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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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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取尔父而代之

  安北牙帐城中,原本抽调朔方以及河东的兵马,正在陆陆续续预备回程事宜。这里在规划之初,就能够容纳十五万人户,可囤积的粮草,圈养的牛羊等等物资储备毕竟时日还短,相当有限,而这次征伐所损耗的粮草和补给全都是非同小可的数字,大军每停留一日,就是天文数字的消耗。至于朔方军和河东军的主将郭子仪和段广真,则尚未起行。尤其段广真多年来好不容易方才配属在杜士仪麾下,哪怕多留一天也好。

  这一天,长安城中论功行赏的制书由内侍飞马送来。来的是圣眷仅次于高力士的黎敬仁,按他的性子,往其他各处边镇州郡传旨时,无不是明示暗示索要东西,可对杜士仪却客气备至,行为收敛。不是黎敬仁不贪,而是这些年收杜士仪的礼收得手软,自然不好意思再勒索那些加官进爵的将校们。

  于是,杜士仪亲自出面对付黎敬仁,其余上上下下得了官爵,又免去了敷衍宫中内侍的麻烦,自然对主帅更是感恩戴德。

  即便大多数人宦海多年,也颇有积蓄,可拿去送给那些欲壑难填的阉人,谁会甘心?

  杜士仪自然不会让黎敬仁不远数千里白跑一趟,出手大方地用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卖了黎敬仁京畿道那州的一处田庄,这样的近京产业比真金白银还要难得,黎敬仁自然心满意足,满口答应回去在御前多说好话,竟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去了。毕竟,安北牙帐城也没有什么如画风景,要说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从朔方一路行来也已经看够了。如今好处到手,自然还不如赶紧回去,省得宫中某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家伙挤了自己的位子。

  而杜士仪亲自送其出城,远远望着那些人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视线中,他方才环视左右道:“天使一走,各位也能松口气了。”

  “那当然,从昨天到今天,我整个人都和绷紧了似的,就怕人多留挑刺。”郭子仪此次封丰城男,进朔方节度副使,取代告老的阎宽,心情正好,因此便开玩笑道,“幸好大帅为咱们挡了风头,否则咱们还得一个个轮番去请这位贵人,绞尽脑汁都未必讨得了好。”

  “宫中这些中贵最难打交道,一个不好,他们在陛下面前吹些风,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李光弼曾经在宫中当过千牛,更了解其中难处,因此哪怕猜到杜士仪肯定不免贿赂过黎敬仁,可毕竟替他们这些属下将领挡了一桩大麻烦。他此次进安北大都护左厢兵马使,策勋上柱国,武散官品级也蹿升了不少,因此也已经心满意足。

  仆固怀恩亦是进了安北副大都护,他是铁勒人,没怎么和这些阉宦打过交道,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此刻不过随口感慨道:“听说在陛下之前,大唐从不曾有过宦官如此飞扬跋扈。”

  “那是当然,当年唐隆政变,陛下能够顺利剪除太平公主,高力士和杨思勖便有大功,自然会重用此辈。”自己突然从河东被调到了西域,官职升了,品级涨了,段广真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再加上他不比郭子仪出身官宦,李光弼父亲就是降将,且立下大功,仆固怀恩亦是有个身为一族之主的父亲,如今口气自是越发愤懑偏激,“朝中又是李林甫当权,想当年纵使姚宋人人称颂,加在一块才执政几年?”

  “段将军小声些,别给大帅惹祸。我等武夫,评论什么朝政?”郭子仪为人圆滑,素来很注意言辞,赶紧提醒了段广真一句。

  杜士仪知道段广真必定会心中有气,当下也不说破,带着众人返回了安北大都护府。既然论功行赏的制书都已经下达,郭子仪也不好再拖延,便提出明日启程回灵州,杜士仪立刻便吩咐晚上预备践行宴。等回到镇北堂后,他方才召见了段广真。进去的时候段广真还气鼓鼓的,可出来之后,他却已经神采飞扬。正如同杜士仪所说,人挪死树挪活,北庭远在西域,天子纵有忌惮也会少些,再说李俭毕竟年纪大了,也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够节度一方。

  听到段广真高高兴兴离开镇北堂的消息,一直让人盯在那儿的仆固怀恩不禁啧啧称奇。

  可别人的事情他根本顾不上。之前孤军奋战,拼杀到郭子仪和李光弼前后夹击的一刻,他还没感到什么,等退下来由军医检视伤口的时候,方才发现身上横七竖八无数伤口,有的已经血肉模糊粘住了衣服,但神奇的却是没有一处伤及要害。即便如此,在郭子仪不容置疑的军令下,他仍然是第一个班师回安北牙帐城的。得知悄然坐镇的杜士仪果然挫败了一起城中纵火,里应外合夺城的阴谋,他就想要单独请见杜士仪,可直到现在朝廷论功行赏的制书到了,他还是没能单独说上话。

  可如今郭子仪和段广真都要走了,他实在再也憋不住,确定段广真一离开,他就直奔镇北堂,不顾龙泉的拦阻,直接屈膝在堂前高声叫道:“大帅若是再不见我,我便索性跪死在这里求见了”

  果然,这话音刚落,仆固怀恩就只见镇北堂大门打开,紧跟着,一脸无奈的杜士仪迈过门槛出门,径直来到了他的面前。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让人看到还以为我苛待功臣”

  仆固怀恩从没违逆过杜士仪的意思,此刻不得不讪讪站起身来。而龙泉得了杜士仪一个眼色,立刻快步到院子外头去守着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你也不是糊涂人,我之前不单独见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时至今日,你阿父除了派信使到安北牙帐城来贺喜大捷,一句解释都没有。我自忖这些年对他颇为优厚,可他还不如知错能改的阿布思”

  尽管杜士仪说的不是自己,可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仆固怀恩心头自然不好受。此次他执意要把两个成年的儿子带上战场,也有希望借此表示忠诚的意思。然而,两个儿子因战功策勋受赏,他自己亦是升任副大都护,可父亲的事情一日没有解决,他就一日不能安心。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咬了咬牙,随即抬起头说道:“我愿亲自前去仆固部,劝说阿父向大帅负荆请罪。”

  “不用了。”杜士仪冷冷吐出了这三个字,见仆固怀恩面色大变,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旁人只道是回纥奸细在安北牙帐城中作乱,而同罗之主阿布思是率兵来协助守城的,你是想昭告天下,你父亲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是叛逆?”

  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杜士仪的意思,仆固怀恩不禁羞愧难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接下来杜士仪说出的话,却让他震惊难当。

  “当初我劝你父亲北归,是因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统合四分五裂的漠北仆固部,而他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值得我的举荐。可这些年来,他的势力大了,心也大了,他可还记得他留在夏州的妻子同罗夫人,还有他的其他儿女?你和你的两个儿子为安北大都护府奋勇拼杀,可他又在于什么?孝道乃是人伦,不论大唐还是铁勒全都是如此,所以我不会逼你大义灭亲,但你的父亲已经不适合继续当这个仆固之主了”

  仆固怀恩曾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杜士仪亲口说出来,他仍是面色晦暗。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那大帅意下,接任仆固部之主的是谁?”

  “这你还要问我?论宗法,你是你父亲的长子;论官职,你如今是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和阿布思平起平坐,难道不应该挑起这个担子?”杜士仪见仆固怀恩瞠目结舌,竟仿佛是从来没想过还能这样,他不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自己就算无暇分心他顾,可你不是还有儿子?”

  仆固怀恩这才恍然大悟,想到自己刚刚还以为杜士仪要扶植一个傀儡,他顿时尴尬极了。于是,他退后一步,屈单膝深深行礼道:“大帅放心,仆固部之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绝不会让大帅再忧心”

  等到仆固怀恩起身后大步离去,杜士仪知道,凭借其在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十几年经验,再加上名震漠北的声威,身为乙李啜拔长子的名分,此行理应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乙李啜拔就算曾经颇有异心,但也应该明白,在回纥已经落败,同罗之主阿布思已经降伏,东面又有都播虎视眈眈的时候,再想玩什么花样,简直是找死。

  次日,郭子仪和段广真率军返回,杜士仪一如之前送黎敬仁那样,亲自送了大军离城,而后又登上安北牙帐城的南面城墙,目视兵马远去。有将卒回头观望时,全都看到了那箭楼上在大风中猎猎拂动的黑色大氅,不禁颇有触动。

  天子的嘉赏大多只惠及杀敌最多的有功将士,寻常兵卒的恩赏绝不算丰厚,而杜士仪从安北牙帐城和朔方农牧商铺等盈余之中拿出钱粮马匹来嘉赏了他们,这哪能让人不归心?至于这一役中的死难者,子袭军职亦可,入义学学习各种技能也可,同样抚恤优厚。

  跟着这样的主帅,实在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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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国士

  仆固部牙帐,乙李啜拔背手站在那具巨大的沙盘前,神色平静,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当初窝在夏州一隅之地,族民不过万余,附庸大唐,日子过得平安喜乐,他也从来都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只以为日子一直会这样下去。可是,阿布思的一封信,让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也令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从前只是没机会。可是,这一次他却遭受到了统合仆固部之后,最大的一次失败。

  他正确估计了回纥的决心,却错误估计了杜士仪麾下将卒的战力,尤其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长子仆固怀恩。那时候,当听到长子仆固怀恩以及他的两个孙子,仆固砀和仆固玢竟然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时,他根本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是骄傲自豪地认为后继有人?还是捶胸顿足地诅咒他们坏了自己的计划?

  可是,自从安北牙帐城中内乱被轻易扑灭,阿布思改弦易辙,大局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派了个信使前去安北牙帐城恭贺大捷,自己却躲着不露面,是他不想面对杜士仪,更不想面对长子。至于身边那些当初他明知来历可疑,成天对他吹枕边风的女人,他固然全都杀了,可却不能骗自己说,这都是别人的蛊惑。走到现在这一步,他没资格怪任何人,因为他已经不甘心听命于人。

  “俟斤,俟斤”一个亲兵在外头叫嚷了两声,等得到允许后快步进入牙帐,他便面色惊惶地说道,“长公子带着麾下数千兵马,距离牙帐不过数里”

  “看清楚了,是怀恩本人?”

  “打着仆固的旗号,应该不会有错。”

  “施那,你生的好儿子”

  乙李啜拔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淡淡地说道:“不论他现在官居何职,名扬漠北,他都是我儿子传令下去,放他以及麾下兵马进来。”

  那亲兵对乙李啜拔忠心耿耿,深知这对父子虽还不至于是仇人,可彼此立场却不同。如果仆固怀恩只是为了省亲,绝不应该带那么多兵马。可是,明知长子用心不单纯,乙李啜拔竟然还下令让其长驱直入,他不禁劝说道:“俟斤,中原古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长公子……”

  “怕他什么?怕他为了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杀了我这个父亲?如果他有这个本事,那就让他来”

  撂下这句话后,乙李啜拔大步走出了牙帐,那亲兵呆了一呆方才赶紧拔腿去追。很快,乙李啜拔的身后就已经跟了大批的将卒。他虽说曾经呆在夏州多年,到仆固部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但处事公允,但凡征战,有所得就分给部下,因此颇得人心。故而仆固怀恩虽是其长子,又名扬漠北,可突然带兵造访,仍不免给人以子压父的感觉。当得知仆固怀恩把兵马都留在了外头,而是只身带着仆固砀和仆固玢两个儿子一路进来,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乙李啜拔却有些希望儿子和自己兵戎相见,至少这样他还能够占据大义名分,可仆固怀恩只带着两个儿子来,他就只能正面相对了。当看到那个不再是当年青涩青年,而是昂藏大丈夫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少年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即单膝跪下行礼,他只觉得千般滋味在心头。不由自主的,他便伸出手去,搀扶起了早已经独当一面的儿子。

  “阿父,今天我奉杜大帅之命,带阿砀和阿玢前来拜见。”

  这无疑是另一种表态。乙李啜拔刚刚就发现,仆固怀恩走路的样子稍稍有些不自然,显然在那孤军奋战的一役中受伤不轻。可是,眼下见两个孙子上来行礼,面上亦有之前不曾见过的伤疤,他不禁勃然色变。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和他们一样年龄的时候,我却没有硬赶你上阵去打仗”

  “那时候我就是想上阵,也没有机会。”

  仆固怀恩寸步不让地回了一句,乙李啜拔顿时为之语塞。结果,还是仆固砀咳嗽了一声,出言打破了这尴尬而又僵硬的气氛。

  “大父,是我自己一直磨着阿父带我上阵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地活着,大帅对阿父信赖备至,又对我们兄弟多方栽培,既然遇到大战,哪有临战退缩的道理?”

