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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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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一章:亢奋了

  回到家里,徐昌便拿了跌打药出来,搬了个椅子给徐谦揉搓小臂上的淤青,这慈父之情顿时泛滥得一不可收拾,很是欣慰地道:“儿啊,方才你为我挡茶盏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你是我儿子,要是平时也像今日这样,爹就知足了。”一边说,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在徐谦的小臂淤青处揉搓。

  徐谦痛得咬牙切齿,又现老爷子的话有些不太对味,道:“爹,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难道我平时不像做儿子的吗?”

  徐昌老脸一僵,不在吭声,于是继续加重力道揉搓。

  “够了,够了,只是活血而已,又不是欠了你银子,求你饶了我吧。”

  徐昌瞪了他一眼:“不用劲如何活血,若是血气凝聚不散,将来有你的苦头吃。”随即又想起什么,道:“王公公和你说了什么,怎么在里头呆了那么久?”

  徐谦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徐昌道:“先听好的。”

  徐谦笑嘻嘻地道:“那我就要先恭喜了,从此以后,你再也做不成差役,因为衙门过不了多久就要将你老人家除名。你呢,就可以躺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衙门要革了我?”徐昌怒火攻心,这人一激动,下手的力道就更狠了,徐谦就感觉自己的患处像是被人用铁刷子来回地刷呀刷,连忙道:“爹,没了差事也不能杀了儿子啊,做爹的谋杀儿子,也是要遭雷劈的!”

  徐昌此时才回过神,将徐谦的手放开,整个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没做差役的时候就是差役的接班人,等接班之后,这个差事做了大半辈子,现在突然听说要开革掉自己,此时竟也有些乱了方寸。

  徐谦忙安慰道:“我还道是好消息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差事而已,以爹的本事,就算不做差役,还不照样风生水起。”

  徐昌瞪他:“胡说八道,老子能养活你,给你饭吃,让你读那劳什子的书,靠的就是那一张皮。”

  徐谦又道:“还有个坏消息,爹听了不要生气。”

  徐昌叹口气,道:“你说罢,差事都丢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坏。”徐谦道:“王公公说,会想办法替我们改籍,让我好生读书。”徐昌呆住了。

  徐谦后怕似地看着徐昌,用手在徐昌眼前晃了晃,道:“爹,你没事吧。”徐昌仍然呆坐不动。

  徐谦无语,老爷子三天两头的老年痴也不是回事啊,忙道:“爹,你不会吓傻了吧。”

  徐昌回过神,表情很凝重地看向徐谦,道:“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王公公怎么改籍,又怎么让你读书?”

  徐谦不敢怠慢,连忙将王公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徐昌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嘴唇微微哆嗦,事实上不只是嘴唇,连他的手也在不断地哆嗦。

  然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抽出了腰间的铁尺,便要往徐谦身上砸。

  徐谦连忙抱头,大叫道:“不改就不改,打人做什么?大不了我回去和王公公说去。”

  铁尺刚刚扬起,却没有落下。

  徐昌叹气,瞪了他一眼道:“谁说不改?我要打你,是以为你又用花言巧语来骗我而已,看你这样子,似乎也不是油嘴滑舌,想必是真的了。”他旋即兴奋起来,老脸通红,站起来搓着老手,道:“我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咱们徐家迟早要飞黄腾达的,我们徐家也能出老爷,世世代代给人当差做奴才,也该扬眉吐气了,人家还说贱不过三代呢,好儿子啊好儿子,这是你的时运。”

  说罢,蒲扇大的手拍在了徐谦粉嫩嫩的肩膀上,道:“当日我就看你像做老爷的命,所以你要读书,我都极力赞成,看看,你看看,现在怎么样?这就是慧眼识距,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祖宗庇佑,是我徐昌时来运转了。”

  他乱七八糟地像了魔症一样说着浑话,徐谦忍不住揭穿他道:“爹,你什么时候要我读书了,分明是我要读书,你却是拿着铁尺追着说我不务正业好不好。”

  徐昌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这是爹激将你呢,棍棒底下出贤才,这是督促。再者说,那时候咱们那个样子,读了书有什么用?读了书,你将来不还只是个听差的?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可是现在不同了,你平时又这般刻苦,总算有了机会,但凡有做老爷的机会,谁愿意给人跑一辈子的腿?”

  他重新坐下,脸色很凝重地看着徐谦,随即道:“我来问你,你想做杂役吗?”

  徐谦摇头。

  徐昌道:“这是为何?”

  徐谦道:“做了杂役,就算混得再好,到了爹这份上也到顶了,爹都混得这么寒碜,我若是想做,那才是疯了。”

  徐昌翻了个白眼,显得有些受伤,不过他还是很赞许地道:“答得好,不读书,没功名,一辈子就和爹一样灰头土脸。”

  徐昌也算是很厚道了,直接拿自己做了反面教材,接着又道:“那不做杂役,你又能做什么?卖药方是卖不出前程的,家里也没有余财,不够你挥霍,所以眼下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用功上进,王公公好人啊,给了你这么一个天赐的良机,你就更该努力,我这做爹的别的也不指望,只求你能考个秀才,你能考出个秀才,这就足以光耀门楣了,有了这秀才的身份,也足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儿啊,不是古话常说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海无涯苦作舟,人不风流枉……”

  徐昌就是个大老粗,学着文人乱扯一通,词不达意,结果连自己都觉得羞愧了,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己的风格来说教,脸色随即一冷,便从腰间又抽出铁尺了,恶狠狠地道:“总而言之,从现在起,你就开始读书,一定要用功用功再用功,若是敢偷懒、胡闹,我便当没了你这儿子,非要打死你不可。”

  徐谦自小被威胁惯了,只有点头的份。

  说教了一大通,徐谦归纳出来了老爷子的基本观点,无非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要肯努力读书,考中一个秀才,从此以后就是老爷,就有妹子,有银子,走到哪里都光鲜体面,左邻右舍见了都只能流口水,县尊见了也得和颜悦色。

  徐昌激动了良久,还沉浸幻想连篇之中,结果徐谦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可是一旦去了贱籍,宗族那边怎么交代?爹现在又要革掉差事,以后我们怎么办?”

