离,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经过每座寺庙时,桑桑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是用什么方法在寻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时,宁缺终于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歇会儿再走。”

  他擦着汗水,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这么瞎找不是个事儿。”

  桑桑自然不会累,只是像离开桃山后这一路上那样,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倦,在峰间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竟都是闭着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觉,当然,看着也确实很像瞎子在走路。

  听着宁缺的话,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要急着确认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还活着,便是现在人间唯一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足够强大的时候把佛祖杀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国或是变成凡人的那一天,便会极为危险。

  既然如此,她这句话便有道理,只是他觉得很无聊,捂着额头说道:“能不能换个说法?你都说了这么多遍了,腻不腻?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寻生觅死的?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普通女人啊。”

  桑桑没有理他,说道:“我要寻人,自然就要寻,你要寻的人呢?”

  宁缺来悬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来找个人。

  在书院外,七师姐专门交待过他,让他来这里看看,那个骄傲的男人,现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还那样骄傲。

  自山脚下一路行来,桑桑寻遍了下半段山峰里的数百座黄庙,他却始终只是跟着,看不出来有在找人。

  他说道:“师兄肯定不会在这里修佛,何必费力气。”

  桑桑问道:“为何?”

  宁缺很肯定地说道:“师兄那般天才人物,悬空寺谁有资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顶庙里自行看佛经,又怎么会在山下这些破庙里盘桓。”

  桑桑想了想,看着他说道:“白痴。”

  宁缺心想自己的推论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罢了,居然还骂我是白痴?这真是轲浩然难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痴了?”他恼火问道。

  桑桑哪里会理他,背着双手继续向峰上走去。

  宁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后跟着,愤怒地不停质问自己究竟哪里白痴?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你怎么能无道理地骂你男人白痴?

  ……

  ……

  一路寻寻觅觅,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数十道崖坪里的数百座黄庙全部寻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终于来到了上方,而此时夜晚已经过去。

  新生的朝阳还在荒原地表上躺着,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紧接是峰顶,仿佛熄灭一夜的烛芯被点燃,然后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峰顶向着下方蔓延,钟声响起,梵唱声声,佛国就此醒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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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看


  佛国醒来,无数黄庙里的僧人也自醒来,但正所谓桑桑在手,人间我有,宁缺哪里会担心被悬空寺发现自己,依然如昨夜一般四处寻找。

  每座黄庙他都会走进去,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师兄的踪影,这是很耗时间的事情,于是现在轮到桑桑觉得麻烦。

  在一道被青藤遮掩的崖坪上,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你在找君陌?”

  宁缺说道:“当然,我可没能力帮你找佛祖。”

  桑桑说道:“白痴。”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崖坪前方走去。宁缺怔了怔,不像昨夜那般恼火愤怒,而是不解,心想为什么她要说自己是白痴?

  青衣向前,青藤自行分开,桑桑施施然走过,宁缺借着青藤还没有荡回来之前,加快脚步也跟了过去,然后发现崖坪这方有些古怪。

  崖畔有株不知名的树,青盖遮光,很是清幽,松后有间很小的庙,黄漆早已剥落,石阶上满是灰尘,似是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

  自峰底一路行来,无论哪间寺庙,都或金碧辉煌,或庄严神圣,宁缺和桑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破旧的庙宇,这便是古怪。

  更令宁缺觉得古怪的是,他觉得破庙里隐隐传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和桑桑在烂柯寺里修过佛,能察觉到气息里的无上佛性。

  那丝佛性非常纯净慈悲,而且十分强大,甚至比昨夜他们在各间寺庙里感受到的佛性加起来还要强大,拥有如此精纯佛性的庙,怎会如此破落?悬空寺里的僧人怎么会遗忘这间庙??这间破庙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难道这就是桑桑想要寻找的地方?难道佛祖就藏在这里?

  站在崖畔树下,宁缺看着破旧的小庙,忽然觉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里向桑桑身边靠过去,问道:“是这里?”

  桑桑的神情有些凝重,却没有说话,直接向庙里走去。

  庙门推开,吱呀一声,蛛网将落,便有清风拂来,卷去了崖下的无尽深渊。

  进来后,宁缺才发现这是一座假庙。站在崖坪上看到的是庙的前脸,里面连禅寺都没有,只有一道满是灰尘的走廊。

  走廊直通崖壁,壁上有个幽深的洞口。

  宁缺的心情愈发紧张,桑桑却是神情不变。直接走进洞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一番,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烦躁。

  山洞很幽静,也很干燥,里面的陈设异常简单,比宁缺在书院后山闭关的崖洞里还要简单,只有一张蒲团。

  那张蒲团静静躺在最深处的洞壁前。满是灰尘,其间的线早已断开,宁缺觉得只要自己的呼吸稍微有力些,蒲团便会散开。

  蒲团对面的石壁上。有道影子,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道影子是人影,边缘处甚至还隐约能够看到袈裟的流云边。

  很久以前。曾经有位僧人在此静坐面壁,他一坐便是无数年。甚至于将自己的身影都印在了石壁上,这是哪位高僧?