  乙李啜拔被长孙再次一噎,原本那些教训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倒是他瞥了一眼仆固玢,见其虽说恭敬,可眼神却不比长兄的坚定,顿时若有所思。知道这次父子祖孙相见,必然会有不可避免的冲突,他也不想让仆固部中的外人瞧见,即便这些年来,他已经想方设法稳固人心,清洗了不服从自己的人。

  牙帐中,仆固氏的这四位嫡系血脉才刚刚坐下,乙李啜拔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次来,是代你的杜大帅兴师问罪吧?”

  仆固砀和仆固玢只以为这次回来是探望祖父,一听到这话全都吃了一惊。可发觉父亲脸色发沉,两人对视一眼,全都没敢贸贸然开口。果然,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仆固怀恩亦是单刀直入地说道:“阿父如果还希望仆固部牙帐矗立在此,还请让位吧”

  乙李啜拔并没有太多意外,眉头一挑就嗤笑道:“让给谁?也是,我除却你之外,留在夏州的还有几个儿子。想必他们在朔方长大,必定会被灌输那些忠于大唐的想法。可你也不想一想,仆固部壮大至今,他们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功劳,他们就算接了我的位子,上上下下有谁服气?”

  “弟弟们如果不行,那我呢?”

  乙李啜拔登时瞳孔猛地一缩,有些不可思议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杜大帅肯放人?”

  “除非我真的老得不能再为大帅征战了,否则当然不可能离开安北牙帐城,但我不能一直呆在仆固部牙帐,我的儿子却可以”仆固怀恩斜睨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两个儿子,见他们全都惊讶得无以复加,他便微微笑了笑,“阿砀和郭子仪的女儿定下了婚事,不日就要成婚了。等到那时候,他就是一个成年男子,自然可以暂摄仆固部之主。”

  对于自己的婚事,仆固砀没什么不满意的,因为杜士仪特意命身边得用的婢女莫邪替他去长安郭家探望过,他的未婚妻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据说还学了些武艺弓马,可他只有高兴。毕竟,他可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他从小在学习武艺之外,也学过一些儒家经史,即便不精,脑袋却也好使,此刻听着父亲和祖父二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安北牙帐城中的那场内乱,并非回纥所为,而是……祖父从中作梗吗?

  “好,好。”乙李啜拔接连迸出了两个好字,目光在两个孙子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我若是留在这里,想必你那杜大帅也会不放心吧?”

  “阿父离开夏州十几年,阿娘也等了十几年,还有弟弟们,阿父回夏州去和他们团聚,难道不好?”仆固怀恩毫不掩饰将来对父亲的安置,见乙李啜拔讥诮地瞪着自己,他也不生气,而是沉声说道,“阿父能够统合仆固部,在纷乱的漠北站住脚跟,然后逐渐壮大,确实是阿父自己的手腕,可立足之初,陈司马的辅佐之功不可磨灭,还有大帅给你的明里暗里的支持。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仆固怀恩是最讲恩义的,用一句汉人的古话来说,大帅以国士待我,我也当以国士报之。如果阿父不愿意的话,那么,恕我这个儿子不讲孝道了,因为忠义比孝道更重要”

  仆固玢张了张嘴想说话,可却在这种沉重的气氛下憋得有些透过气来,只能轻轻拉了拉领口。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祖父竟是突然看向了他。

  “阿砀是你的长孙,即将迎娶的又是郭子仪的女儿,即便他曾经在千军万马中左突右杀,勇不可挡,可对于仆固部来说,他身上的唐人烙印实在是太深刻了。我且问你,阿玢的婚事定下来没有?”

  仆固怀恩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两个儿子,随即实言相告道:“已经和李光弼家十二岁的女儿定下了婚事。”

  虽说他不喜欢李光弼,可杜士仪亲自做媒,他也只好答应了

  杜士仪没有适婚子女,所以麾下军将当中大多互相联姻,一来增进关系和交情,二来也是因为彼此知根知底,不怕将来的女婿抑或是儿媳不称心。乙李啜拔耳听得仆固玢的婚事也定下了,原本有些失望,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光弼?就是那个父亲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此次率奇兵突击敌后的李光弼?”

  得到了仆固怀恩肯定的回答后,乙李啜拔就当机立断地说道:“好,把仆固部之主的位子传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就让阿玢留下,可我不能立刻就回夏州,即便他是你的儿子,我的孙子,也不可能轻易掌控住仆固部上下,我需要半年时间”

  “三个月。”

  没想到长子连这种事都要和自己讨价还价,乙李啜拔不禁冷哼了一声:“三个月就三个月”

  父亲和祖父顷刻之间就达成了协议,仆固砀是大吃一惊,仆固玢则是在讶异之外,还有某种隐约的欣喜。

  他武艺胜不过兄长,胆色也有所不及,常常被父亲训丨斥,若是能在仆固部过上不用担心随时挨骂的日子,却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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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两桩婚事

  当仆固怀恩只带了仆固砀回来,禀报了此行仆固部牙帐的经过之后,杜士仪当即猜到了仆固怀恩的想法。仆固怀恩这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中,仆固砀匹夫之勇直追其父,而仆固玢则是性子犹疑,小聪明有点多。如果是仆固砀代仆固怀恩入主牙帐,乙李啜拔一定会担心仆固部就此沦为安北牙帐城的附庸,而换成仆固玢,这种可能性就要小一些。当然,这其中也有仆固玢的未婚妻子是李光弼之女的关系。

  只可惜乙李啜拔还是料错了一点,仆固怀恩一个铁勒人能够为了他,为了安北牙帐城拼死搏杀,李光弼亦是如此。这位契丹后裔的身上固然有契丹人的武勇和胆略,可却还兼具儒家士大夫的忠义,据说其母家教极严,其女长年在长安城跟着这位祖母长大,脾性可想而知。

  “大帅……”

  见仆固怀恩显然有些忐忑,杜士仪便收回遐思,笑着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我还不至于连三个月都等不起。对了,你留下了多少人给你家二郎?”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猜中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当即尴尬地说道:“留下了二百亲兵,都是随我多年,能于而又忠诚的。虽说阿父已经服软,可总要以防万一。”

  “你说得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那是你父亲。留下充足的人给你家二郎调度,也可以避免某些谁都不想看到的状况。至于你家阿砀,年纪轻轻就已经进左卫郎将,正好可以风风光光在这安北牙帐城办一场婚事。之前季珍是在长安成的婚,虽前前后后也有些人在此地成亲生子,可终究及不上你和郭子仪联姻的意义。借着此次大捷的后劲,我会亲自主婚,让人好好操办一场”

  “那我就代阿砀谢过大帅了。”

  仆固怀恩知道杜士仪不需要自己的客气,而他也确实想用这样一场婚事来冲淡连日来这些烦心事,故而谢过之后,他就告退出了镇北堂,径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长子仆固砀。听到杜士仪亲自主婚,从小就把朔方节度使府,或是安北大都护府当自己家的仆固砀顿时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见父亲突然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转瞬又有些尴尬,一溜烟就跑去和自己的弟妹们说话了,哪里还看得出有战阵上骁勇无匹的样子?

  大捷之后本就人心振奋,当这消息倏然传开之际,安北牙帐城上下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一直被人誉为朔方双璧,了如今一个留在朔方,一个镇守安北牙帐城,眼下终于联姻,自然是一桩人人津津乐道的喜事。等到传出杜士仪将亲自主婚,上上下下自是更加热议纷纷,底下军将全都商量着届时该怎么去参加婚礼,怎么预备贺礼,战时的阴郁一扫而空。

  而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太子李亨却是整日愁眉不展,心情郁结。他当然知道自请和韦妃离婚,会把韦氏一族推到何等深渊,更何况韦妃还给他生育了两男两女,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只能忍痛做出了决断。可他万万没想到,李林甫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在收拾了韦氏一族之后,将矛头又对准了东宫杜良娣。大约是因为杜有邻亦是出自京兆杜氏,尽管和杜士仪没有半分的关联,李林甫却仍有意牵连,以谶纬之说激得天子痛下杀手。

  一场大案,死的又何止是一个杜有邻,因为私怨出首岳父的女婿柳鼽,与杜有邻交好的北海太守李邕,全都遭到了贬斥,家中兄弟子孙被牵连的不计其数,就连杜良娣亦是被废为庶人,迁出东宫。朝中上下一片哗然,可就连因整肃御史台而颇得人望的裴宽,也保持了沉默。

  这种时候谁和东宫扯上关系,谁就是找死

  如今李亨的身边虽然还有些姬妾,可却没有一个有真正的名分,每当别的弟弟们都是携着王妃前去谒见君父,他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他就只觉得一种锥心的刺痛。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不要被册立为太子,也许还能富贵安闲

  “郎君又多了几根白发,昨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见李亨没有回答,李静忠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糟透了。眼见得李林甫的人全都身居高位,而自己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凭恃,换成是谁,都会如李亨这样几近绝望。于是,他定了定神后,就婉言劝道:“郎君这样天天枯坐着度日,实在不是办法。我知道郎君是因为太子妃和韦家的事情,所以心灰意冷,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能向前看。郎君觉得此下一无所有,可郎君却有一样别的皇子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名分。哪怕熬,也得熬下去。二位娘子处,我已经都去安排过了,断然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听到妻妾暂时无忧,李亨感激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苦熬了这么多年,结果却差点落得和李瑛同样的下场,他甚至连熬下去的勇气都没了。所以,当李静忠躬下身,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出了几句话之后,他顿时讶异地抬头看向了这个虽是出自武惠妃授意,却服侍了自己十余年的心腹老奴。

  “这样做,真的不会适得其反?”

  “不,郎君越是可怜,越是容易激起大家的怜悯之心,如此李林甫就休想对郎君下手”

  “好吧,反正都是一个死,试一试就试一试”

  这一年八月初五的天长节,也就是从前的千秋节上,李亨率众多皇子皇孙给李隆基贺寿的时候,李隆基便赫然看到,最前头的李亨身形瘦削,太子冠下露出的鬓发,竟是夹杂着斑白的颜色。他自己在登基之后就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后宫又有佳丽相伴,朝政撂给李林甫,军国大事自有边镇节帅,日子过得舒心,人自然显得年轻,看上去白发甚至还没有李亨那么多。一时间,想起自己册立李亨的初衷,他竟是少有地生出了几分怜悯。

  李亨制衡李林甫怕是已经力有不逮了,他已经几乎砍断了其所有臂膀羽翼,再加上杜士仪突然展现出强势的一面,和李林甫已然针锋相对。既然如此,他对李亨也不必太苛刻了。至少上次谢小蛮还打趣过,说是其他各位皇子皇孙,都有王妃节庆入宫,只有东宫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连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都没有。

  于是,在花萼相辉楼上,观看下头的百戏歌舞之际,耳听念奴的天籁歌声之际,李隆基突然轻声对身边的高力士说道:“力士,东宫如今内官乏人,你可有什么人选举荐?”