  前途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是很骨感。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读书的,徐谦确实是有学问,有功底,可是大多数族人呢?徐家宗族有七十多口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多数人都是世代的杂役,杂役虽然是下九流,可这是祖传的铁饭碗,现在徐谦一人去读书,而全族都要跟着改籍,这就意味着许多人都要失去饭碗,难道他们也去读书?到时候族中肯定要闹个鸡犬不宁,那些家里有差事的,也一定会闹起来。

  还有就是徐家自身的问题,老爷子无所事事,而且读书毕竟是要开销的,笔墨纸砚、书钱,还有一些人情往来,开销绝对不小,一边断了家里的进项,一边开支大增,徐家虽然存了些银子,却也未必能吃得消。

  徐昌皱眉,却是咬着牙道:“这种事自然不必你来管,爹自然会想办法,你好生读你的书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徐谦明显感觉到徐昌说话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底气。

  不过徐昌殷殷期盼之情却是大大出乎了徐谦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徐昌更愿意稳稳当当地端着差役饭吃,而且老爷子心里阴暗,从前总是喜欢回家背后说县衙里的读书人酸臭无比,谁知道当得知儿子有机会做这酸溜溜的读书人时,老爷子居然又换了一副嘴脸。

  看来酸的不是读书人,但是老爷子肯定是属狐狸的,只有狐狸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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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二章:读书就有妹子

  次日一早醒来,曙光初露,鸟雀的声音格外悦耳,那一缕晨光洒在徐谦的脸上,淡黄的光线没有不适,徐谦趿鞋起床,洗漱之后却现自己居然无事可做。

  是了!

  他陡然想起来,自己现在的目标似乎是读书,从前的那个徐谦,读书是为了兴趣,可是现在的徐谦,则是抱着功利的心思。

  耳边,回荡起父亲的教诲:读了书就能做老爷,读了书就不再是贱役,有了功名,才能在这世界立足。

  徐谦深吸一口气,打消了多余的念头,目光便落在了一个木箱上。

  木箱是从前那个徐谦留下来的,里头有许多书,不过上头已经布满了灰尘,徐谦打开箱子,将一本本手抄的书本拿出来,却是散着一股霉味,徐谦忍不住皱皱眉:“只怕再过些日子,这些书都要霉烂掉了,幸好,幸好,现在还能勉强一用。”

  他捡起一篇手抄的《论语》,随手翻阅,脑海中的记忆便如奔腾不息的洪水冲开了关闸,在脑中泛滥开来……

  这些封尘已久的记忆在书中文字的引导下,竟是清晰的出现在徐谦的脑海。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书中的内容,徐谦能倒背如流,徐谦不禁咋舌,心中暗暗赞叹从前那个书呆子的基础实在扎实,这家伙不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连程朱二圣的集注都能倒背如流,徐谦心里庆幸,若不是继承了记忆,自己这书不知要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有这么扎实的基础,只要运气好一些,想必考个秀才应该不难。

  徐谦又将书箱里的全都翻阅了一遍,居然在箱底现了一本手抄的《八股集义》,书中记载了不少八股文,可以拿来借鉴,他小心翼翼的把书捧起,先草草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大致的印象,不禁有些浮想联翩。

  所谓八股,其实就是在四书中做文章,八股的题材都出自四书,若是不能将四书参透,一般人只怕连题目都看不懂。

  至于如何作八股,虽然有规范,可是里头也有一些玄机,说穿了,其实就是摘抄四书的断句让你来借题挥,格式是限制考生的一方面,而挥的内容其实和后世的议论文差不多,当然,前提是必须按着程朱的思想来挥,否则你一时兴起,写出了一篇与程朱他老人家思想完全相悖的理论出来,那就什么也别说,滚蛋吧。

  程朱理学也是极为重要,虽然这时代各种思想泛滥,可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权威就是这么一种,不能参透程朱这二位学霸的思想,就等于是做了无用功,而四书中各种言论的解释,也都出自程朱,比如四书中有一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那么朱子他老人家说是等于三,那么就必须是三,绝不能是二,你要是写了二那你就是真二了。

  这么一想,其实大致就能有个脉络了,徐谦把几篇八股文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有了明悟,自己基础扎实,倒是可以接替借鉴效仿一下,有空就写几篇八股来练手,凡事总是熟能生巧,可能前几次写出来不值一提,可是慢慢的融会贯通,再加上自己知识面毕竟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强得多,也未必不能做出好文章。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徐谦听到自己父亲似在会客,他便放下书,前去厅里。

  院子里停了辆熟悉的轿子,徐谦知道是谁来了。

  赵小姐的父亲如今托王公公的关系叫人放了出来,想必这时候惦记起签下的那张卖身契约了。

  他连忙进了厅去,便看到徐昌坐在位,很愉快地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亲切会谈,赵小姐则是冷着脸站在商贾身侧,见了徐谦来,清丽的眸子只是略略地往徐谦的脸上一扫,随即别到一边去。

  徐谦也懒得理她,又见徐昌和那商贾谈得热络,不好打搅,于是自己随意搬了个凳子在旁坐着。

  “徐兄确实比我痴长几岁,叫一声兄长又没什么不可,哈哈,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句实在的,我在牢里的时候也曾憎恨过徐老兄,只是过去的事嘛,哈哈……过眼云烟而已,一切都是误会不是?”