  宁缺很是震撼。

  桑桑根本不理会当年在这里面壁的得道高僧是谁,她看了眼,便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佛陀,所以有些烦躁。

  “你动作太慢,不要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洞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我也要找人。”

  桑桑没有回头,说道:“白痴。”

  宁缺懒得生气,说道:“就算是白痴,我也要找人啊,我们走丢了怎么办?”

  桑桑说道:“我能找到你。”

  ……

  ……

  桑桑走了,山洞里就只剩下宁缺一个人,他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却在洞口处缓缓停下脚步。

  先前在崖坪树下,他就觉得这间破庙里传出的气息很熟悉,此时在洞里,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明显,便是石壁上那个影子,都仿佛在哪里见过。

  宁缺想了想,转身重新走回山洞深处,看着石壁上的影子,静思了很长时间,直至觉得有些累,便向地上坐去。

  他忘了石壁前的蒲团早已陈旧不堪,哪里还禁得起人坐,身体刚刚触到蒲团,蒲团便散成了无数根蒲草,飘的到处都是。

  “这叫什么事儿?”

  宁缺看着满地蒲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把散草全都拢到一处,然后很自然地从行李里取出针线,非常熟练地开始做缝补工作。

  没有用多长时间,蒲团便被他补好了。他试了试,确认蒲团不会再被坐烂,便塞到臀下,坐着继续看石壁上的那个影子。

  石壁上的影子乃是前代高僧佛性所烙,确实是极神奇的佛法,如果在人间诸寺,必然会受到无数佛宗信徒膜拜,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宁缺也不知道为什么石壁上的影子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目光落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总觉得其中有无数妙诣正在等待着自己去发现。

  站的累了所以坐,坐着看了很长时间,也有些累了,所以他抱住了双膝,把头搁在膝上,过了会儿时间,他又换了个姿式,以手撑颌静静看着石壁,就像是乡间那些看社戏的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

  在看壁的过程里,宁缺没有盘膝,没有起莲花座,没有结手印,没有以禅定念,显得非常散漫,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

  但事实上,他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在烂柯寺看过的、从歧山大师处学得的佛法在心里不停飘过,只是不打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回到了幽暗的山洞里,她先前去悬空寺三大殿寻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那人。

  看着宁缺对着石壁发怔,她的眼睛微亮,却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走出洞口,这一次她去了西峰的戒律院本堂。

  西峰有无数参天古树,却还是没有佛的痕迹,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站在古树探出崖壁的虬曲树根上,看着天穹上的太阳,沉默不语。

  天算算不出,便没有天机,天心又该落在何处?

  桑桑再次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走进破旧的寺庙,来到宁缺的身后。

  宁缺还在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发呆。

  桑桑再次离开,这一次她去了满是嶙峋怪石的东峰,然而依然一无所获,她站在石间看着天穹上的太阳。依然沉默不语。

  她再次回到旧庙山洞。

  宁缺依然在面壁。

  她再次离开。

  再次回来。

  如是者无数次。

  她虽然是昊天,都觉得有些厌倦了,又觉得有些不解,天算不能,未见天机,天心为何始终落在这个家伙的身边?

  难道自己真的离不开他?

  想到这种可能,桑桑看着宁缺的背影。眼神里涌出无限的厌憎与烦躁,恨不得把他杀死,然后再镇压到大地的最深处。

  只是终究还是不能杀,她依然还想继续是她。于是她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再次离开山洞,继续自己的寻找。

  宁缺根本不知道桑桑曾经动过杀念。自己险些死亡,他依然撑颌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神情不停变化,一时静穆,一时痴笑。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夕阳落时,崖畔那棵不知名的青树生出一朵白色的花,只开刹那,便离开枝头,向地面落去。

  这朵白花落在崖间,与尘埃相触,被崖外清风吹起,如有双无形的手缓缓托起,飘进残破的庙门,飘到洞中石壁前,轻轻落在宁缺的肩上。

  宁缺伸手在肩上摘下这朵小白花,手指轻轻拈动细嫩的花柄,望向石壁上的影子微笑说道:“原来你以前就是在这里学的佛法。”