  高力士不料想李隆基竟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可他终究是绝顶聪明的人,从天子说的是东宫内官,而不是太子妃的人选,他心里就隐隐明白,李隆基只怕是不想再册立太子妃,以免太子妃的娘家又如韦家这样搅动风云。因此,想到杜士仪近日来写信给自己时,曾经对段广真调任北庭分外无奈,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记得陛下的母家窦氏,以及陛下的姨母所在的张氏,还有几个未嫁女。”

  如果高力士提议的是别家,李隆基还要想一想,可一提到自己的母家,他便立刻舒展了眉头。在他即位之后,立刻封了他的三个舅舅国公,姨母则奉为邓国夫人。尤其是姨母邓国夫人当初曾经给了年少的他不少温暖,他对其一直尊敬备至。如今这几个长辈都不在了,窦家也好,张家也好,都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但这反而让他安心。于是,他冲着高力士微微颔首道:“此事交给你,你去挑选安排一下。”

  高力士办事的效率自然非同小可,很快便把一张名单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排在第一位的是已经去世的邓国夫人窦氏第四子张去逸的女儿。李隆基几乎只是一转念,就在张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张去逸毕竟是张家第四个儿子,官职不高,张氏的身份也算不得显赫,如此送到东宫去,外人只会觉得他善待太子李亨,毕竟,那可是自己姨母的嫡亲孙女。

  看到那个大红的圆圈,高力士心领神会,当下问道:“按照陛下的意思,是封良娣?”

  亲王的妻妾只有两级,王妃以及孺人,而皇太子的妻妾名号就多了。正三品的良娣,正四品的良媛,正五品的承徽,正七品的昭训丨正九品的奉仪,几乎和天子后宫的等级分明相当。李亨早年那些儿子全都是无名无分的宫人所出,因他那时候只是亲王,因为君父轻视,连孺人都不曾为她们请封,如今韦妃一去,东宫品级最高的侍妾,也就是裴昭训丨此外还有三个奉仪,余者一个都没了

  李隆基对高力士的建议很满意,点点头道:“便是如此,早些把事情办了。”

  相比安北牙帐城中正在大操大办的那一桩婚事,东宫这场婚事办得突兀,甚至连听信李静忠劝谏,在李隆基面前故意装可怜的李亨,也对此有些措手不及。至于穷追猛打杜家,正打算试一试能否牵连到杜士仪的李林甫,陡然听到这么一桩婚事,第一反应也是险些拍案而起。

  事到如今,东宫只怕是不可撼动了,他能做的只有痛打落水狗,把韦氏和杜氏那些人清洗于净至于杜士仪……

  “相国,陛下又召见了杨慎矜,足足一个时辰。”

  门外突然传来了随从轻轻一句话,李林甫顷刻之间就压下了心头的杀意和恨意。攘外必先安内

  “知道了,让王和杨钊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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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含沙射影

  宣阳坊杜宅却是平静无波。杜士仪不在,家中来往的只有亲朋好友,杜幼麟也借口要为师祖卢鸿守孝一年,很少出门,就连他和宋锦溪的婚事,也为此延后一年。可平静却不代表着消息闭塞,外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王容和杜幼麟母子的面前。当李林甫借着杜有邻的案子兴起大狱,大肆株连的时候,杜幼麟还曾经不忍心地跑去找过母亲。

  可对于他的提议,王容给出的却是直截了当的回绝:“你阿爷才刚因为你叔父杜望之的事情和李林甫彻底闹翻,可结果由此死了个吉温,韦家被连根拔起,骨力裴罗生死不明,漠北回纥大败,可谓是一桩大案风云涌动,但这是因为,李林甫非要犯到他头上来,他不得不用最凌厉的反击,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这件事余波尚未平息,现如今他又要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杜有邻出面力争,他到底是边镇节帅,还是朝中言官?”

  “可是,杜有邻毕竟出自京兆杜氏……”

  “京兆杜氏的人多了,你看看韦家被连根拔起的时候,那些个姓韦的人有谁出过声?更何况你阿爷根本就不在长安,他此前正忙着奉圣命打回纥,谁也不能说他见死不救,要知道,如今的朝中可容不下什么正人君子”

  “可阿爷当年不是人称君子?”

  “幼麟,你记住,别人说你阿爷当初如何铁骨铮铮,如何诤谏无双,你听听就行了,你的阿爷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真正的君子,在这污浊染缸一般的朝中根本存活不下来。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陛下了,你阿爷要是再如同当初为姜皎直言那般,再去犯天颜,他也就糊涂了。

  再者,这些人有今天,自己亦是难辞其咎。杜有邻替长女定下婚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好好考较女婿的品行,彼此性子不同就不知道互相忍让?李邕与其至交,平素交友却也不谨慎,开罪李林甫亦不自知,他虽冤枉,可也无可设法;裴敦复当年还曾经试图构陷你裴师叔的兄长裴宽,本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于那柳鼽,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岳父,告其交构东宫,简直是卑鄙无耻,死有余辜”

  此时此刻,想着母亲这些话,正在习字静心的杜幼麟不禁打了个寒颤,豆大一滴墨汁就这么落在了纸上,污了一副几乎快要写好的字。他烦躁地将其卷成一团,扔在了纸篓中,又想起之前王容派人悄悄打点,把乔装打扮的他送到大理寺中去旁观那场大案最后审结的情景。

  他不像长兄早年就上战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死法。天子说是开恩免杜有邻和柳鼽之死,可却下令重杖之后流配岭南,在那凌厉的杖责之下,那不和已久的翁婿俩全都没捱到最后,便双双丧命。而后,则是杜家和柳家被籍没,家眷全都遭到流放,那绝望的哀嚎至今还仿佛萦绕在他耳边。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是什么脸色,也第一次明白万一父亲有所闪失,母亲和自己,还有长兄和阿姊会遭到何等下场。

  “小郎君,外间有宫中贵人来,夫人请您去会客。”

  “知道了。”

  如今杜士仪不在,杜幼麟身为人子,别处不去,高力士那里却还是要去的,这也是为了维系这条直通天子的最好渠道。可他清楚,高力士待他亲近如子侄,可终究身为内宦,绝对不至于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亲自跑到宣阳坊杜宅来。于是,有些纳闷的他出了书斋,见外头等候的赫然是于将,他便连忙问道:“来的是谁?可知道所为何事?”

  “是黎敬仁,至于所为何事,他却口风很紧,承影亲自前去伺候,一句都问不出来。”在杜幼麟面前,干将直截了当地低声说了一句,见这位郎君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天一直都以卧病为由闭门谢客,见的只有崔家夫人,所以这次也就避而不见了。”

  母亲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杜幼麟想也知道是免得有人因为此前的案子而聒噪。于是,他匆匆来到正堂,见黎敬仁不好好坐着等,而是背着手四下看,他连忙迎上前去,恭敬有礼地叫了一声黎大将军。

  “小郎君安好。”黎敬仁的年纪当杜幼麟的祖父都有余,每次相见总会笑称一声小郎君,此时也不例外。毕竟,他刚刚从漠北匆忙赶回来,得了杜士仪一笔大好处。“闻听夫人最近一直都在养病,未知身体如何?”

  “阿娘只是因为近来天气多变,所以身体不适,而且如今喜清净,索性就闭门静养了。”

  听着杜幼麟滴水不漏的回答,黎敬仁依旧笑呵呵的:“那就好。今天我来,是有一件喜事要贺喜小郎君。”

  杜幼麟心中一跳,面上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他这番作态下,黎敬仁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亲切地说道:“你年纪已经不小,即便不是嫡长子,也到了该授官的年纪。陛下之前想起杜大帅问了一声,得知你还未授官,便当即吩咐,授你为光禄丞。虽说正式的制书还没下,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来告诉你一声。”

  光禄寺掌管的是御膳以及酒宴,大凡王公贵戚家子弟,往往会授任在光禄寺太仆寺的这些官职,可以说的是既没有权,却也清闲,可往往被士林瞧不起。可杜幼麟连科场都不愿下,对此自然没什么嫌弃的,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在乎因为父亲的累累功勋,自己早就被授予了五品散官,要知道若真的起家就从五品,肯定是哪家闲散的王府官,什么某王友之类的,那反而是甩不脱的麻烦。

  知道此事黎敬仁等辈必定有出力帮忙,他自是千恩万谢,送其出门时又是一份厚礼。

  等到黎敬仁回宫复命,杜幼麟回转身拔腿就去见母亲。将此事一说,他就只见王容双手合十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清闲无权最好,我就怕你刚释褐授官,就有人给你安排一个棘手的官职。光禄寺最是清闲,点个卯就能回来了。”

  “阿娘什么时候信佛了”杜幼麟见母亲心情好,有意如同小孩子似的撒了个娇,可却不防王容把他拉了过来,一如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着他的头。

  “你阿兄的性子,放在京城我不放心。可你虽说细心而又聪明,可出仕之后就要真正面对风雨,一定要小心,一定”

  发觉母亲突然重重握了握自己的手,想起这些年来母亲不得不呆在长安,和父亲分隔两地,一年甚至都见不着一次,比如此次父亲分明大败回纥,却不能回京献俘献捷,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于是,他使劲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阿爷和阿娘的教诲,我一定都记在心里。”

  “你出仕之后,切记越平庸越好。人人都说李林甫擅权,却不知道这都是陛下纵容的。可你只看着,李林甫是否能真的善终”

  等到幼子凛然应命而去,王容方才召来了承影,对她轻声说道:“找个机会去见卢郎君,让他设法写些影射奸相擅权,昏君无道的传奇,唔,比如就从隋文帝夺了北周天下写起。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如果李林甫敢说这是影射,还想兴大狱,正好让裴大夫出面和他打擂台。当然,若是他想用这个去算计杨慎矜,那也随他的便,你只消留心一下王杨钊这些人的动向,适时给杨慎矜提个醒。他们若是狗咬狗掐起来,安北牙帐城就能轻松多了。”

  卢望之此前裴宁说笑,道是自己写书对方印书,说于就于,这大半年来都在潜心炮制那些传奇,杜士仪和他书信往来得知此事,还提供了很多新鲜的点子,例如在卢望之看来全属另一个版本的大唐西域记,又比如佳人才子负心汉的各种传奇版本,又比如扭曲得乱七八糟的三国,而且还特意嘱咐不是一次写完,而是分批连载……总而言之,在杜士仪的启发下,本就性子开阔天马行空的他竟是能够每个月出一短篇传奇,三五日来个长篇连载,那个北邙山人的署名人尽皆知,士林中人甚至互相打听,究竟是谁吃饱了撑着不做诗文,却把绝好文字拿去写这些东西,偏又不宣扬名

  正因为如此,卢望之接到承影送来的口信后,立刻开始炮制他的撰文大计。只不过,这次他却不是通过王容那些书坊印书,而是找了个稳妥人在士人常去的曲江摆了个茶摊,把原稿状若无心地放在桌子上,等几批人先后顺走就立刻撤摊。几日之间,传抄的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滚了开来。但凡明眼人全都看得出来这是影射李林甫,因为李林甫的缘故而科举无门的士人自然如获至宝,更何况每次新文都是未完待续,但凡下一稿出来,竟是无数人等着传抄。

  当素来轻视士林的李林甫得到这个消息时,桌案上已经多了一堆厚厚的文稿。他略取了些一眼扫过,就气得七窍生烟。唐代隋而立,所以在刻意的渲染下,隋炀帝的暴行被千百倍放大,就连隋文帝的得位不正,也流传甚广。可这小说里的隋文帝杨坚在北周时期的经历,尤其是其在好色无道的宇文时期的专权,株连大狱,都是史书上根本就没有的,竟添油加醋得很,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写自己。

  “相国,可要让人去仔细查”

  “查什么查?这是写的杨坚,可不是写我李林甫,要是我这一查,立刻就有人会把帽子扣在我头上”

  厉声呵斥了那个随从之后,李林甫眼中凶芒闪动,竟是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杨氏想当初可是篡夺了北周宇文氏的江山,而现如今的朝中,却还有个如假包换的杨家后裔正身居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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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章 安西传大捷

  同样一沓稿子,并不仅仅只出现在李林甫面前,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慎矜,右相陈希烈,御史中丞王,户部郎中杨钊……但凡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在最初的不以为然之后,全都渐渐正视起了这一篇突然冒出来的《杨氏春秋》。而当这样一篇东西送到安北牙帐城中杜士仪案头时,已经是时隔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一个月中,王举杨慎矜私藏谶书,阴谋复辟,杨慎矜举王私交匪类,图谋不轨,官司直接打到了御前。震怒非常的李隆基立刻下令彻查。可就在这之前,常常亲自办这样大案的罗希秉已经被李林甫授意去岭南,处死正在流配之中的韦坚以及韦氏其他人,至今还未回来,这样一桩案子竟是落到了御史大夫裴宽手里。

  作为挑起事端,意图把杨慎矜拉下马的始作俑者,李林甫本打算让王来审理杨慎矜的案子此案,对于杨慎矜竟然拿出不少实实在在的证据,反过来把王一块拉下了水,他竟大为始料不及。于是,他思来想去,唯有举荐了杨钊作为裴宽的副手,处置这一桩一下子牵连到两个御史中丞的大案。

  此时此刻,陈宝儿就忍不住说道:“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李林甫难道就不明白,此次杨慎矜和王很可能一个都保不住,而杨钊趁着这件事迅崛起,再加上后宫的帮助,异日他还是有可能养虎为患?”