  这商贾很是健谈,嘴巴像是抹了蜜一样,一下子功夫就已经称兄道弟了。

  徐昌也是不遑多让,爽朗笑道:“你既称我一声兄长,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往后大家便是兄弟,你肯来我这寒舍,不管怎么说也得先吃一顿饭再走,谦儿……”徐昌的眼角往徐谦这边撇了撇,随即道:“待会你去打几斤酒来,我要和赵兄吃个痛快。”

  “是,是。”徐昌连忙应道。

  又是闲谈了一会,商贾皱起眉来,道:“不瞒徐兄,这一次我来这里,实在是有事相求。”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徐谦便忍不住看了赵小姐一眼,赵小姐自然是以冷漠的态度回应他。

  徐昌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道:“你我一家子的人,难道还说两家的话?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商贾正色道:“我这小女年幼不懂事,当日我身陷牢狱,却是她来寻了贤侄说情,也不知闹了什么误会,竟是写了一张卖身契,哎……这个不懂事的丫头……我来这里,便是讨回卖身契的,不过徐兄放心,赵某人也是明事理的人,只要贵公子愿将卖身契拿出来,赵某家里略有几分薄财,愿奉送纹银五十,美婢一人,略表敬意。”

  这商贾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胸有成竹之色,他和徐昌已经攀上了交情,现在又肯拿出这么多好处来换回卖身契,这件事只怕是十拿九稳了。

  便是那赵小姐虽然脸上冷漠,眼眸却也掠过一丝窃喜,她当时太冲动,上了姓徐小子的当,现在父亲已经出狱,自然不肯来给徐家为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那张卖身契,只要到手,便了了一桩心事。

  徐昌笑呵呵地对徐谦道:“谦儿,有这么回事吗?”

  徐谦道:“是真的。”

  “哦。”徐昌很平淡地点点头,随即又问:“可有白纸黑字?”

  徐谦道:“有白纸黑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徐昌毫不犹豫地对商贾道:“那请赵兄恕罪了,银子,徐某看不上,至于美婢,嘿嘿……那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是你家女儿卖了身,有白纸黑字,那就乖乖地进我徐家的门。”

  徐昌的态度一变,真让人目瞪口呆,谁曾想到这刚才还和人称兄道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罗刹阎罗?

  商贾难以置信地道:“可是……”

  徐昌打断他道:“没有什么可是,既然签了卖身契,你家女儿就是我徐家的人,你要赎买,可惜我徐家不卖,我丑话说在前面,现在看你我还有几分交情,你现在可以带你女儿回去,可是今日之内,你家女儿必须收拾行礼过门,如若不然,到时候咱们县衙里见个真章,拐带私奴是什么罪,想必你也清楚。”

  一番话把那商贾气了个半死,他霍然而起,怒道:“姓徐的,你想落井下石?”

  徐昌稳稳地坐在椅上,眼睛眯开一条缝,道:“姓徐的不落井下石,还能混到现在吗?”

  “真是岂有此理!”商贾居然捋起了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那赵小姐急了,只得劝住,最后这父女二人拂袖而去。

  方才的景象在徐谦眼里就像是做梦一样,明明以为二人就差勾肩搭背,可是谁知一牵涉到利益,老爷子就立即翻脸不认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莫非爹是看上了那赵小姐,动了什么歪心?”徐谦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看了老爷子一眼,很没底气地道:“爹为何不要银子?”

  徐昌冷冷地道:“银子可以挣,可是闺女是说挣就挣的吗?”

  徐谦心里想,这下完了,完了,果然动了歪心,他连忙道:“爹莫不是想给我找个姨娘吧?”

  徐昌愣了一下,随即横瞪徐谦一眼,道:“你这混账,老夫还需要给你找姨娘?钱塘县里的窑姐个个都是你的后娘,还多这一个?从前我还没见过那赵小姐,也没起什么念头,可是今日看这赵小姐端庄貌美,爹是为你着想。你想想看,你将来读书若是做了秀才老爷,肯定要红袖添香是不是?可要是没考中秀才呢?你文不成武不就的,爹到哪里去给你找媳妇?所以先把这赵小姐收进来,等你实在考不上,便索性让你们成婚,这叫一举两得,有备无患。”

  徐谦不禁咂舌,还是老爷子想得远,想得深。做了老爷就得有体面,边上总要有个玉人才拿得出手,做不成就娶了做妻子,连嫁妆都省了,反正都是徐家的人。

  不过徐谦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徐昌哪一句县里的窑姐个个都是你的后娘,悲剧啊悲剧,怎么就摊到这么个爹。

  “可要是那赵小姐跑了怎么办?”徐谦忍不住问。

  徐昌冷笑,道:“跑不了,朝廷对逃奴的处置最为苛刻,他们要是敢跑,到时有的是苦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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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三章:居然也有**的一天

 
  这一对父子正在商量,外头一对父女出了徐家却也没有动身就走。

  商贾姓赵名臣,乃是江宁来的药商,想不到这一次竟是不小心遭了这么一场官司,他方才怒气冲冲,现在却是冷静了下来,眯着眼捏着颌下的短须,眼眸迸出了一丝光泽,阴沉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杀机。

  他沉默片刻,对赵小姐道:“梦婷,姓徐的显然是不肯干休,这是为父害了你,不过你不必怕,待会我们离开这里,只要出了这钱塘县,徐家父子还能奈我何,就算是要状告,到了江宁,我们赵家也不必怕他们了。”

  赵小姐蹙眉,道:“爹爹,私放逃奴是大罪,就算状告到钱塘县,钱塘县照样可以下海捕文书至江宁拿人,女儿若是随爹出了钱塘,就是逃奴的身份,要祸及家人的。”

  她咬着唇,美眸掠过了一丝凄然,继续道:“所以女儿不能走,以女儿之见,那徐家父子无非是想借机盘剥我们而已,只要女儿无动于衷,而父亲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他们迟早要松口的,到时爹爹再将我赎出来,事情也就解决了。”

  赵臣面露不忍之色,道:“可是…可是…”

  赵小姐微微一笑,抚了抚额前的乱,这一笑,仿如清晨露水下绽放的梨花,美艳动人,她打断赵臣接下来的话,道:“女儿心意已决,爹爹就不必再劝了,女儿会暂时去徐家,而爹爹回江宁,到时再伺机设法营救吧。”

  “实在不行,不如让爹去张家……”

  赵小姐语气坚决地摇头,毅然道:“爹爹不要忘了,当时爹爹下了狱,女儿也曾去张家求告,结果如何?结果那张家忌惮王公公,竟是袖手旁观,这其中的人情冷暖,爹爹还未有体会吗?”