  随着这句话,他识海最深处那几块已经沉睡了很多年的意识碎片,忽然亮了起来,然后渐渐淡去,就像是珍珠老去之前发出最夺目的光彩。

  暮时悬空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峰间每个角落。

  宁缺醒来,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参拜行礼,然后起身走出山洞,来到崖畔那棵青树下,神情平静看着眼前的佛国风景。

  这间旧庙是莲生的旧居,当年莲生在悬空寺学佛,于洞里面壁数年,留下影子,也在人间留下了佛宗山门护法的传说。

  在魔宗山门里,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也继承了莲生的所有。

  莲生临死之前,曾经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宁缺早就忘记了这段话,虽然在烂柯寺里跟随歧山大师修过佛,但那是为了给桑桑治病,自己并没有主动地学习过佛法。

  直到今日来到悬空寺,对着石壁上的影子静坐一日,他才想起那句话,想起莲生的交待,才真正补上了这极重要的功课。

  面壁一日,宁缺有很多收获,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修为境界还是停留在知命境,然而他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粒菩提子,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粒菩提子便会发芽破土,开枝散叶,最终青青团团,遮住天与佛的眼。

  暮色钟声里,桑桑回到了崖畔。

  宁缺说道:“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找到佛祖。”

  桑桑说道:“你也没有找到。”

  宁缺说道:“我根本就忘了找师兄。”

  桑桑说道:“你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看好看的。”

  桑桑漠然说道:“一个老和尚残留的佛念,有何好看?

  宁缺走到她身前,把手里的小白花插到她的鬓里,喜不自胜说道:“真好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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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真难看


  在这种时候,聪明的姑娘一般不会说话,只是微羞低头,更聪明些的姑娘,大概在会趁势依偎进男子的怀里,只有聪明过头的姑娘才会问出那个问题:你说的好看,究竟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桑桑不会问这种问题,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意,更不会偎进宁缺怀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直接向崖坪那头走去。

  宁缺有些失望,但看着她鬓角的小白花在暮风里轻轻颤抖,注意到她没有把花摘下来的意思,又觉得非常满意,很是欢喜。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二师兄。”

  他扒开密密的青藤,追到桑桑身后问道,在他看来,二师兄应该便是在峰顶或戒律院什么地方静思佛法,桑桑寻佛祖时应该顺道见过。

  桑桑没有转身,背着手继续前行,说道:“白痴。”

  宁缺记不清楚这是她第几次骂自己白痴,愤怒早已变成了麻木,无可奈何摇头,待看见山峰下方的画面,才明白自己真的是白痴。

  暮色渐深,被崖壁围住的天坑变得昏暗无比,只有靠近山峰的原野上,因为黄色寺庙殿顶的反光,还能隐约看清楚画面。

  山峰下的原野上有无数黑点缓慢地移动,看着就像是辛勤工作的蚂蚁,宁缺知道那些是自己和桑桑曾经见过的农夫们。

  那年在天坑边,根据看到的画面,宁缺推算悬空寺有逾千名僧人,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才能维持这个佛国。如今来到悬空寺,他发现这座山峰里有无数座寺庙,供养的僧侣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至少有数万之众,那么说明只怕有数百万农夫,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幽暗的地底世界里。

  想要维持悬空寺的存在,僧人们必然要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越是艰苦的地方,阶级越是森严,宁缺看着峰脚下缓慢移动的黑点,明白那些农奴肯定是在对僧侣位进行日常的供奉。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些并未真实看到的悲惨画面。

  当年他和桑桑只看了眼悬空寺便悄然离开,其时他便想着,如果自己是大智大勇之人,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但他不是。

  有人大智,而且大勇。

  那个人自然是二师兄君陌。

  君陌离开长安城,万里迢迢远来悬空寺,为的是修佛。然而以他的性情,见着悬空寺的真实情形,哪里能够静心修佛?

  修佛不是礼佛,君陌见世界如此悲惨。莫要说在佛前叩首问道,必然是要怒而拔剑,先把寺里的僧人和那个佛斩杀了再说!