  杜士仪把这一篇才连载了一半就断头的小说往身前的桌案上一扔,随即对前来禀报这些消息的陈宝儿以及张兴说道:“李林甫这次是没办法了。他之前自以为既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那就不如先对东宫党穷追猛打,斩草除根,他却不想想,他身边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根本不讲忠义,稍有差池就会反噬自身,哪里是那么容易节制的?如果杨慎矜只是傻乎乎的一无所知也就罢了,可他既然知道王竟是早就对他怀恨在心,怎么会束手待毙?要死也得拖一个垫背的至于杨钊,他靠着宫中那位杨淑仪,确实对杨慎矜和王的位子垂涎已久了。看着吧,有了这桩案子,李林甫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对手”

  听到杜士仪轻蔑不屑地提及李林甫的这些党羽,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异常赞同。李林甫决不能说是无能之辈,杨慎矜、王、杨钊、罗希秉等人亦然,可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人君子怎么会甘心为李林甫爪牙?

  “大帅,那长安城内如今这般乱象,就全然不管吗?”

  “当然不管,与我何于?”杜士仪无所谓地笑了笑,见张兴欲言又止,他便出口说道:“奇骏直言无妨。”

  张兴知道陈宝儿几乎就相当于杜士仪的半个儿子,当下也不避对方,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帅这些年功勋彪炳,前次若不是让郭子仪为主将,仆固怀恩为先锋,攻打回纥,只怕陛下一定会头疼大帅的封赏。漠北如果安宁,日后谁来镇守安北牙帐城都无关紧要,大帅很可能会被召回朝中;而若是漠北不安宁,难免又会有人觉得大帅这些年白费功夫。更重要的是,一旦李林甫失势,只怕陛下就要担心,大帅功高震主了”

  这话说得犀利入骨,陈宝儿亦是深有同感。他是杜士仪的第一个弟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单独说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他却仍不免心存警惕。可既然张兴起了个头,他也就跟着说道:“是啊,既然大帅之前举荐了裴大夫,何不让裴大夫作为大帅的喉舌……”

  “我都不是当年那个仗义执言杜十九了,还指望裴宽如同年轻的时候那样愣头青?他油滑不下于我,躲过裴敦复的那次暗箭后更是学乖了。你看着吧,既然有杨钊在,他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横竖王也好,杨慎矜也好,在朝中树敌无数。他若是真的作为我的喉舌,陛下容得下?”

  见陈宝儿顿时哑然,而张兴则依旧是忧心忡忡,杜士仪便无所谓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们也无需太担心。明年漠北各部使臣齐齐朝天子,我也不免要同行。这一次大约会碰上王忠嗣还有安禄山,我们三个加在一块,节制六镇,到时候才是见真章……”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屋子外头突然传来了龙泉的声音:“大帅,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

  来自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不是杜广元就是姜六娘。杜士仪知道此前高仙芝奉命征讨还是难逃被吐蕃吞并命运的小勃律,杜广元亦有随行,奈何西域太远,小勃律则更是在重重雪山包围之中,说是断绝消息也不为过。所以,他立刻精神一振,高声叫道:“拿进来”

  等到龙泉大步进了镇北堂,杜士仪当着张兴和陈宝儿的面,三下五除二裁开了那封几乎没有任何保密措施的信,随即就看到了姜六娘那娟秀的字迹。一扫过后,他便大笑了起来:“高仙芝还真是好本事,竟然就只凭那么一点兵马,做到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此次一成功,只怕是夫蒙灵察那节度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

  张兴闻言自也高兴,当即凑趣地问道:“怎么,只提了高仙芝大胜,小郎将就无功不成?”

  安北牙帐城中人,如今已经习惯了把杜广元称作是小郎将,把杜幼麟称之为小郎君,尽管杜幼麟身在长安,释褐就是闲职,可曾经与其相处过的张兴也好,陈宝儿也好,全都不会真的看轻了他。要知道,以杜士仪教子之严,王容的慈母心严厉脸,哪里容得儿子就真的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至于杜广元就更不用说了,武艺韬略全都是学自王忠嗣,岂会等闲?

  “他哪有什么大功,不过是高仙芝送了他一桩功劳。最艰险的连云堡之战,是李嗣业率陌刀手先攻进去的。接下来的阿弩越城,是守军主动投降。他不过是在大军攻占了小勃律府孽多城后,砍断了通往吐蕃的藤桥,让吐蕃援兵望洋兴叹,仅此而已。”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却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精心培养的长子送上战场,他不是不担心,不是不牵挂,可如今看似太平盛世,朝中却是奸佞横行,天子亦心思莫测,把性子爽直的杜广元放在长安城只会更加危险。只庆幸老天爷终究听到了他午夜辗转难眠时在床上的默默祷祝,让他的儿子得以顺利归来。至于什么功勋,什么战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另一个好消息就是,成婚三年有余的那对小两口,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孙辈。

  “大帅,是否让下头预备一下,好好庆祝?”

  听到陈宝儿也来这一套,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广元一不是安北牙帐城的属将,二又不在此处,如今为了一封家书大肆庆祝,满城文武不得莫名其妙?好了,把你们俩的媳妇孩子都带来,还有怀恩和光弼,今晚摆一桌家宴就是了”

  这一夜的安北大都护府中,一桌家宴众人围坐,其乐融融仿若一家。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连云堡中,第一批撤回来的杜广元也受到了监军边令诚的热情款待。进军小勃律的这一段路异常艰险,有时候甚至能够看到人马就这么从小路上滑下山坡摔死,边令诚一个从长安来的监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要不是得到高仙芝厚厚的贿赂,许诺此战必胜,他只要敢跟着来,回朝之后立刻就能和高力士黎敬仁这些权阉平起平坐,他哪会遭这份罪

  所以,闪电战拿下连云堡后,高仙芝还要继续往前,眼看道路越来越艰险,还很可能要面对吐蕃援军,边令诚就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了高仙芝请自己留守连云堡的请求。他万万没想到,高仙芝竟然在接下来还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把小勃律的君臣一堆人全都一锅端了

  “杜小将军这次功劳也立得不小,回头陛下定有封赏。”边令诚满脸堆笑,这当然不是因为杜广元是炙手可热的两镇节帅杜士仪的嫡长子,而是因为高仙芝曾经用杜广元的名义给他送了一笔厚礼,故而他方才对其另眼看待。

  “我只是一路跟着副帅,谈不上什么功勋。”

  杜广元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有谦逊的意思。事实上,他对高仙芝战决的作风,真真假假的手段异常敬服。他算是见惯了名将的人,即便不算上父亲,王忠嗣、郭子仪、仆固怀恩……人人都是智勇兼备。初见高仙芝时,他还觉得对方长得儒雅,可谁曾想打起仗时高仙芝却身先士卒勇猛无匹,让他大为咂舌。此时此刻,想到父亲之前对自己的吩咐,他就对边令诚试探道:“副帅这次打了这样的胜仗,不知道是否有可能取夫蒙大帅而代之?”

  边令诚到底在宫中浸淫多年,此刻听到杜广元如此直截了当,他顿时笑道:“小将军,这种事你也就能在我面前直说,若是别人传到夫蒙灵察那里,他管你是不是杜大帅的儿子,一刀就砍了你不过,这样的大胜,陛下当然不会不赏,至于怎么赏,当然就是四镇节度使之位了。”

  杜广元知道边令诚不好打交道,故意装得心无城府,此刻听到这样的承诺,他不禁高兴得什么似的。当高仙芝中军亦是班师回到连云堡,他亲自去见时,便将边令诚的承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虽则心中高兴,可高仙芝还是唤了其上前,如同教训自己子侄似的低声说道:“你叔父杜黯之托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你素来直肠子,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这么不谨慎记住,回头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务必对夫蒙灵察恭敬一些,别让人笑话我们轻狂”

  口中说恭敬,却直呼夫蒙灵察之名,在高仙芝的心中,何尝不是把安西四镇节度使视为了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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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西域新主

  尽管高仙芝对四镇节度使之位志在必得,踌躇满志,杜广元亦对完成父亲的吩咐信心满满,可是,当他们跋涉数千里班师回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却不见半个来迎接的人。在路上,高仙芝就已经令随行的掌书记刘单草拟了一番词彩华茂的报捷奏疏,边令诚亲自挑出了一个信得过的宦官王廷芳,竟是越过了夫蒙灵察,往长安送奏疏。毕竟,这也是边令诚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大肆表功。可如今看到城外一片寥落景象,高仙芝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了。

  他勒马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命人唤了杜广元过来,等这员二十出头的小将来到自己身侧,他就压低了声音道:“你速去一趟庭州。”

  杜广元顿时有些迷茫:“副帅,这时候去庭州于什么?”

  “看这样子,我私自派使节去长安报捷的消息,应该已经走漏了。夫蒙灵察的脾性我最清楚,一怒上来,恐怕根本不会管你是谁。你就说是领我的军命前去庭州,找北庭节度使李大帅商议大事,没我的消息千万别回来。”

  杜广元登时大惊失色,差点没直接问出声,高仙芝如今可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而他也是有名有号的先锋使,难不成真的如边令诚所说,夫蒙灵察还敢一刀砍了他们?可是,在高仙芝那凝重的脸色下,他又不敢多问,只能咬咬牙答应了,只带着百余亲兵赶往庭州。

  从小勃律班师回来,一路翻山越岭,虽是凯旋,却也足以累死人,如今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庭州,心中更是既忧且惧,当最终赶到庭州城下的时候,杜广元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到了北庭节度使府前,他翻身下马后便是一个趔趄,幸好一个亲兵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门前的牙兵须臾就通报了进去,不消一会儿,竟是北庭节度判官杜黯之亲自迎了出来。

  “广元?不是说征讨小勃律大获全胜,这时候你不在龟兹镇,跑到这里来于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杜广元哪敢说高仙芝是因为生怕出了什么万一,于是把他差遣了过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有要事。直到和杜黯之一路入内,眼见四下近处再无外人,他方才飞快地将一应情形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末了便忧心忡忡地说道:“二十一叔,副帅可是一口气收复了小勃律,这样的大功,夫蒙大帅难道真的会因为嫉贤妒能害了他?”

  杜黯之没想到杜广元此来庭州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他在龟兹镇和高仙芝相交多年,对于其人秉性自是一清二楚,今次高仙芝说是为了以防万一保全杜广元,其实也耍了个滑头,想让庭州这边将此事如实上奏。倘若天子知道高仙芝收复了小勃律,却反而被夫蒙灵察容不下,再加上宦官们到李隆基那儿吹吹耳边风,高仙芝必然能够取夫蒙灵察而代之。至于李林甫,被杨慎矜和王的案子一绊住,哪还有工夫注意别的?