  赵臣犹豫了良久,跺了跺脚道:“罢罢罢,一切随你,你一切小心就是。”随即一步三回头,唉声叹息地走了。

  赵小姐目光烁烁,只是轻吁一声。

  到了傍晚,赵小姐果然如约到了徐家,不过她除了带了几身换洗衣裙,身上别无它物,这让徐昌很是惆怅,原本他以为这小姐虽然受了卖身契的束缚,多少会带些值钱的东西进来,徐家不但得了个姑娘,还能趁机赚点利头。

  徐家的瓦屋总计有三间,恰好三人每人一间,问了这赵小姐姓名,原来是叫赵梦婷,徐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意交代了几句,让她负责洗衣做饭,赵梦婷也都答应下来。

  临末了,徐谦一手捧着书,一边奇怪的看了赵梦婷一眼,道:“你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平时没有丫头伺候你?”

  赵梦婷表现得沉默寡言,幽幽道:“自然有人伺候。”

  语气不咸不淡,说不上放肆,也谈不上尊敬,让徐谦心里很不舒服,心里忍不住腹诽:“还端臭架子,真是无趣。”于是便吩咐赵梦婷今夜先去收拾自己的卧房,赵梦婷前脚刚走,徐昌便负着手进来了,眼睛瞅了瞅徐谦,见徐谦抱着书,脸色好看了一些,却忍不住告诫道:“赵姑娘虽然是进了咱们徐家的门,可是你现在万万不可有什么歪心,你现在年纪还轻,学业为大,不可有什么妄念。”

  徐谦冤死了,忙道:“爹,我是这样的人吗?”

  徐昌认真打量徐谦,满是狐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爹是这样的人,你会不是这样的人?再者说以后你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多的是花花肠子,哈哈……说来也是有意思,咱们这些贩夫走卒要是有色心,那便是下流,读书人有色心,就叫风流,我家儿子也有风流的一天。”

  赵梦婷虽是闺阁小姐,可是自从到了徐家,倒也乖巧,做饭洗衣脚不沾地,倒是颇得徐昌的喜欢,便是连徐谦对她都改观不少,徐谦隐隐觉得,赵梦婷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子倔强之气,这个女人,太好强了。

  不管怎么说,徐昌父子总算告别了衣服脏了无人去洗,家里总是冷灶冷饭的时代,父子二人倒是觉得惬意了许多。

  只是一个难题摆在了徐谦面前,徐谦这几日总是埋头读书,可是读书虽然有远大前程,现实的问题却摆在了面前想躲也躲不掉,等到那王公公把事情办好,徐家改了籍,父亲的差事就算砸了,现在徐家又多了一张口,生活成本逐渐增大,这么下去可不成,早晚要坐吃山空。

  徐昌做了一辈子的差役,文不成武不就的,将来定是个待业中年,而徐谦倒是想出去挣银子,只可惜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只是逼迫他读书。

  有了心事,徐谦难以集中精神,其实四书五经和朱夫子的集注他都烂熟于心,近日也尝试做过几次八股文,多少有了些心得,只是徐谦是个多管闲事的性子,不免为了这事有些分心。

  到了九月,王公公那边已经叫人传来了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办妥,就等南京户部那边正式把公文出来。

  养家糊口迫在眉睫,徐谦觉得这日子要活不下去了,每日数着家里的那点银子,长吁短叹。

  这一日温习了一遍礼记,赵梦婷就去叫他吃饭,徐谦应声出来,二人的关系仍是不温不火,或者说总有芥蒂,徐谦受不了赵梦婷的骄傲,赵梦婷对徐谦耿耿于怀,对他颇为看不起。

  看不起就看不起吧,徐谦反正也不在乎,色心他倒是有,可并不代表他见到了美女就走不动路。老爷子徐昌今日照旧在去了县衙,虽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丢了差,可是老爷子依旧坚守岗位,勒索完最后一个铜板,栽完最后一个赃。

  厅里就是徐谦和赵梦婷二人,二人默默坐着吃饭,偶尔会有气氛比较压抑的咳嗽声,不过彼此却没有太多的话语。

  她不愿说话,徐谦还不愿意搭理,匆匆吃过了饭,他舒服地躺在椅上,赵梦婷倒是实在,立即起身去斟了茶,这茶水低劣,不过用老爷子的话来说,既然做了读书人,就必须一日三茶,否则如何做老爷?老爷们都是隔三差五吃茶养性的,徐昌不指望徐谦吃茶能养出什么性来,只求他至少能做出个样子。

  吃了一口茶,徐谦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挣钱大计,其实挣钱的法子有很多种,问题是挣钱需要本钱,徐家上上下下,这些年也就攒了二十多两银子,而眼下在钱塘,一亩水田也需七八两银子才能拿下,看上去好像三亩水田的银子不少,可终究还是小本买卖,一年累死累活,只怕也只是混个温饱。

  赵梦婷则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正在这时,外头听到有人敲门声,徐谦抬抬眼,对赵梦婷道:“去看看是谁来了?”随即一想,赵梦婷终究是女子,让她去迎客未免不好,只得懒洋洋地站起来,道:“还是我去吧。”

  到了庭院,去开了门,便看到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举着手做出一副继续敲门的姿态,小厮身后,是个身穿绸缎圆领儒衫的公子哥不耐烦的摇着扇子。

  “你是谁?”

  “你又是谁?”