  宁缺在悬空寺里寻找君陌的身影,难怪会被桑桑说是白痴。

  “师兄肯定在下面。”他看着山脚下渐趋黑沉的悲惨世界。说道:“我要去那里看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桑桑来悬空寺是为了寻找佛祖。他以为她不会愿意耗费时间陪自己去找二师兄,没有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昨夜登峰今夜再落,因心情不同,沿途所见黄庙殿宇,自然也有了另一番模样在宁缺眼中,与魔宗山门里那座白骨山,都没有任何差别,

  他昨夜登山时,见庙宇华美庄严,想着此乃佛门圣地悬空寺,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却知其不然,悬空寺与世隔绝,却能如此丰华绝世,那便是吸取的峰下农奴们的骨髓,庙宇越是华美,山下的世界越是悲惨。

  走下巨峰,远离佛国古寺,来到真实的悲惨人间,昨日眼中青青可喜的原野,此时在夜色里显得那般阴森。

  夜色无法完全遮住宁缺的眼,他与桑桑沉默前行,眼光在原野间缓缓扫过,看见种着异种稻谷的田野,看见冒着热气的地下河流,甚至看见了几座山,只是这些山与巨峰相比太不起眼,就如土丘一般。

  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了淘金沙的场所,也看到了很多被人用利器斩断的手臂,在小山的后面,他看到了青草里的宝石与翡翠,也看到了被秃鹫啄食成白骨的尸体,偶尔还能听到怪异的鸟叫。

  原野间并不是一味漆黑,可以看到很多篝火正在散发光明,帐篷与毛毡房散落在地面上,肥胖如猪的贵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项链,手里捧着头骨镶银制成的酒具,满是污泥的脚踩在少女的酥胸上。

  无论是哪个部落,贵人的身旁总是站着很多强悍的汉子,那些汉子里的手里拿着皮鞭与锋利的刀子,皮鞭有时候落在牛羊的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女奴的身上,锋利的刀子有时候用来切羊肉,更多的时候是捅进女奴男人或老父亲的胸膛里,鲜血和美酒混杂在一起,贵人们显得那样的欢愉,那些怯懦而麻木的农奴们,只能对着山峰里的寺庙不停跪拜,像极了无用的蚂蚁。

  怯懦也就罢了,麻木也能理解,然而当那些农奴们用双手把最珍贵的金银和最贞洁的女儿奉献给僧侣时,神情竟然显得那样欣喜。

  原野里的僧侣人数不多,拥有贵人都难以想象的地位,他们坐在温暖的毡房里,手掌轻轻落在信徒的头顶,或是落在跪在身旁的少女的身上,画面显得有些诡异,神圣与淫亵混在一起,很是神秘但依然肮脏。

  宁缺看着远处的那间帐篷,听着那里传出来的颂经声和呻吟声,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真难看。”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轻颤抖。

  他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对于人间丑陋悲惨一面,宁缺的体会非常深刻,自幼不知见过多少,只是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构造极不稳定,为何能够维持这么多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何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甚至还显得很高兴。

  “我说过,这里就是一口井。”

  桑桑看着远处夜空里的崖壁,说道:“坐井观天,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看到山上的僧人,便以为是真佛,而佛陀那套,最能骗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说的对,和尚都该死。”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只看天上,不管人间。”

  她的脸上没有嘲讽的神情,但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即便是强辞夺理如他,在看到这个悲惨世界后,也没有办法做出辩解。

  “你说的不错。”

  他说道:“但既然二师兄来了,书院必然就会管。”

  因为要看,宁缺和桑桑走的有些慢,直到第二天清晨来临,晨光照亮峰间的悬空寺,他们离崖壁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离崖壁越近,离悬空寺所在的山峰越远,温度便越低,物产便越贫瘠,农奴们所受的奴役更重,生活越是凄惨。

  原野间的农产物渐渐变得稀少,耐寒的野草渐渐茂盛,拖着灰色长毛的牛羊在草甸间缓慢地行走,草间有石堆,上面挂着破烂的布幡。

  前天来时,宁缺看见过些石堆和布幡,只是没有怎么注意,此时从近处走过,才发现石堆上有散开的黑色血迹和淡淡的腥味。

  再往前走,他和桑桑看到了更多遭受过酷刑的残疾农奴,有人的舌头被割了,有人的耳朵被割了,有人的小腿骨被直接敲碎,各种凄惨,各种悲惨,看上去真的很惨,很难看,不忍再看。

  宁缺知道师兄必然在最苦的地方,所以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桑桑找不到佛祖,想要找个人却不是难事,带着他向草甸深处走去。

  草甸散着牛羊,像云一般美丽,只是颜色有些不正,羊群不远处必然会有破旧的毛毡房,房后往往会湖,湖水碧蓝,不知是咸还是甜。

  一片湖水自然漫过,浸出一大片湿地,水草丰盛至极,一个穿着脏旧皮衣的小姑娘,挥着小鞭,驱赶着属于自己的四只小羊。

  宁缺和桑桑看着小姑娘,下意识里想起了唐小棠。

  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见陌生人,却根本不害怕,笑着向他们挥手,黝黑的小脸上笑容是那样的干净,牙白的令人有些眼晕。