  这些东西他本可藏在心里,可杜士仪对他与其说是兄长,还不如说是师长,故而他对杜广元这个侄儿也不吝提点

  当杜黯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后,杜广元脸色异常古怪,好半天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想到副帅也有那样的小心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实上,高仙芝已经是很能忍了,在夫蒙灵察那等张口就骂的主帅底下,能够如他这样唾面自于的将领,实在是少之又少。高仙芝当年就对我说过,倘若不是他挨骂的本事强,兴许还坐不上都知兵马使之位。”说到夫蒙灵察爱骂人这一点,杜黯之不禁嘿然冷笑。他当初从安西调任北庭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终究不敢以军法治文官。可是,这样只知道逞自己一时之快,却让将卒心生怨言的主帅,怎可能长久?

  夫蒙灵察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只是太刚愎自用了

  他看出了杜广元的情绪微微有些低落,杜黯之便笑着说道:“好了,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见李大帅和段副帅,还有来判官以及王使君段书记他们。你这次来得巧,这些当初曾经追随过你阿爷的旧人,正好荟萃一堂”

  要说杜士仪这些年历任各地,根基最深的地方是他经营十数年的朔方,然后就是他亲手建起的安北牙帐城。其次,便是他不动声色一步步布下棋子,在天下十节度中并不太起眼的北庭节度使府了。

  杜广元被杜黯之引入李俭议事的书房时,就只见李俭、段广真、来稹、王翰、段秀实五人对坐,见着他进来,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李俭便颔首笑道:“高仙芝真是好打算,把你这员小将送到我这里避难来了。放心,我到时候给你个能够交差的好任务,让你再小小建个功”

  杜广元连忙谦逊两句,又上前一一见过众人。他出生在云州,可离开那里时实在太小,王翰和段广真他都不甚熟悉,只有来稹当年曾经一度在朔方节度使幕府中呆过几年,他与其还算熟识,至于段秀实,他就更熟悉不过了,简直如同兄弟。

  在座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长辈,他又不是北庭节度使府的属将,而且此来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大事,故而索性按照辈分,对李俭称一声大父,对王翰段广真称一声叔叔,对来稹则是称一声兄长,至于段秀实则是一口一个秀实阿兄,叫得众人满脸笑容。

  而利用此次机会,高仙芝也演足了一场委屈小媳妇的戏。果然,一回去他就被夫蒙灵察大骂了一顿,夫蒙灵察甚至连私自奏捷,其罪当斩这种恐吓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后趋奉主帅的一众将领又在明里暗里对高仙芝般诋毁,他却始终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即便当夫蒙灵察因为杜广元逗留北庭久久不归,召了他去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之际,他也还是把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险些挨了一顿军棍。

  如此一幕一幕,边令诚渐渐看不下去了。当初高仙芝给他的好处,杜广元给他的好处,可以说他已经拿得手软了。他本就想趁着大捷给自己请功,于是连发三道奏疏到长安替高仙芝辩解,只说夫蒙灵察骄矜自负,不容部将占了功劳。毕竟,不论是在盖嘉运、田仁琬还是夫蒙灵察任上,小勃律始终是扎在西域的一根刺,扎在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被高仙芝拔了,天子能不高兴?

  果然,仅仅两个月后,眼看高仙芝在龟兹镇的处境岌岌可危之际,来自长安的一道制书从天而降。当得知天子召自己回朝,而由高仙芝升任四镇节度使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西域经营多年,从疏勒镇守使而一路平步青云,这才有了今天,哪曾想如今竟会有被自己瞧不起的高丽奴取而代之的一天?

  而比他更加惶惶难安的,则是还要在高仙芝手底下过日子的几个部将,当初一个个在夫蒙灵察面前诋毁其人,打算取而代之,如今转眼间别人却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滋味简直是让他们坐立不安。

  随着天使一同回来的,正是在北庭节度使府奉李俭之命,助突骑施剿灭了一股莫贺达于余孽的杜广元。既然洞悉了高仙芝的用心,他对这位主帅的感觉就不那么单纯了。可毕竟这次多亏了高仙芝把他遣开,让他免受夫蒙灵察的羞辱磋磨,他心里也是感激的。重逢行礼之时,他便讷讷说道:“多谢大帅一片苦心。”

  “虎父无犬子,我也是担心你年轻气盛忍不住气,万一和夫蒙灵察有所冲突,正好给了他借口,可没想到你跑到北庭,竟然还真去于了一桩大事。”高仙芝亲切如同待自家子侄一般,把杜广元扶了起来,这才笑道,“从出兵小勃律到班师回来,再到来往北庭,你也没好好歇一歇,赶紧回家去和你家娘子团聚,她本就身怀六甲,这下子肯定都等得花也谢了”

  听到这话,高仙芝身后的心腹部将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杜广元却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答应一声就立刻溜之大吉了。等到杜广元一走,高仙芝就没那么谈笑风生了,见夫蒙灵察以及与自己不和的程千里等人都已经走了,他便环视一眼这些即便最难的时候依旧不离不弃的部将们,沉声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和情分。不过,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夫蒙灵察虽说就要离任,可在这最后一段时间,大家都记得恭敬些”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理解高仙芝受了这么多闲气,竟然还能如此大度,可主帅都发了话,众人顿时轰然应喏。等到他们全都散去,站在这偌大的节堂中,高仙芝不禁百感交集。

  他起家就在西域,人生最精华的岁月也都耗费在这里,时至今日方才真正翻身做主,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都快发慌了既然这么多年的闲气都忍了,对一个已经过气的夫蒙灵察恭恭敬敬又如何?别人只会称赞他的宽容大度,至于夫蒙灵察自己会如何诚惶诚恐,那可不关他的事至于那些个和他不睦,背后使坏的麾下将领,他若真的一笑置之,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恐怕这些人反倒要不安了,还不如当面现开销

  连累杜广元替他担心一场,据说北庭节度使李俭还为他说了几句公道话,眼看就快要过年了,他这个新任节度使回京贺正旦,不妨就带上这个小将。杜士仪正好要带着漠北各部使臣回朝拜谒,父子俩也可团聚,这个顺手人情不做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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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节度进京,群英荟萃

  腊月十五,长安城里已经下了今冬不知道第几场雪,甚至城中军民都在暗地里犯嘀咕,是不是这一年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杀的人实在是太多,这才以至于老天爷从腊月头里开始就没放过晴。但随着一拨拨各镇节度使的到来,人们的视线方才不知不觉从之前的杨慎矜和王因私藏谶书以及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处死那桩惊天大案上移开,放到了这些封疆大吏身上。

  各道各州送方贡的官员早在十一月头里就已经到了,但到节度使这一层,小则几个州,大则十几个州,全都在管辖范围之内,当然不可能这么早进京来。往年能够有两三位节度使一同进京,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可这一年先期抵达京城的,便有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北庭节度使李俭,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而这会儿明德门处旌旗招展,赫然又有谁归来,不但城门守卒翘首辨认,进出城的人们也纷纷扭头去看。

  “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大帅。”

  “敢情是那个安胖子。”

  在河北道,除非是在私底下,绝对不会有人拿这三个字来戳安禄山的神经,可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纵使他在外再威风八面,却管不住长安百姓怎么看他说他。安禄山身兼两镇已久,算是名正言顺的河北王,可他的胃口并没有完全满足,河东和朔方在杜士仪手里,河西和陇右在王忠嗣手中,他早就垂涎已久了。甚至他还在半夜三更做过美梦,自己兼任六节度,威名席卷天下。

  所以此时此刻,他并不在乎长安军民如何看自己。坐在自己那匹极其壮健的坐骑上,他腆胸凸肚左顾右盼颇为自得。就当他正预备入城之际,突然只听得身边传来了一个提醒声:“大帅,兼领朔方河东的杜大帅也到了,就在我们后头”

  说话的是侯希逸,尽管他这些年颇得安禄山信任,但要说安禄山最信赖的人,自始至终就是从前的阿史那早干,现在的史思明。如若安禄山不入朝,必定会让史思明代行;而他若入朝,则必定留史思明坐镇。可除此之外,侯希逸的建言每每一语中的,也给他奉献了不少功劳,故而他始终高看其一眼。故而此刻他听到侯希逸这么说,也不往后看,而是立刻似笑非笑地问道:“依你之见,此刻我可该让路?”

  “当然不,大帅又不是和他同时抵达,抑或是在路上相遇争道,而是先来后到,那么大帅就当不知道他来,昂首直入就罢了。毕竟,他是两镇节度使,大帅也是两镇节度使”

  听了侯希逸这话,安禄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隐隐的怨气,想到侯希逸便是早年跟随杜士仪,最终没得到什么好下场的,他当然完全能够理解。所以,他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你这主意听着似乎没问题,可是我上次路遇杜大帅的夫人,便是人家给我让的路,现如今杜大帅还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那就是宰相,还带着大批漠北各番邦的使臣,我当然得谦逊些。侯希逸,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现如今可是我范阳节度使府的都知兵马使,何必纠结着过去那点恩怨?”

  “大帅说的是。”

  侯希逸状似凛然应命,可等到安禄山真的吩咐麾下亲兵让路,等到杜士仪一行人过来时,又亲自拨马上前去打招呼时,他故意落在原地不动,眼神却紧紧盯着杜士仪。当发现杜士仪仿佛却不过安禄山好意,先行入城时,冲着自己的方向微微颔首,他便也不露痕迹地眨了眨眼睛。

  这么多年了,两人竟是不能见面,通书信也只能偷偷摸摸,就和做贼似的

  随同杜士仪抵达的,还有一大溜使臣,所以鸿胪寺的官员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没想到两位节帅从东西两面几乎不分先后地抵达,他们也只有于瞪眼。所以,安禄山能够让路,他们也松了一口大气。

  等到鸿胪寺的官员们接了使臣,负责去把人安置到四方馆后,杜士仪便带着亲兵到都亭驿中休息,以便宫中召唤。而他前脚刚到,安禄山后脚也抵达了此处。因为此前抵达的章仇兼琼、李俭和王忠嗣全都已经见过了天子,都已经归私宅去了,所以这偌大的都亭驿中,自然是他们两个品级最高。

  刚刚在城外只是打了个照面,杜士仪还不得不承了安禄山一个人情,如今同在都亭驿中,他自然也不能避免安禄山亲自过来拜访。安禄山只道杜士仪从来没和自己打过交道,因此满脸堆笑热络非常,伸手不打笑脸人,杜士仪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这一位。当安禄山突然把话题转到了阿布思身上时,他便陡然提高了警惕。

  “听说之前杜大帅派遣郭子仪郭将军攻打回纥的时候,曾经隐瞒消息坐镇安北牙帐城,而且还挫败了一起企图夺城的阴谋。那时候,似乎同罗之主阿布思就在左近?竟然这么巧”

  “阿布思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着安北牙帐城中空虚,故而带兵前来助阵。而且此次征伐回纥,同罗铁骑也算是助益不小,他这个副大都护很称职。”

  安禄山没想到杜士仪一口咬定阿布思是带兵助阵,顿时目光一闪,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杜大帅真是知人善任。”

  和杜士仪既然不相统属,彼此之间又不是朋友,反而可以说是敌人,最大的目的又没达成,安禄山自然不会停留太久,片刻之后就告辞了。出了主屋,他见侯希逸迎上前来,他便二话不说招手吩咐对方和自己同行。等到了自己的那座院子,他才眼露凶光地说:“他还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布思此前带兵驻扎独乐河,分明是别有用心,他竟然还替此人遮掩,一口咬定那是驰援安北牙帐城,当我的探子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侯希逸知道安禄山对同罗骑兵觊觎已久,便顺势接着安禄山的话头道:“大帅可要就此事上书弹劾?”