  徐谦见来者不善,心里不免有些来火,这家伙跑到自己家来,却是来问自己是谁?于是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你们想必是找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公子哥的眼睛却是向院子里瞄,身边的小厮附在他耳朵低声细语几句,这公子哥随即冷笑道:“你不认得本公子,本公子自然也不认得你这贱役,不过本公子是来寻梦婷的,你快快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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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四章:别惹我

 
  梦婷……徐谦这才知道对方为何出现了,而这时候,赵梦婷听到动静,已是莲步出来,只是看到了这公子的表情,俏脸却是冷淡无比。

  公子哥一见到赵梦婷,顿时像打起鸡血一样,连忙要冲上去,大叫道:“梦婷,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这里。”

  他刚要向前冲,却被门里的徐谦堵住去路,徐谦道:“你和赵梦婷认识?就算认识,这却是我家……”

  公子哥冷笑,作势要用扇骨打徐谦,不屑地对徐谦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梦婷乃是本公子的未婚妻,你是什么东西。”

  徐谦这一下头大了,找了个小姐做丫鬟,谁知他娘的这小姐还拖家带口,把未婚夫都招来了。

  谁知赵梦婷却是上前,看着这公子的眼神却是比看徐谦还要冰冷,那美眸中所散出来的那种值得玩味的冷漠寒彻心扉。赵梦婷启开樱口道:“谁是你的未婚妻,张公子不要胡说,你我确实有过媒妁之言,可是几日之前就已经解除了婚约。”

  徐谦狐疑地看了赵梦婷一眼,又看这姓张的公子哥,一头雾水。

  张公子哪里肯罢休,大叫道:“当日只是气话而已,况且……况且你爹牵涉到的是王公公的案子,所以……”

  赵梦婷傲然冷笑,道:“所以你们见我赵家失了势,不但不愿帮衬,还想落井下石?”赵梦婷的嘴角扬起了几分讥诮,道:“到了现在却又寻上了门,张公子不觉得可笑吗?”

  徐谦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个什么张公子自幼就和赵梦婷定了亲,可是谁知赵梦婷的父亲被人栽赃,赵梦婷并不是先寻徐谦,而是先寻到了张家,请张家设法营救。

  按道理赵梦婷迟早都是张家的人,亲家有难,多少要帮衬一二。而这张家听说赵父吃的是王公公的官司,自然就产生了惧意,不但不肯,还说了一些重话。赵小姐在万念俱焚之下才寻到徐谦的头上。

  无耻就无耻在这里,张家原本忌惮王公公,所以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赵小姐,等到得知赵父平安回来,赵小姐则进了徐家,顿时又觉得自己吃了亏,于是毫不犹豫地找上门。

  赵梦婷的冷言冷语没有让张公子现出愧色,不但不惭愧,反而理直气壮,道:“无论怎么说,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现在却委身在姓徐的这种贱役家里为奴,我张家将来还怎么在钱塘立足?所以你非得和我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一声贱役,把徐谦心底生出的火气唤醒,徐谦冷笑,道:“梦婷是我徐家的人,你算是什么东西,说带走就能带走吗?快滚!”

  赵梦婷此时也是咬着唇,居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徐谦的身后,这一对冤家平时闹别扭,甚至相互看不起,此时却是同气连枝。

  可是赵梦婷微小的动作看在赵公子的眼里,令赵公子顿时恼羞成怒,手中的扇子向前挥舞,指使两个小厮道:“都死了吗?带赵小姐走,哪个贱役敢阻拦,就给本公子狠狠的打!”

  两个小厮听了吩咐,立即捋起袖子来便要冲上去捉赵梦婷。

  赵梦婷惊道:“你们敢……”她已有些慌了,徐谦只是个少年,哪里是两个小厮的对手?而且这个家伙一向油滑,一见到大事不妙肯定会开溜,她对张家既失望透顶又是厌恶,宁可在这里为奴也不愿意屈从,此时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是这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现徐谦居然稳当当地护住她。

  两个小厮要近前的时候,徐谦竟是直接和他们厮打在一起,徐谦毕竟年纪幼小,被一个小厮提着要把他抛到一边去,这小厮尚还洋洋自得,谁知这时候徐谦已张口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小厮吃痛到了极点,大叫一声,另一只腾出来的手便毫不犹豫地朝徐谦扇过去。

  啪……

  很清脆的巴掌声,在徐谦耳中像炸雷一般传荡,他的耳中嗡嗡作响,火辣辣的痛感传到全身。

  他的眼睛红了。

  平时他不惹事,见人也是嘻嘻哈哈,可是并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负。

  徐谦的脑袋几乎要炸开了,而这时候,那张公子的声音传出来:“哈哈,贼贱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今日教你知道本公子的厉害,瞎了你的狗眼,惹到了本公子,今日有你好看!”

  而那两个小厮也已拿住了赵梦婷,赵梦婷眼见徐谦被打倒,出一声惊呼,大喝道:“张世荣,你放了他,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张公子却是摇着扇子笑了,冷冷地对赵梦婷道:“你这娼妇,到了这贱役家里几日就这般不知廉耻,你是我张世荣的女人,竟是帮着外人说话?”

  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隙,狰狞一笑,一步步走向徐谦,今日若是不好好折辱这贱役,怎么消得了他心头之恨。

  走到徐谦身前,张公子冷笑道:“你这贱役……”

  他话说到一半,瞳孔骤然收缩,徐谦已是疯了一样的扑在他的身上,张公子没有防备,被徐谦扑倒在地。

  脸上红肿起来的徐谦坐在他的身上,赤红着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贱役是吗?今天就让你看看贱役的厉害。”

  徐谦一手抓着张公子的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高高地提前,狠狠地砸在张公子的鼻梁上。

  啪……拳头入肉的声音传出来,伴随着微微的骨节错位的咯响,张公子出杀猪般的嚎叫。

  如雨点洒下般的拳头没命地朝张公子脸上乱砸,这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徐谦像是疯了一样,两个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放了赵梦婷前来拉扯,可是徐谦年纪虽小,却一时间怎么也拉不开,他的手攥着张公子的头,两个小厮越是要拽,反而惹来张公子更大的痛叫,小厮吓得脸都白了,只好对徐谦拳打脚踢,而徐谦只认准了目标,专门去打张公子,一旁的赵梦婷吓得花枝乱颤,竟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勇气,举起一根木棒,朝两个小厮身上砸。

  徐谦所有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他只记得,他不是什么贱役,他只记得自己是个人,是个泥菩萨也有三分火的人,谁欺负他,他就要打回去,他一直都不是个冲动的人,可是今日,他终于火了。