  宁缺看着她笑了笑。

  小姑娘赶着四只小羊来到他们身前,也不说话,牵起宁缺的手,便把他和桑桑往毛毡房那里带,意思是要他们去做客。

  这片原野深在地下,与世隔绝,不见外人,外人也根本找不到这里,但这里依然是人间。

  宁缺想着这一夜看到的那些残酷画面,再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小女孩,忽然想到已成废墟的渭城和渭城外篝火堆旁跳舞的青年男女们。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桑桑说道:“无知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残忍,你还看不破吗?”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又何必说破。”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湖对岸的画面。

  那里黑压压跪着一地人,围着一位僧人。

  那僧人穿着一件肮脏的土黄色僧衣,右臂的袖管在风里不停摆荡。

  如果是旁人,这身打扮自然很难看,但配着他肃雅的风姿,却显得那样的端正有方,不容人挑出半点毛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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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崖壁上的雪莲花


  悬空寺下的原野里,行走的僧人都是受到戒律院的惩处,自然对待信徒没有什么耐心,严酷处较诸部落里的贵人更加可怕。

  湖边那位僧人,能够让信徒们跪在如此近的地方,也没有因为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而皱眉,显得极为平静自然。

  这僧人如此卓而不凡,自然便是君陌。

  隔着湖面,风有些大,宁缺随意听着,没有听清二师兄在讲些什么,牵着小姑娘的手往那边走,渐渐加快脚步。

  便在这时,草甸侧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威武雄壮的汉子骑着骏马奔驰而至,为首那名穿着裘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皮鞭,看着场间那些跪在地面上的牧民们厉声喝斥了数句,大概是要他们散去。

  牧民们畏惧起身,想要避散,又担心部落好不容易请来的上师被皮鞭挥到,惶急地挥动着双手,向马背上那男人辩解了几句。

  “巴依老爷,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皮鞭便狠狠地挥了下来,落在一名老牧民的肩头,抽出一道血痕,这还是那男人没有坐稳的缘故,不然若让他这一鞭抽实,只怕这名老牧民的肩头会被生生扯下一块血肉,真是何其毒辣。

  跟着那名贵人到来的汉子们纷纷抽出鞍旁的佩刀,对着湖畔的牧民们大声喝骂,不进挥刀恐吓,甚至催动身下的座骑前去驱赶。

  那名贵人看着被牧民们死死围在身后的君陌,厉声喝斥道:“活佛说了,他是外教的邪人,根本不是什么上师!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牧民们惊恐地看着马上的贵人,却没有让开,不是他们勇敢到敢违反巴依老爷的命令。而是他们坚信君陌就是上师,不然怎么会对低贱的自己如此慈悲,所以他们很害怕巴依老爷伤着上师,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那名贵人也知道,和这些愚蠢的贱民们说不清楚,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君陌说道:“把这个残废绑起来,活佛说了,要把他烧死。”

  那些汉子齐声应声。一夹马腹便向湖边冲了过去,手里的刀反射着阳光,显得极为锋利,牧民们被唬的四处逃散。

  看着那名黄衣僧人眼看着便要被撞倒,那名贵人的眼神变得残忍起来。活佛确实说了,要把这名邪人活抓然后烧死,但这个邪人竟敢挑唆自己的奴隶造反,在烧死他之前,怎么也要给受些活罪,呆会儿是把他的耳朵割了,还是把他剩下的左胳膊砍了。还是把他的脸皮给剥下来?

  正这般想着,贵人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道寒风袭来,他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耳间一寒。紧接着左肩一轻,然后便是脸上感到了一道湿意。

  碧蓝的湖水里生出波浪,仿佛有异兽要上岸,只见一道黑影破浪而出。呼啸破空而飞,最后落在了那名黄衣僧人的手中。

  那是一柄方正宽厚的铁剑。

  君陌挥剑。十余颗人头破空而起,十余道血花从那些汉子的颈腔处向着格外高远的天穹狂喷,仿佛要把这罪恶的天空洗净。

  铁剑虽然宽厚,但用剑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宽厚,他只知道方正的道理。

  没有什么激烈的画面,甚至谈不上战斗,君陌只是挥了一剑,一切便结束了。

  那名贵人看着这幕面画,脸色惨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渐渐感觉到疼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全部是血。