  “没有证据,弹劾有什么用,这又不是当年的集选舞弊,我一句话就能让一大堆人落马,那是查得出来的,而今天这是查不出来的。”安禄山满脸愠怒,随即突然又嘿然笑道,“不过,杨慎矜和王两个窝里斗,一下子全都栽了,李相国想来正乏臂助,我对他的重要性就大多了。在他那儿多下一点苦功夫,说不定他日我节制四镇,却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了。侯希逸,回头你替我去宫中那些贵人的私宅转一圈,如果能让我比杜士仪早面圣,那就最好了。”

  侯希逸自然满口答应前去奔走。然而,当他拜了一圈门头回到都亭驿时,却得知杜士仪和安禄山已经同时被召入兴庆宫去了。对于这个结果,这些年来越发敏锐的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外任多年,尤其在朔方节度使任上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位前任,现如今漠北一片太平,河东朔方亦是无战事,只怕当今天子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也未必可知。

  可担心归担心,在他如今这位子上,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耐性子在自己的屋子里于等。百无聊赖的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突然对那几本署名北邙山人的传奇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并不是读书人,认得字会书写,可要说那些艰涩的诗赋就理解不能了,那些词彩华茂的奏疏也同样是他的软肋。可这几本传奇遣词造句无不讲究,可却偏偏很好懂,其中娓娓道来那种从容,让他大为叹服。可他才翻看了两本,突然就一下子想了起来。

  当初让杨慎矜和王全都卷了进去的最初缘由,不就是横空出世的《杨氏春秋》?于是王告发杨慎矜私藏谶书,交接僧道,意图复辟杨氏江山,然后杨慎矜反告王交接匪类,图谋不轨,而且竟也拿出了一堆证据。这下子狗咬狗之后,天子点了御史大夫裴宽主审,李林甫眼看无法塞了一个杨钊进去,而那杨钊在裴宽突然坠马受伤之后接过了主导权,竟是把杨慎矜和王的罪名全都坐实了,于是两人双双赐自尽,殃及家人一个个都被流放。

  这竟是一起不逊于吉温当初引起的大案

  “若是陛下真的贤明,岂会有这些荒谬的案子……什么太平盛世,简直是笑话”

  “侯希逸,这是都亭驿,你竟然口出诋毁,不要命了”

  突然闪进来的一个人让侯希逸吓了一跳,他正好喝问,却认出了对方,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怎么来的?万一让人瞧见……”

  “放心,长安都亭驿乃是天下第一大驿,既然主帅不在,底下人都一个个去闲逛了,我让心腹看住左近,不会有人来。”虎牙解释了缘由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跟了安禄山这么多年,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侯希逸顿时嗤笑了一声:“安胖子还没想得那么远,只不过,他倒是做梦想过节制六镇,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对契丹和对奚人的那些所谓胜仗,大多都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他提拔的将领却不可小觑,这安胖子着实有些眼力,只有这一点和大帅错相仿佛。所以他还说,大帅灭了奄奄一息的突厥,把回纥打得不得不托庇于黠戛斯,只不过是部将得力,算不得什么功劳。”

  虎牙不在乎安禄山怎么看杜士仪,他想了一想,就低声说道:“这次李林甫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一个杨慎矜,把王给搭了进去,即便这两个人原本就野心勃勃,可问题在于,他多年来说一不二的威信动摇了,这次杨钊升任御史中丞,他甚至无力阻止。正因为如此,在陛下面前同样宠眷非常的安禄山他一定会死死抓住。人一旦露出颓势,就很难挽回,杨钊靠着宫中有人,又还年富力强,很可能取而代之。你要做的,就是让安禄山和那杨钊势不两立。”

  “这恐怕都用不着我刻意去做。”侯希逸顿时哈哈大笑,随即醒悟到这是在都亭驿,即便虎牙已经很小心了,可也说不定有人窥伺。于是,他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安禄山可比咱们大帅好色,康夫人和长子安庆宗留在长安,而段夫人则是和其余儿子留在幽州。康夫人也就是占了个发妻的名分,段夫人才是他的心头至爱。结果呢,上次段夫人的兄长在长安路遇杨钊没有避道,被狠狠教训丨了一番,段夫人哭诉,安禄山早就记下这笔账了。”

  虎牙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小小的插曲,当即莞尔。

  可侯希逸想到杜士仪此次回京的前景,不禁心中沉甸甸的,当即问道:“李林甫不倒,大帅和我等全都心中不安。而李林甫如果倒了,大帅有灭突厥败回纥之功,只怕陛下未必能够容得下。此事大帅就不曾深思熟虑?”

  “到了大帅如今这官职,退无可退,入朝拜相是一条死路。拖一天是一天,毕竟大帅还年轻,谁能逼他告老?”话是如此说,可虎牙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可杜士仪究竟是怎么想的,连他也不是最清楚,只能岔开话题道,“不管这次安禄山是否会看出李林甫的颓势,你记得提醒他一声,可以在后宫中下点功夫。”

  后宫?是那个杨淑仪?还是张谢二位美人?

  侯希逸正在琢磨,突然想到以自己常年在外的性子,哪里分得清楚谁和谁,当即心领神会地点头说道:“行,我知道了。至于在后宫的谁那里下功夫,我一个大老粗怎么会知道?我想着谁能吹枕边风,那就让安胖子给谁下功夫呗

  虎牙见侯希逸如此说,不禁笑了,他也不便多留,又嘱咐了几句别的话就悄然离去。约摸一个多时辰后,杜士仪便从宫中回来,迎上前去的他见对方脸色沉静,想要问问面圣时究竟是否有什么意外,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可很快,他就获知了一个消息,杜士仪固然出了宫,可安禄山却尚未回来。

  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杜士仪当然能够猜出,李隆基故意把安禄山留在宫中单独说话的用意,事实上,从前他常常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可自从在云州云中郡用那样激烈的方式和吉温闹翻,紧跟着又是连场大案,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种待遇的可能性,因此并没有多少意外。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尽量延迟某一天的到来,为自己营造相应的舆论氛围。

  安禄山看似报捷次数不少,可哪曾像他这般,利用各种途径,已经千方百计宣传了自己这么多年?

  宣阳坊杜宅,当杜士仪沿着坊墙上开的乌头门进入了前门大院,而后在偌大的门楼前下马时,他就看见王容和杜幼麟已经早早等在了这里。在如今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不知道妻子究竟等了自己多久,连忙快步上前去,轻轻握住了那双冰凉刺骨的手,这才对翻身要行礼的幼子说道:“天太冷了,不用在外这么拘泥礼数,到你阿娘的寝堂说话

  寝堂中烧着暖暖的地龙,一下子驱散了杜士仪出宫后积累在心中的寒意。他脱下了大氅扔给承影,随即在那铺着厚实羊毛毯子的长榻上盘膝一坐,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回家的感觉真好。”

  听到丈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王容险些落下泪来。夜夜的思念,梦魂萦绕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每一次这样的团聚,却意味着非同一般的险境。随着杜士仪镇守在外的年数越来越长,朝中又连番事变,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处境正变得越来越艰难?那一刻,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儿子,径直在丈夫的身边坐下,却不防被杜士仪拉了在怀。

  见妻子吓了一跳,杜士仪便笑道:“老夫老妻了,你还在意这些于什么?儿子又不是外人。”

  杜幼麟看见父母竟是当着自己的面秀恩爱,本以为自己会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眼睛酸涩,一颗心更是不可避免地颤动了起来。可父亲都已经开口说了,他不必回避,他也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往哪放都有些不自在。

  杜士仪也只是用这样的动作,纾解一下妻子的忧心,当然不会一直如此。等到松开手,让王容在身边坐正了,他方才看着杜幼麟道:“你阿兄可有信送来,大约什么时候会到长安?”

  “阿兄十天前送过信,说是刚过甘州,如果走得快的话,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说到这里,杜幼麟顿了一顿,这才忍不住问道,“阿爷,听说你和安禄山一同入宫面圣,怎的你回来了,那安禄山还在宫中?”

  “陛下自然是打算敲打你阿爷一下,顺便告诉他,大唐能征善战,能够镇守一方的名将不止他一个。”

  王容替杜士仪回答了这个问题,见幼子面色发白,她便淡淡地继续说道:“刘幽求当初为了陛下登基殚精竭虑,可最终却落得个贬斥的下场,死在赴郴州刺史的任上。王琚曾经为陛下出谋划策,奔前走后,无所不用其极,其后一度号称内宰相,却因阴毒谋士的印象深入人心,被陛下冷落闲置,可即便如此,李林甫仍是容他不下,借着杜有邻的案子,连他也除了,陛下可曾有半分怜意?就连姚崇宋憬张说这些名相,陛下也是一概用帝王心术驭之。为天子者,如陛下这般不念旧情,卸磨杀驴的,占了大多数,你如今既然踏入仕途,就应该勘破这一点才是。”

  尽管杜幼麟自幼在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并没有君权至上的念头,可在儒家礼法至上的世界里,潜移默化之间,还年轻的他总是习惯性地和大多数人一样,把如今朝政**,聚敛无数的由头,归结在李林甫这些奸臣身上。所以,面色发白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杜士仪,见父亲对母亲这话的反应相当平淡,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不禁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阿爷岂不是危若累卵?可能有什么办法挽回吗?”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挽回,我也不打算挽回。”杜士仪见幼子用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笑了笑说,“你还小,不要想这么多。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你愁眉苦脸出现在人前。我能够被人抓的把柄几乎没有,如果真的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某一天,我自然也不会像那些前辈们一样,束手待毙。等过了年,你的婚事就该操办了,给我自己去好好预备一下,别让新妇过门时受了委屈”

  杜幼麟没想到父亲不由分说就要把自己赶出去,只能闷闷不乐地告退。等到幼子一走,王容便若有所思地说:“幼麟素来敏锐,很快就会想通。此次广元既然随着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回来,你可要对他把话说明白?”

  “那是自然。到了如今这样的关头,我至少得让他们心里有些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杜士仪见妻子脸色晦暗不明,随即把头靠向了自己的胳膊,他便轻声安慰道,“我们不是早就想到了,也许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来得早,或是来得晚而已。这么多年来,我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在外任,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指摘诟病的把柄。如果真的遭到别人群起而攻,也就是让人看看我这些年积累的时候了,更何况,那些杀手锏已经埋了这么多年”

  “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号称太平盛世,可从韦坚、杨慎矜到王的层层聚敛,民间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成丁的百姓根本拿不到那一百亩授田,可赋税不减反增;但凡天长节之类的喜庆之日,每次花费不下亿万钱,长安之外,乡野之中遍地可见乞儿丐户,逃户抛下的田地被大户兼并,然后大户又收留流民耕种,这个天下早就只剩下那一层繁盛的表皮了。”

  杜士仪说到最后,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了金石之音,可下一刻便笑了起来:“一时忘情,居然忘了这不是在军中将卒面前,而是只有你我两人。横竖我从来不是君子,天子若仁,我当为一世贤臣;天子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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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厚此薄彼

  安禄山和杜士仪同日而归,杜士仪面圣半个时辰便出宫离去,而安禄山则是被天子留到了傍晚。这样的细节,有心人的眼睛不会错过。这大半年来焦头烂额的李林甫自然更不会错过,当即命人大肆渲染。当得知朝臣中间竟有不少替杜士仪鸣不平的声音,他不怒反喜,脸上的笑容竟是比平日更多了。

  可是,当得知安禄山次日再次进宫,李隆基不但赐宴,还携了杨玉瑶一同出席,席间甚至由安禄山表演了一曲胡旋舞之后,他就有些笑不出来了。更让他惊怒的是,那个胡儿竟然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早年丧母,要拜杨玉瑶为义母

  杨玉瑶是什么人?前寿王妃,已故太真娘子杨氏的胞姐,曾经嫁过裴氏的寡妇,能够在宫中位居淑仪已经是很离谱的事情了,竟然还敢收一个边镇节帅为义子?一想到杨钊借着审理王以及杨慎矜的案子,一下子蹿升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位子,李林甫就如同心中梗了一根刺。因而,当天晚上安禄山前来平康坊宅邸拜见自己的时候,即便一口一个相国似乎恭敬非常,他虽似平常那样一味笑脸,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

  安禄山节度范阳、平卢两镇已经好几年了,一年常常报上好几次的战功,他对中官以及御史的贿赂来不计其数,也从来没人揭破这些所谓胜绩究竟暗藏什么猫腻。故而,当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揭开了这一年范阳几次捷报背后的文章时,安禄山不禁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而李林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话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过是因为今年王杨慎矜齐齐落马,朝中局势看上去不那么明朗,所以这才想着另寻一条后路,打算在后宫身上下点功夫,可你却也不想一想,你和杨钊曾有过龃龉,以他骤贵之后的目下无尘,哪里容得下你?嗯?”说到这里,见安禄山满脸赔笑,额头却已经油光可鉴,李林甫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你一直都想兼领河东?怪只怪去年你自己没有回京,只让你义弟史思明来,否则,河东节度一职又怎会落到杜士仪手里?”