  这些小厮眼见主人被打的上气没了下气,也都疯了一样猛扯徐谦的手肘,猛击徐谦的后背。

  徐谦则是咬准了这张公子,用尽一切去捶打。

  到了后来,他只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力都抽空了,浑身上下又酸又麻,耳畔模模糊糊听到赵梦婷的声音,也听到了一个声音大喝:“好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结众殴斗,小爷乃镇守太监府上二等护卫,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

  后头的话,徐谦听不清了。

  他最后一点的意识,只是在想:怎可么三等一下成了二等,莫非护卫也有晋升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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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五章:要玩就玩票大的

  “叔父,幸亏小侄当时来得早,对方是三个丈八的大汉,眼睛有铜铃一般大,虎背熊腰,手臂能跑马,胸口能碎石,这等凶残之辈,小侄若是来迟一些,只怕徐兄弟非要被他们打死不可。还好我身有绝技,他们又见小侄威武,宛如天神下凡,这才抱头鼠窜,哎呀呀……小侄现在想起来,都是后怕得很,所谓江湖险恶……”

  “好了,好了,你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老夫现在就是担心谦儿,梦婷,大夫还没有请来吗?”

  “老爷,已经去叫了,想必很快就来。”

  “哎……怎么就惹到了清河的张家?那张家财力通天,是钱塘有名的士绅,祖上是有人中过进士的,况且打的那人有个兄长也是个相公,现在闹得这么大,肯定不好收场,不说这个了,眼下还是先尽力治好谦儿吧,但愿谦儿没事才好,否则老夫可怎么活?”

  “老爷,怪只怪我,是我……”

  徐谦的意识慢慢地苏醒,耳边许多人都在说话,他的手指神经反射地动弹了一下,便苏醒了过来。

  眼眸张开一线,便听到邓健兴奋地道:“醒了,醒了,我就说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皮外伤,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当时我来迟一步……”邓健如老夫子一样摇头晃脑地道:“那就后果不堪设想了,万幸啊万幸。”

  徐昌连忙冲到榻前握住徐谦的手,老泪都快要流了出来,道:“谦儿,如何?”

  其实徐谦方才不过是热血上涌,情绪过于激动,打架的时候他不觉得痛,反而现在觉得浑身都痛了,不过他没有龇牙咧嘴,而是很轻松地笑了笑道:“爹,我没事。”

  徐昌这一次出奇的没有拿出铁尺来教训徐谦,这也是格外开恩了。

  徐谦的眼睛扫视了屋子里一眼,随即问:“那姓张的混账呢?”

  邓健凑上来,道:“自然被我赶跑了,不过那小子不服气,临走时还说等着,到时候还要来算账。”

  赵梦婷就像犯了错的孩子,轻咬着唇站在一边不敢靠近,可是看向徐谦的目光却是多了一抹温情。

  徐谦冷冷地道:“他要和我算账?是我要跟他算账呢,他真以为我这么好欺负?”

  邓健忍不住道:“其实……我说句公道话,和那张公子相比,徐兄弟还真好欺负一些,不过……这事要不要和王公公招呼一声?”

  邓健总是以为徐谦和王公公有什么特殊关系,其实只有徐谦自己知道,他和王公公不过是相互利用,遇到了事就找到王公公头上,只会让人看轻。

  徐谦不理邓健,目光镇定地看向徐昌,道:“爹,是福不是祸,今日这件事肯定不会善了,张家的大名,我也有耳闻,他们在钱塘是数一数二的士绅人家,与其等他们来收拾儿子,倒不如让儿子先下手为强。”这番话实在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毛孩子说出来的。

  邓健在旁不禁咋舌,收拾?张家这样的家世,谁能收拾得了?

  徐昌也满是犹豫,道:“实在不成,我们搬去江宁去住罢,张家实力雄厚,既然招惹不起,还是走为上策,他们家可是有世代的功名,就前两年在清河那边建起的一座宅子都花费了两千多两银子,这样的人家……”

  老爷子是个很现实的人,充分贯彻了打不过就跑的思想。

  其实方才徐谦已经醒来了有些时候,他一直都在假寐,为的就是琢磨这件事,他和徐昌一样,也曾想过一走了之,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心里就钻心的痛。

  窝囊了两辈子,难道还要继续窝囊下去?

  如果今日见了这个就逃,还奢谈什么读书?谈什么求取功名?谈什么做老爷?

  可是……怎么对付张家呢?

  徐谦道:“爹,我已经想过了。”他深吸一口气,用着很凝重的语气道:“我不走,我的籍贯就在钱塘,将来就算要考秀才,还是免不了县试这一关,终究还是要回来,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张家那边肯定会再想法子对付我,不过邓兄弟出现,他们知道邓兄弟是王公公的人,定然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以我的估计,他们会慢慢寻找时机,与其这样等,不如我们先给张家一点颜色看看,办法,我已经想好了……”

  徐昌脸色沉重,犹豫良久,目光落在徐谦身上的伤口上,忍不住道:“这些事到时再商量,我再去催一催大夫,让他来给你看看。”

  徐昌说再商量,可是徐谦知道他的为人,老爷子已经下了决心,决心陪着自己和张家周旋。老爷子这样的人最是欺软怕硬,像是张家这种本地的豪绅,绝对是不敢招惹的,可是这一次有了这么大的勇气,为的都是自己。

  徐谦的心里不禁暖洋洋的,这个世界有冷有暖,却也不全是悲催。

  徐昌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邓健和站在一旁俏脸微红,带着几分愧色的赵梦婷。

  邓健连忙凑上来,道:“徐兄弟,方才……”

  徐谦朝他温和一笑,道:“好兄弟,方才若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经生死难料了。”

  邓健眼眸一亮,拍着胸脯道:“举手之劳而已,当时的场景你是没有看见,三个铁塔一样的汉子,其中一个使出黑虎掏心,另一个则是扫堂腿,还有一个……”

  徐谦没有耐心听他的童话故事,微笑打断他道:“好兄弟,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邓健突然现不对了,徐谦看向他的眼神太过于纯净,满是很傻很天真的样子,以他对徐谦的了解,这家伙如此表现的时候,一定是有事相求,而且还是大事。