  铁剑破湖而出,落在君陌手中,刚好经过他的座骑身旁,只是一擦身,那名贵人便落了一只耳,断了一臂,脸上被削了块血肉。

  贵人满脸血污,断耳断臂,看着极为凄惨,当他自己发现这一切之后,更是痛苦兼恐惧,险些就此晕厥过去。

  不愧是在如此严酷环境上生活的人,他竟然强撑着没有从马背上摔落,只是看着湖畔君陌的眼神,早已变得无比恐惧。

  贵人根本没有想到,这名邪教妖人竟然如此强大,毫不犹豫用剩下的手臂猛拉缰绳,骑着座骑便向自己的部落赶去。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些什么狠话,让那个妖人等着自己回来报仇,当然,他肯定是会回来报仇的,到时候他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死。

  ……

  ……

  四处逃散的牧民们渐渐走了回来,看着湖边那十几具尸体,和因为失去主人而有些惘然的马匹,他们的眼神也很惘然。

  在残酷的地底世界里生活,他们曾经见过很多血腥的画面,甚至比这更残酷的画面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巴依老爷最强大的屠夫们,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变成死人。

  看着湖畔的黄衣僧人,人们纷纷再次跪下,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情绪,还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前那名老牧民走到君陌身前跪下,亲吻他鞋前的土地,颤着声音说道:“伟大而仁慈的上师,请您赶快离开吧。”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头顶,说道:“因为我留下会连累你们?”

  “不!”

  老牧民抬起头来,黝黑的脸庞上满是皱纹,皱纹里满是痛苦的泪水,说道:“您若能够拥有时间,便一定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师,甚至是活佛,但现在的您虽然强大,仍然还不足够,至于我们必然是会死的,还请您不用担心。”

  君陌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说道:“那人会带着无数的刀箭甚至是你们口中说的活佛前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老牧民颤声说道:“就算上师您能够杀死巴依老爷所有的勇士,甚至战胜活佛,可那样会激怒神山上的佛祖……”

  “佛祖吗?”

  君陌看着远处那座极高的山峰,面无表情说道:“在你们看来,那座神山很高,但如果你们有机会走到地面上,便会知道,那座山其实很矮,在地面上看过去,只不过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听到这段话,湖边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湖水里先前被铁剑吓坏的鱼儿到处游动的摆尾声,牧民们的神情显得很惘然。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地面,难道自己站着的原野不是地面吗?还有别的地面吗?那个地面是哪里?为什么站在那个地面上,看神山便会像座小土丘?不,神山怎么可能是座小土丘呢?

  一道清稚的声音打破了场间安静。

  宁缺牵着的小女孩,好奇问道:“上师,你说的地面在哪里?”

  湖畔的牧民们神情显得格外惊恐,在他们看来,小女孩的这个问题都不该问,因为这意味着对神山对佛祖的亵渎。

  一名中年妇女大概是小女孩的母亲,更是吓的脸色苍白,想要上前把她拖回来打一顿,却发现女儿牵着个陌生人,不敢上前。

  君陌看到了宁缺,也看到了桑桑,微微一怔,然后没有理他们,对着那名小女孩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地面是上面。”

  他指着身后说道:“爬上这座悬崖,便到了真正的地面。”

  他身后是那道极高陡的崖壁,无数年来,正是这道崖壁把无数代农奴牧民囚禁在地底,用桑桑的话来说是井壁,实际上便是一堵监狱的墙。

  牧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崖壁,根本看不到尽头,时常有云雾缭绕,心想这道崖壁都快有神山那般高了,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无数年来,从来没有人爬上过这道崖壁,在僧侣们的教谕中,这种思想都渐渐变成了亵渎佛祖的行为,谁敢尝试?

  牧民们看着崖壁,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想看看崖壁上面的“地面”是什么,不由觉得罪孽深重,连连叩首不停。

  君陌看着这些牧民,问道:“你们真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那名老牧民虔诚说道:“上师,那处乃是佛祖神国,岂是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能够去的地方?”

  君陌没有理他,看着人群,想要听到有人做出不一样的回答,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湖边依然安静一片。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有些淡淡的失望。

  就在这时,宁缺牵着的那名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缺的手很温暖,给小女孩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她用湖水般透亮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无数双目光望向小女孩,她的母亲甚至昏了过去。

  小女孩低着头,显得有些不安和害怕。

  宁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说道:“不用怕。”

  小女孩勇气地抬起头来。指着崖壁中间某处,说道:“我不止想,而且我真的上去过,虽然没有爬多高,但我爬到了那里。”

  “在那里,能够看的远一些,跑到戈兰湖那边的小羊,都被我看到了,然后找到了,再然后,我在崖上面看到了一朵雪莲花。”

  小女孩看着人们说道。

  湖畔的牧民们震惊地抬起头来,顺着小女孩细细的手指望向崖壁那处,发现那里并不高,确实可以爬上去,那里居然有雪莲花?