  安禄山顿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方才讷讷说道:“相国说的是,那如今我若求河东节度使呢?”

  “你之前和杜士仪同时面圣,陛下却多留了你一会儿,你以为是何故?就是因为吉温当初从范阳回来路过云州,意图找把柄构陷杜士仪的时候,却被其反制,陛下看到了他离任河东多年,却仍然极为军民爱戴敬服,心里存下了疙瘩。如今河东节度副使是窦家人,只要回头让人以杜士仪人在安北牙帐城,不宜兼领太多节度为借口,这河东节度你要兼领,自是易如反掌。”

  安禄山没想到李林甫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应承了自己,一时喜出望外。可他陡然想到以王忠嗣和杜士仪之能,此前也不过节度两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一点。让他更加意外的是,李林甫竟是冷笑了一声:“杜士仪素来谨慎小心,除却他在云州那一次,大约是实在被吉温激怒,故而反应过激,其他事情几乎就没有破绽。可王忠嗣就不同了。他节度河东多年,调任河陇人心所望,可他到底不是当年那个都知兵马使了,平素自贵身份,又不肯轻启战端,石堡城至今未下,河陇将卒甚至有人暗地里说,他还不如皇甫惟明。为什么?就因为他王忠嗣阻了别人立战功的机会”

  “可单单是这些,总不能说王忠嗣就不称职……”

  “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手段。”

  李家这一番密谈不入第三人之耳。随着之前家里几次三番出事,李林甫对身边人的防范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加上他并没有对安禄山吐露太多细节,自是丝毫不担心泄露。

  而同样就在这一天,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也同时抵达了长安。只不过,后者还押送了小勃律大批君臣俘虏。

  王忠嗣在节度河陇之后,并没有和吐蕃立刻开战,对于当年盖嘉运年间被夺取,而皇甫惟明又没能拿下来的石堡城,他竟弃之不顾,而是沿着赤岭一带的边界线筑起层层小堡,采用的是包围蚕食的策略,一时让当年号称兵家必争之地的天险,成了吐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至于高仙芝就更不必说了,攻克小勃律这一场大胜,是安西四镇几任节度使都没能做到的壮举。

  这两位一同回京,亦是一同受天子召见。陪侍王忠嗣回京的是哥舒翰,和跟着高仙芝回来的杜广元一同在宫门等候主帅时,免不了一番交谈。哥舒翰论年纪都可以当杜广元的祖父了,再加上出身突骑施哥舒部,对于西域情景颇为熟悉,言谈间倒是给了杜广元不少提点,可也同时对同在王忠嗣麾下的安思顺颇多诋毁,口口声声说其与常常冒功的安禄山是一丘之貉。

  杜广元这次在西域经历了高仙芝和夫蒙灵察斗法,已经没那么青涩了。他对于哥舒翰的名声也有所耳闻,更知道这是王忠嗣新提拔的一员猛将,故而言语恭敬,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处于倾听者的地位,对于其指摘安思顺更是半句不接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杜广元突然远远望见王忠嗣出宫的身影,登时大吃一惊。不仅仅是他,哥舒翰亦是遽然色变。

  号称天子义子的王忠嗣,竟是比高仙芝早出宫,而且看情形,面圣的过程显然并不轻松

  哥舒翰身为哥舒部的领,早年却始终默默无闻,还是在王忠嗣手底下方才大放异彩,对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主帅自是服气十分,此刻三两步就迎了上去。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王忠嗣就用眼神阻止了他,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候,杜广元也上了前来,他深深施礼后,本待多多慰问,可现如今这是在宫门前,他的顶头大上司又还在宫里,他只能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王大帅。

  杜广元和段秀实两人,全都可以说是继承了王忠嗣武艺和韬略的嫡传弟子,可如今两人一个在安西一个在北庭,不但不在自己麾下,甚至也不在杜士仪麾下,想到这一点,再想想今天进宫的遭遇,王忠嗣就不禁心头沉甸甸的。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纵使有千言万语想对杜广元说,可最终只是微微颔道:“高大帅对你异常嘉许,你当以此自勉,不要骄矜。”

  拜送王忠嗣离开,杜广元便耐着性子继续等。结果,足足大半个时辰后,高仙芝方才神采奕奕顾盼自得地出了宫。尽管在夫蒙灵察尚未离开西域的那些天里,他在人前做足了姿态,时时刻刻对夫蒙灵察毕恭毕敬,果然,以夫蒙灵察那性子反而觉得诚惶诚恐,不数日就仓皇离开了。至于麾下部将,他骂的骂,罚的罚,反而用最快的度聚拢了人心。他在安西四镇足足呆了十几年,从上到下都对他熟悉非常,等到他入京的时候,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身边竟是没有一个足以托付留后事,也就是他不在时总揽全局的人。杜广元太年轻,而且身份于碍太大,杜黯之倒是和他私交不错,可问题是如今人在北庭……而且偏偏那也是杜士仪的堂弟至于他的那些部将,甚至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乳兄郑德诠,一个个全都缺乏统领全局的意识。不得已之下,他这次到长安,只能把郑德诠留在龟兹镇。

  正在感慨的高仙芝当然不会知道,如果当年高适王昌龄没有从龟兹镇拐走一个封常清,他此时此刻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杜广元略交谈了几句,他便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在陛下面前赞了一番你的骁勇,回头说不定陛下会召见于你。这会儿就没什么事了,你也该回家去了。”

  杜广元有些犹豫地问道:“可我回家去,大帅怎么办?大帅此次来长安,打算住在哪?一直住在都亭驿?”

  高仙芝此前只是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并非正印节帅,用不着把家眷留在长安,而他这次回京,主要目的是为了押送小勃律王、其妻吐蕃公主以及众多倾向于吐蕃的大臣,家眷哪里来得及送回来。所以,杜广元这一问,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暗想竟是忘了在天子面前表明自己在长安并无宅邸。可转念一想,他这个夺取了小勃律的大功臣住在都亭驿中,传扬出去天子必定会另行赐第,他也就没什么纠结了。

  “就住在都亭驿。好了,你小小年纪,别那么多担心,快回去吧,你家父母应该等得急了。”

  杜广元当下无话,又拜谢之后方才离去。对于这位出身尊贵却又性子很好的小将,高仙芝很是满意,等随从都簇拥上来之后,他方才笑道:“走,我们回都亭驿”

  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有能够盖过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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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团圆教子

  知道杜广元今日必定归来,就连杜仙蕙也带着丈夫崔朋早早回了宣阳坊杜宅。王容那偌大的寝堂中,此时此刻已经烧得暖暖和和,秋娘和承影莫邪亲自张罗了一桌家常饭菜,又在一旁的小火炉上温着酒。而杜士仪和王容坐在主位上,逗着杜仙蕙那牙牙学语的女儿取乐。

  想到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杜仙蕙突然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嫂子因为刚刚生了儿子,身体没大好,孩子也还小,这次没能一块回来。她在龟兹镇举目无亲,这个年过得肯定很难熬。嗣楚国公和楚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却没法等到嫂子回来团聚,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念呢。”

  崔朋却善解人意地说道:“嫂子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楚国公家里固然思念,可更多的是高兴。听说姜家不是早早就派人去了龟兹镇,伺候嫂子坐蓐?既然有家里人在,阿兄在安西大都护府又深受高大帅重视,没有谁敢怠慢嫂子。高大帅上任之初,别人不带,只带了阿兄回朝,这样的器重很难得,阿兄想来就是再疼妻儿,也决计不好意思拒绝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见杜仙蕙被夫婿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和王容相视一笑。这一对小夫妻是表兄妹,又都长在长安,彼此知根知底,婚后生活亦是美满和谐,虽说第一胎是女儿,可既然婆婆是杜十三娘,又怎会给侄女兼儿媳压力?

  而杜幼麟看着阿姊和姊夫眼神来去,低声在那儿小吵小闹,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嵩山草堂的未婚妻。就在这时候,只听外头传来了龙泉和于将几乎异口同声的嚷嚷:“郎君回来了”

  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往往会尊称杜广元一声小郎将,而杜家人则是一律称为郎君,和杜幼麟的小郎君也就区分了开来。随着这声音,却只见寝堂门帘突然被人撞开,紧跟着进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杜广元一个,龙泉和于将亦是被他拽了进来。暖和的屋子里被冷风一吹,衣着清凉的杜仙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便嚷嚷道:“阿兄,回来晚也就算了,还把外头寒气全都带进来了”

  “谁让他们扭扭捏捏,让他们进来却不肯,我只好硬拽了。”杜广元说着便松开了手,当下对龙泉和于将笑道,“阿爷当初既然就给你们改姓为杜,就是一家人,这大团圆的日子,你们不肯进来,却在外头吹冷风,这像是怎么回事?人多热闹,阿爷阿娘你们说是不是?”

  杜士仪深知杜广元是那种鲁直的性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番话决计是出自肺腑。见龙泉和于将全都因为杜广元这句话而感动非常,他就笑着点头道:“正该如此。广元,你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大家等你老半天了,正好酒菜都是热的,暖心暖胃。”

  应声跟着承影去了里间不多久,杜广元就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回来。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看周身上下,有些讶异地嚷嚷道:“阿娘,这身衣服是新的?”

  “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杜士仪替王容道出了实情。

  听到这话,杜广元只觉得心头一热,慌忙快走两步上前,在母亲身前直挺挺跪了下来。他蠕动嘴唇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可王容却伸出手来,在他那被西域的风吹粗糙的脸上摩挲了一阵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你阿爷都不能常常回来,在外也不缺什么,我如今眼神还好,亲手替你们父子做两套衣服,便仿佛我陪在你们身边一样。”

  “阿娘……”杜广元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膝头,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听到杜士仪这低吟声,一时寝堂中众人无不眼露水光。秋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女,再看看如同儿子一般的杜士仪,一时泪眼婆娑。就连留在家中的杜幼麟,常常能够回来探望母亲的杜仙蕙,亦是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至于龙泉等四人本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这些年跟随杜士仪和王容,俨然有家的人,心中不无感怀。倒是王容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嗔怪地看着杜士仪道:“好好的做这样一催泪的诗于什么,把孩子们都惹哭了。”

  她说着便招呼众人道:“来,全都坐下,好容易吃一顿团圆饭,别让饭菜都冷了,辜负秋娘和承影莫邪一片心意

  杜士仪不过一时有感而,自己也不禁心中酸楚,接下来自然不会再煞风景。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秋娘和承影莫邪甚至还用小火炉重新热了热菜,烫好的酒足足喝掉了整整四瓮,到最后人人面露醺然。杜仙蕙枕在丈夫的膝头,喃喃自语不想父兄离去;杜广元很没有姿态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嘴里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杜幼麟较为自持,可却禁不住兄姊死灌,这会儿迷迷糊糊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只有龙泉四人和秋娘始终浅尝辄止,不曾尽兴。

  看着满堂的儿女和家人们,杜士仪亦是难得地醉倒了。听到身边丈夫出了微微的鼾声,王容不禁百感交集,却是和其他人一块悄悄收拾了东西。只是,当承影问起是否要送人各自回房时,她看了一眼这横七竖八却又看上去温馨非常的一幕,最终摇了摇头。

  “就让他们全都睡在这里好了,横竖寝堂中通着地龙,暖和得很。”

  这一夜的团圆宴只叙别情,不谈公事,因此杜士仪直到第二天方才听杜广元说起王忠嗣比高仙芝早出宫之事。尽管他昨日就已经得到过相应消息,可毕竟比不上杜广元守在宫门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哥舒翰和安思顺不和,还是王忠嗣出宫时心情沉重,抑或是高仙芝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而且会留宿都亭驿……每一个信息都至关紧要。结合高力士辗转让人捎带的那个消息,他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王忠嗣自从独当一面之后,行军打仗比他还要谨慎,始终认为虚耗国力兵力的仗不如不打,可从前的时候无所谓,在如今安禄山一年到头虚报军功捷报频传的情况下,王忠嗣到河陇眼看快一年了,竟没有筹谋过收复石堡城,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怎么会不责难?