  邓健一下子没了底气,爱理不理地道:“近来我比较忙,咳咳……有什么事,你说罢。”

  徐谦道:“我想请邓兄弟这段时间给王公公那边告个假,陪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邓健皱眉,大事……大事肯定是和张家有关系,张家这样的人家不好惹啊,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毕竟是王公公的人,倒也不必怕,不过……

  邓健笑呵呵地道:“徐兄弟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嘛,徐兄弟,我欠你的银子……”

  这就是所谓战略机遇期,趁你病、赖你帐,绝不能含糊,邓健显然深谙此道。

  “哎呀,我头又疼了,梦婷,来帮我揉一揉……”

  邓健讨了个没趣,打了个哈哈,道:“告了假之后,这银子无论如何也要宽限,好啦,你既然开了口,我邓某人自是好兄弟讲义气,那我现在就去告假。”

  他装出一副很义气的样子,眼睛却是偷偷去看徐谦,希望自己的伟大举动能打动这不要脸的家伙。

  “邓兄弟且慢。”

  邓健心里松了口气,天可怜见,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看来姓徐的家伙总算还有一点良心。

  “不知徐兄还有什么吩咐?”

  徐谦很认真地道:“邓兄弟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几斤红枣来,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要补血。至于红枣的花费就在你欠我钱的利息里扣。”

  邓健火了,狠狠地瞪了徐谦一眼,正要怒。

  徐谦终于笑了,邓健这个人其实不错,虽然总是盯着你的钱袋子,满脑子都是钱,可是抛开银钱,也算帮衬过自己不少。徐谦道:“邓兄弟不要生气,方才只是戏言,实话和你说吧,只要你跟着我把这件事做成,不但旧账抵消,到时再奉送纹银二十两。”

  “二十两……徐兄弟,你吃错药了?是不是被方才那些人砸坏了脑袋?”邓健不敢相信,托着下巴狐疑地看着徐谦。

  徐谦很认真地道:“不是吃错药,是要玩一票大的。”

  邓健倒是不奢望什么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二十两银子太科幻,还是把旧账抵消了现实,无债一身轻,况且债主还是徐谦这种人,既然得了徐谦的允诺,他便喜滋滋地去告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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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六章:家大业大

  张家立足钱塘数代,家世磅礴,几代的积攒让张家早已成了钱塘的士绅翘楚。

  更令钱塘人侧目的是,这一代的张家大少爷在上年县试名列第一,考中了秉生,以他的水平,只要不出意外,明年至少也能中个举人,家里钱财万贯,又是人才辈出,声势一时无两。

  就在前年,张家在清河建了一座豪宅,糜费了近两千多两银子,这还只是土木的花销,若是再加上其他各种开销,只怕要远四千两银子了。

  这宅子占地数亩,位于城外热闹的一处街坊,占尽了地利之便,朱漆的大门,重重的仪门和院墙,还有那错落有致的亭台楼榭,都彰显出了不凡。

  张太公已经年过六旬,在这偌大的正厅里,张太公满脸羞怒,干瘦的手不禁地颤抖。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自己就两个儿子,大儿子颇为争气,现在去了江宁求学,而他独独钟爱幼子张书升,这张书升虽然平时爱胡闹,却是张太公晚年所生,最是宠溺不过,平时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谁知道今日却是遍体鳞伤地回来,到现在还是昏厥不醒。

  他平时最喜欢放在手里的一块璞玉已经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厅里一片狼藉,跪在他脚下的是两个陪着张少爷出门的小厮,小厮们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贱役像是了疯,不但不讲道理……还对少爷拳打脚踢,我等……”

  张太公负着手一动不动,嘴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两个人也制不住一个贱役行凶,又或者是你们出工不出力?”

  其中一个贱役连忙叫屈,大叫道:“小人哪敢啊,那贱役就是个疯子,后来……后来还来了个人,自报是王公公的人,倒是有几分拳脚,小人惦记着少爷的伤势……所以……所以……”

  张太公用楠木杖子敲了敲这小厮的头,喝道:“王公公的人?”

  站在身侧的,是张府的管事张进,张进弓着身道:“老爷,小人前些日子也听说过,那徐家父子和王公公似乎是有一些关系。”

  张太公脸色显得很难看,冷冷地道:“就算是王公公,这个仇也非报不可,书升现在还昏迷不醒,老夫若是收拾不了这姓徐的,还怎么在钱塘立足?”

  张进躬身道:“老爷说的不错,不过……”

  张太公冷冷地看着张进,拄着拐杖道:“不过什么?”

  张进道:“既然和王公公有牵连,眼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毕竟冲突的地方是在徐家,真要去说理,一个擅闯徐家宅院就是咱们理亏,所以必须等待时机,寻个时机再难。”

  张太公坐下,恶狠狠地道:“不过是贱役而已,也要这般谨慎?”

  张太公显然是老爷做惯了,不过张进说到了王公公,又让他有了几分忌惮,虽然口里这样反问,却也知道张进说的是实情。

  他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变得平淡起来,道:“罢,就按你的意思办,让人死死盯着他们,要查清楚他们和王公公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太公端起茶盏,却又重新放回桌几上,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老夫都要知道,敢在张家头上动土,还是个贱役之子,这钱塘还有王法吗?”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张进连忙应承,他心里清楚,老太公平时一向自诩中庸,是极少怒的,如今了雷霆之怒,自己若是漫不经心,这管事就不必做了。

  此时张进脑子里不禁在想:那姓徐的真是胆大包天,就算他和王公公关系匪浅,可是王公公舍得肯为他拼命?没有过命的交情,谁都保不住你,今日惹到了文升少爷,也算你倒霉。

  一连几日,张家都在打探徐家父子二人,张书升伤势总算好了一些,能够趿鞋下地了,他的伤口主要是在脸上,被徐谦连续砸了十几拳,连鼻梁都被打歪了,张书升自诩自己风流倜傥,如何能吃得消帅哥变猪头的样子?清早便去寻张太公,使出自己的纨绔本事,凄凄惨惨切切地大呼:“爹若是不为我报仇,我便撞墙死了,省得活在这世上丢人,那姓徐的贱役,咱们张家还怕吗?爹……”

  张太公对张书升百般的爱护,左右劝慰,可惜张书升认准了要把徐谦整死不可,一刻都耽误不得。

  张太公无奈,连忙传唤张进来回话。

  张进进了厅,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心里便无奈摇头,都成了这个样子了,还是这般不长记性。

  张进是个谨慎的人,连忙给张太公行了礼。张太公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随即道:“那姓徐的,查得如何了?他和王公公……”

  这才是张太公最关心的问题,他忌惮的绝不是个贱役,而是王公公。

  张进道:“昨日的时候,那姓徐的小子去了一趟王公公的府邸,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瞧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

  张太公眼睛微眯起来,冷哼一声,道:“只是这些?”