  “崖壁再高,只要敢爬,那么总有一天可以爬到最高处,可如果爬都不敢爬,那么雪莲花再近,又怎么能被你们看到?”

  君陌看着崖壁那处,平静说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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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陌修佛

  “可是……可是崖上是佛祖的神国啊!”

  湖畔的牧民们颤着声音说道,眼中的希冀与好奇,被敬畏和不安取代,但有些情绪,只要出现了,便没有办法真正抹去。

  “我是从地面上来的,他们两个人也是从地面上来的,如果说地面便是佛祖的神国,你们可以把我们看成佛祖的使者。”

  君陌看着牧民们平静说道,开始讲述佛经里的故事,那个完美的、没有暴风雪也没有贵人欺凌的极乐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天女散花,有无数琉璃,四季如春,拥有所有人类最美好的想象。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书院的人果然都很疯癫。

  宁缺发现原来像二师兄这样的君子,居然也会骗人,也很唏嘘,感慨说道:“只有真正慈悲,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桑桑在旁说道:“论起骗人的本领,君陌应该向你学习。”

  他无奈说道:“能不能有那么一关,你可以不说我坏话?”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明快,不是不能,而是:“凭什么?”

  君陌的讲经声在湖畔不停回荡,如最温暖的春风,牧民们听的如痴如醉,早就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与不安。

  讲经结束,牧民们纷纷跪拜行礼,然后各自散去。君陌向宁缺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桑桑问道:“你在寻找回去的路?”

  面对昊天时能够如此自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观主做不到,讲经首座做不到,酒徒屠夫做不到,便是大师兄也做不到。

  君陌能够做到,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怕过死,他此生只敬老师与师叔以及大师兄,那么他自然无所畏惧,视昊天为寻常。

  而且多年前,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从看到桑桑跪在崖畔掺灰那幕画面开始,他就决定把她当做值得怜惜的小女孩,现在亦如此。

  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后,尤其进入唐境后,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除了宁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人能真正的以寻常心对待自己。

  她微微皱眉,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寻常待之。

  君陌根本不理会她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留在人间有什么不好?老师说过你会很可怜,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桑桑真的有些愤怒了。

  在西陵神殿她曾感受过宁缺的怜惜,在大河国墨池畔,她感受过莫山山的怜惜,此时她从君陌处得知夫子也觉得自己可怜,不由震怒。

  昊天哪里需要凡人可怜?包括夫子在内,所有人类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你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可怜我?她把手伸向君陌。

  君陌微微挑眉,握着铁剑的左手微紧。

  这把铁剑能够在烂柯斩碎佛祖石像,能在青峡前横扫千军,能令叶苏惘然,能与柳白知难而返,却拦不住这只手。

  桑桑的手落在了君陌的脸上。她出了手,便没有出手。她静静看着君陌,湖畔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宁缺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去寻找佛祖,而愿意陪自己来找二师兄,看着这幕画面,他才知道,其中果然隐藏着一些什么。

  桑桑的手开始在君陌的脸上移动,滑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角。

  宁缺愕然想着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你大伯啊!身为亲夫,他看着她的手在君陌的脸上摸来摸去,醋意油然而生,很是生气。

  君陌的僧衣随风而起,怒意也随之而起。

  气氛陡然变得极为紧张,局面一触即发。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向前扑倒,一把抱住君陌的大腿,哀求道:“师兄,你再忍忍,你可打不过她呀1”

  天人之间一场悲壮的正剧正要上演,忽然间就被他这个不速之客给捣乱成了闹剧,君陌的眉微微颤抖起来,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飞。

  桑桑的手终于离开了君陌的脸,她转身向着湖畔一座很小的帐篷走去,微微皱眉想着,居然也不是,那佛陀究竟藏在何处?为什么自己会找不到他?她知道那间帐篷便是君陌的居所,走到帐篷前,很不客气地掀起帘布,便准备走进去,只是在进去之前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回头望着君陌说道:“我赐你永生。”

  君陌想都未想,说道:“待你真正永生再说。”

  桑桑来到人间后,已经赐了好些人永生,那些人的反应各不相同,酒徒和屠夫是喜不自胜,唐小棠觉得太过突然,建议她先把晚上的菜买了,曾静夫人只顾着抱着她哭,哪里明白她在说什么,宁缺则是很干脆地选择了拒绝。