  “阿爷,不能去拜访王大帅,要不要我设法去见见跟着他回京的哥舒将军?”

  哥舒翰这一年来在河陇声名鹊起,远在安北牙帐城的杜士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此人年虽老却宝刀不老,算得上是猛士勇将,可心胸却实在称不上宽广,再加上他如今麾下已经有诸多名将,当然不会去和王忠嗣抢夺人才。可对于儿子的话,他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可是……”

  “广元,你如今已经官居先锋使,不是当年托庇于我麾下的雏鸟了,有些事我得对你说清楚……”

  当他把当初对杜幼麟说过的话,换了个法子对杜广元复述了一遍时,他就只见长子的脸上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其他。他眼看着其一点一滴地压制着愤怒,到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欣慰。杜广元性子爽直是好事,可如果一味爽直,不知道进退取舍,那日后就糟糕了

  “阿爷,这次我随大帅攻打小勃律,其实也遇到了一件事。”

  高仙芝私自奏捷,得知夫蒙灵察大怒又把自己遣去北庭,边令诚上书替高仙芝喊冤,甚至李俭也掺和了一脚……杜广元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事对父亲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终才垂下头来:“夫蒙灵察是刚愎自用,可要说他是嫉贤妒能,我却也有些亏心。听说高大帅就是夫蒙灵察一手提拔起来的,于阗镇守使,焉耆镇守使,都知兵马使,就连安西副都护,也都是夫蒙灵察替他请的功,升的官。所以,这次的事情……”

  “你能够这样想就好,是非对错难评述,高仙芝确实是借着大胜找到了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可若非夫蒙灵察平时脾气暴躁,动辄恶言辱骂人,高仙芝会不会一定就用这样一招绝户计?如果高仙芝私自奏捷,夫蒙灵察假装丝毫不知道,再替他也奏一回捷,朝中面对先后两重捷报,总会有人品出滋味来。不能忍一时之气,对功臣恶言相向,再加上此前也曾不能容人,夫蒙灵察这嫉贤妒能的黑锅不背,谁背?”

  大约是因为杜士仪对夫蒙灵察的分析入木三分,杜广元总算从之前父亲那番大逆不道的话里头回过神来,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只是,想到这次父亲和王忠嗣情不同而理同的处境,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只管跟着高仙芝,该打仗打仗,该镇守镇守,别的事情不用管。记住,既然别人都觉得你是脑袋一根筋的人,就别露出聪明来。”

  见儿子凛然称是,杜士仪便笑道:“好了,今天去拜见一下你那岳父岳母。你这次没能把媳妇带回来,他们必然牵挂,去吧”

  送走了杜广元,杜士仪便召了虎牙进来,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你替我去见阿姊,替我给她送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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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贪利者上钩

  岁月如梭,青春不再,对于开元之初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们来说,如今对着铜镜悲叹鬓生华发,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但这种伤春悲秋的闲心,固安公主却没那工夫。时过境迁,她这个当年因为在云州风风光光而自请回京的前和番公主,已经早就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了。而那座天子赐下的府邸,也只是每年例行修缮,她住进去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玉真观。

  玉真公主因为连番受打击,此前已经上书请归还公主府、公主邑司以及公主尊号,一心修道,李隆基无可奈何也就只能准了。即便如此,玉真公主在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年间仍然获赐众多田产钱财,这些却还是留了下来,旁人仍然尊称一声长公主。尽管固安公主比她矮两辈,但平日相处却宛若姊妹,甚至不时联袂前去终南山玉华观别馆居住。这一次,两人回到辅兴坊玉真观的时候,诸镇节度使已经全数抵达了京师,那些流言蜚语也传到了她们耳中。

  李隆基这个天子的性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玉真公主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更清楚,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早已看开了。固安公主也没什么愤懑,宽慰了玉真公主一会儿之后。当外头通报,杜仙蕙携崔朋以及女儿来探望师尊,她却看到张耀正朝着自己使眼色,当即笑说留出地方给玉真公主享天伦之乐,自己就避开了去。等到了外头,从张耀口中得知了杜士仪捎来的讯息,她微微一沉吟,最终便哂然一笑。

  “也好,就依他。”

  尽管辅兴坊玉真观已经算不上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地方之一,可却有人始终死死盯着这里。于是,当杜仙蕙带着丈夫女儿来探望玉真公主,而须臾里头就出来了一辆简朴的骡车,沿着十字街往外行去,暗巷中,角落中,很快有人打着眼色跟了上去。骡车出了坊门,沿着景耀大街到金光大街,又驶上了朱雀大街,最后拐进了安仁坊,停在了荐福寺门前。

  相比雁塔,荐福寺塔也就是后世那座小雁塔的名声,如今在长安同样不小,但如今时值隆冬,塔下寒风凛冽,再加上这里又不如雁塔题名一般在士林中间风行一时,故而前头香火鼎盛,这荐福寺塔前却香客寥寥。从骡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显然是女子,当先一人头戴几乎及脚的幂离,整个人朦朦胧胧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在她身边的侍女和塔前知客僧交谈了几句之后,知客僧立刻双手合十行礼,让开了路途。

  等到她们登上荐福寺塔不多久,塔前便又多了几个人,却也不登塔,而是守在了下头。约摸又是一刻钟功夫,一个便服中年人便独自到了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高达十五层的佛塔,唇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当左右低声报说,杜士仪早在那幂离女子来之前就到了,四周围并没有望风之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时,他便大手一挥,毫不迟疑地说道:“来都来了,当然是登塔一探究竟”

  然而,十五层的高塔要登上去,却需要非同一般的体力。至少追在骡车后头来的这个中年人,如今渐渐发福,只上了四层就有些吃不消了。塔中的木结构楼梯比较狭窄,而且一级一级颇为陡峭,走惯了的僧人无所谓,他这样养尊处优已经有个好几年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勉强又上了两层,他只觉得双膝发软,背上完全湿透了,哪里还有分毫继续往上走的力气。他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与其登楼抓对方一个现行,还不如在下头守株待兔。

  作为随从的,当然能够体谅主人的力不从心,当即就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中丞,不如咱们就在这等?”

  杨钊恼火地瞪了对方一眼,在这半不拉的塔中六层等,而且又没有任何逗留的理由,他岂不是成了笑话?扫了一眼这几个精挑细选的精壮随从,他正要开口说话,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便陪笑低声建议道:“中丞,这楼梯陡峭,还是我背您上去吧?”

  这无疑正中杨钊下怀。可是,当他趴在对方的背上,一路继续往上爬时,他便感觉到了一种自己爬楼梯时根本没有的恐慌。这楼梯实在是太陡,他身处的位置又高,往下看时竟常常让他觉得心惊胆战,甚至暗地恐惧过万一身下的人一个踉跄,把他摔着怎么办?正因为如此,他那通身大汗非但没有于过,而且竟还渐渐湿透了两层衣服,让他觉得难受十分。眼看到了十四层,上头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吩咐随从将自己小心放下来。

  刚刚这八层塔登上来,他虽然提心吊胆,可终究没用力气,本来直打哆嗦的两条腿已经差不多恢复了。蹑手蹑脚上了最后几层台阶,他就听到了杜士仪说话的声音:“你留在长安,切记要小心谨慎,出入的时候务必带足了人……

  听到这话,他再不怀疑那就是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想要抓个现行的两个人,当即再也不怕脚步声惊动了对方,三步并两步冲上了塔顶,一扫那愕然回头的一男一女,便嘿然笑道:“大冷天里在这荐福寺塔上谈心,杜大帅还真是好兴致”

  当初在成都时,杜士仪和杨钊不止打过一两次交道,那时候还觉得对方能于精明,因此还授意杨玄琰多多任用此人。可如今杨玄琰已经过世多年,玉奴死遁远在塞外,而杨家却因为杨玉瑶的美人计而飞黄腾达,当年那个还有几分朴实性子的杨钊早已无影无踪,前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勃勃野心。此时此刻,见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便挑了挑眉道:“怎么,杨中丞连我带家眷游荐福寺塔也要管?”

  “如果真的是家眷,那自然轮不到我管。而如果杜大帅登堂入室去拜见谁,也轮不到我管。可你偏偏选在荐福寺塔这么一个地方,那我就不得不管了。二镇节帅私会宗亲,难道不是图谋不轨?”杨钊深知杜士仪如今的地位有多遭忌,甚至连天子都隐隐流露出了那种态度,他自然再没有什么可慌的。他倏然踏前一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仿佛有些惊慌的幂离女子,已经认出了对方身侧便是常常相随固安公主的那个心腹婢女张耀。

  “这位夫人,长安贵妇千金如今可没有戴着帷帽幂离招摇过市的爱好,你何不摘下幂离,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

  杜士仪目露寒光,厉声喝道:“杨中丞,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杜大帅是在怕什么?”杨钊越发得理不饶人,甚至不动声色又上前了一步,“杜大帅就算堵得住我的嘴,还能防得住悠悠众口?”

  眼见得对方步步紧逼,甚至声色俱厉,杜士仪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幂离女子,温言说道:“蕙娘,摘下你的幂离给杨中丞看看,省得他认为我们父女在于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讨厌,要不是因为时气不好脸上长疙瘩,谁会带这劳什子的东西”

  幂离女子突然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幂离,露出了那张年轻而又娇艳的脸。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额头生出了几个红艳艳的小疙瘩,破坏了那份青春明丽。可是,仅仅如此也足够让杨钊目瞪口呆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揭开真面目的杜仙蕙,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上了人的大当

  杜士仪这是故意的,这是在以自己为诱饵,想要钓出人来,他还傻傻地一头撞进了罗网

  “小女这几天多吃了点上火的东西,脸上发了热毒,没想到竟然让杨中丞惦记了”杜士仪微微一挑眉,随即就冲着旁边说道,“姜四,我带了女儿约你登塔远眺,图个逍遥,竟然碰上了人搅局,你说怎么办?”

  什么,楼上还有旁人?而且是姜度

  杨钊本是想好了,横竖今天塔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他和杜士仪父女两个,回头就算杜士仪因此到御前打擂台,他也怡然不惧,如果是其他朝廷重臣在场,那么他一顶大帽子立刻就可以扣上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更早就出现在了荐福寺塔上,而且还是杜士仪的姻亲姜度姜度这个嗣楚国公早就过气了,可问题是,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

  姜度不慌不忙现身出来,轻蔑地斜睨了杨钊一眼,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我约了杜十九登塔叙旧,顺便给连日不敢出门的蕙娘推荐个医治热毒的好大夫,免得她顶着这么几个红疙瘩不敢出门。怎么,就这样碍着杨中丞的事了?巴掌大的事竟然闹成这样,御史台是不是闲的没事做了?”

  “你们……”

  “杨钊,别以为宫中有人便能一手遮天,我这就去兴庆宫请见。我好好的带着女儿约见姻亲散心解闷,没想到竟然被人撵着追到了荐福寺塔。我倒要弄清楚,御史台固然权大势大,是不是有跟踪我这边镇节帅的权责姜四,蕙娘,我们走”

  眼见得杜士仪叫了一声,杜仙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而姜度则是嘿然一笑,三个人竟然就这么快步下了荐福寺塔,杨钊不禁气得脸都青了。

  某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声张,杜士仪硬是要把擂台打到御前,李隆基为了平息悠悠众口,很可能把他搁置一阵子。而这一阵子,足够李林甫翻身了,怪不得姜度会陪着演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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