  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君陌又给了她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答复,这令她感到非常不解。

  “随你。”她站在帐篷外想了想,说道,然后走了进去。

  看着帐篷,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永生真被你卖成了大白菜,而且是大甩卖,只是方法这般粗暴,再便宜也没人愿意买啊。”

  君陌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师兄你以前  待她极好,所以她想还你这份情。”

  君陌是何等样人物,只听了这一句,便明白了昊天的意思,说道:“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来斩尘缘,真是白痴。”

  宁缺叹气说道:“我也觉得很白痴。”

  君陌说道:“看来她还没有找到回神国的方法,所以才会如此胡闹。你呢?有没有找到让她留在人间的方法?”

  记起在长安城前想到的那句话,宁缺说道:“还没有想到,本想来悬空寺看看有没有什么灵感,但现在看来没有意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此法必然要远比佛法更深奥。

  君陌说道:“这些天夜观月色,老师似乎撑的有些辛苦,如果她再回去人间必败无疑,所以师弟你要辛苦些。”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只好用最后的法子了。”

  君陌说道:“违逆人伦,为我所不取。”

  宁缺说道:“师兄是看子,我不是。”

  君陌看着手中的铁剑,想了想后说道:“我依然认为不对。”

  宁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说道:“师兄来悬空寺应该有些时日,不知道遇见过什么新鲜事?”

  君陌举起手中铁剑,遥遥指向远处那座雄峻的山峰,说道:“在这等腌腑地方除了腌攒的人和事,还能有什么?”

  宁缺心想自己问的确实有些白痴,以二师兄的性情,哪里会有访古探幽的兴趣,说道:“师兄在原野间讲讲经杀杀人,倒也快活。”

  君陌摇头说道:“你们来的巧,我今天才刚开始杀人前些天一直在给牧民和那些农奴讲佛经里的故事。”

  宁缺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师兄你此生最厌佛宗,最恨和尚,便是连佛经都没怎么看过,又如何给那些佛宗虔诚信徒讲经?

  君陌说道:“在后山读过些佛经旅途上又读了些,这些牧民连字都不识拣些浅显故事来说,更有效果。”

  宁缺赞道:“师兄大德,讲经之时,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说道:“在我看来,佛经都是骗人的,能有何感悟?”

  宁缺不解。

  “这里的人们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们的血肉供奉着悬空寺,然而竟从未听过佛法所以我讲经时,他们欣喜若狂,视我为真正上师。”

  君陌望着渐渐变得寒冷幽暗起来的原野,声音也渐渐变得寒冷起来:“佛宗说普度众生,却把众生视为猪狗佛宗说佛经里有无尽妙义,却连自己的信徒都不给看那么这些佛经和废纸有何区别?他们和骗子有何区别?”

  宁缺问道:“师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君陌说道:“我本是来静心修佛的,哪里想到,这佛竟是如此可恶,观三千悲惨世界,哪里能够静心?这些秃驴都该死。”

  宁缺提醒道:“七师姐说了,不能用秃驴骂人。”

  君陌轻抚新生的青黑发茬,说道:“既生新发,自可痛骂。”

  宁缺赞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里那轮弯月,说道:“老师在与昊天战,身为弟子,我本应服其劳,奈何修为低末,登不得天,又胜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间做些书院该做的事情,行人间道,先把这悬空寺除了再说。”

  宁缺再赞:“师兄真正慈悲。”

  君陌转身望向他,说道:“今日既然开始杀人,其后必然每天杀人,我要杀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暂不理会。

  先前湖畔一战,那贵人断耳舍臂削脸而走,宁缺知道那是师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无疑,目的自然是为了明日杀更多的人。

  “杀了那些贵族,必然引来僧兵,杀了僧兵,便会引来什么上师和活佛,师兄剑撼世间,最终必然会惊动悬空寺,只怕杀之不尽。”

  宁缺有些忧虑。

  “我对那些牧民说,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么总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杀人也司样如此,只要不停地杀,总有杀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着夜色里威势更盛的巨峰,说道:“看那边黑洞洞,待我先将地底的那些狗杀干尽,再赶将过去,杀光寺里的秃驴,再一把火烧了这山。”

  宁缺再次赞道:“修佛便是杀佛,师兄大德。”

  君陌说道“错,杀佛才是修佛。”

  宁缺说道:“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说道:“不错,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佛祖或者……真还活着。”

  “莫调皮。”他说道:“当然,就算佛祖还活着,还不是一剑斩了。”

  遇佛杀佛,这就是君陌修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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