  张进继续道:“今日清早的时候,徐父去了衙门,有人看到他特意去了签押房寻了黄师爷,说什么即将要解了差,请那黄师爷到家里坐一坐。”

  张太公一头雾水,方才是王公公,怎么接下来又成了黄师爷?莫非他是想靠黄师爷来对付张家?

  张太公冷哼,师爷一般都是县尊的心腹,这没错,自己是县尊辖下之民也没有错,可是张家不是好惹的,莫说是黄师爷,就算是县尊要给张家脸色那也得掂量掂量。

  无论是县尊还是师爷都不是本乡人,而张家却是这钱塘的地头蛇,除非县尊不计前程来和张家撕破脸,否则绝不会轻易得罪像张家这种士绅人家。

  无论是治河、办学堂、征收税赋或是弄些政绩工程,县尊都需要本地士绅的支持,否则断不能成事,张太公不相信,一个贱役能让那什么县尊和师爷这般的维护。

  一旁的张书升已经忍不住了,咆哮道:“打探再多有什么用,我差点被人打死,这姓徐的若是不死,如何解我心头之恨?爹,不如直接叫上人把那姓徐的绑来……”

  可是张太公有些犹豫了,一时下不了决心。

  张进忍不住道:“老爷,还有一件事,就是王公公府上的一个侍卫,这些时日都在徐家,若要绑人,只怕……”

  张太公眼睛微眯,躺在了椅上,慢吞吞地道:“这个人莫非是王公公派去的?”

  “爹……”张书升抢声道:“这个护卫也对儿子动过手,这些人统统该死……”

  “住口!”张太公难得地板起脸来,随即道:“你懂什么,一个看家护院的自然不算什么,可谁能保证此人是不是受了王公公的授意保护那姓徐的,如果真是王公公的授意,此事就不好办了。这件事……还是查清楚一些的好,张进,你多叫几个人去打听,只要那姓徐的和王公公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就什么都好说。至于那姓徐的小子,暂且记着他的人头,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可也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能因为弄死一个贱役而令咱们张家有什么损失,张家的许多生意都涉及到水路的关卡,若是真触怒到了王公公,往后只怕多有不便。”

  “爹……”张书升急了,猪头一般的脸胀红得更加难看,对着张太公哀道:“儿子的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太公冷冷一笑道:“说快也快,反正怎么都要弄死,无非就是先知己知彼而已,若是和王公公交情不深,直接派人绑了沉入江里也就是了,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可要是和王公公关系太深,就得从官面上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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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七章:行善积德徐公子

  徐家今日迎来了贵客,徐昌心里头高兴,亲自点燃了一封爆竹在院子里燃放,东厢房子里,赵梦婷靠着榻前坐着,缝补着几件徐谦的旧衣,这一对父子实在太坑,赵梦婷还没有为徐谦的‘挺身而出’感动多久,因看他受伤,便托了邓健去街市上买了些肉来熬汤给徐谦滋补身体。谁知正因为买肉,竟是一下子暴露了。

  徐昌现在看了她,就像见了金元宝一样。

  更可恨的是徐谦那个家伙,认准了她定是藏了许多私房钱,每日在她耳边说什么买卖和投资,还说要去买一家客栈,几天功夫就有十倍百倍的利润。

  赵梦婷乃是商贾之家出身,耳濡目染的全是生意经,别看表面上是个弱女子,可是对这生意之道却也知晓不少,买一家客栈,几天功夫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这是笑话。

  徐谦这家伙分明是拿一根棒棒糖想来糊弄赵梦婷,当赵梦婷是三岁的小丫头了。

  想到这里,赵梦婷一边纤手翻飞,织补着一件外衫,却是没有露出从前那样过于厌恶的表情,人总有缺点,徐谦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靠谱的人,可是至少……

  至少赵梦婷记得那一日的时候,那个身材并不健硕的家伙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气概,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男人就该保护女人,赵梦婷是商贾之女,商贾地位低下,看上去鲜衣怒马好是风光,她却深知这其中的辛酸之处,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令她很早就期望有个人能够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

  自然,这种保护未必出自男女之情,而是一种本能,不带任何私心。

  正是因为如此,赵梦婷上当了,她进徐家时偷偷私藏了十两银子,结果鬼使神差地被徐谦糊弄了去,买客栈?分明就是坑蒙拐骗。

  外头推杯把盏,气氛很是热闹,赵梦婷是女子,自然不方便抛头露面,不过厢房隔着外间的客厅,徐家地方不大,酒宴只能在客厅中进行,隔着那略带几分残破的布帘,赵梦婷可以依稀地看到黄师爷的身影。

  黄师爷四旬的样子,像个老童生,虽然一身儒衫颇为得体,可是那五官挤在一起,却总像和人有苦大深仇一样。这黄师爷和徐昌并没有太多交情,只是近来在衙门里盛传徐家父子的事,心里觉得好奇,今日徐谦又跑来邀请,说是再过些时日就要辞了差云云,这就更勾起了黄师爷的好奇心。

  徐昌打着即将告别县衙的幌子,再加上黄师爷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最后还是同意来了,无论如何,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不过到了这里,黄师爷表现出了矜持,徐家父子太热情,按道理,自己在衙门里也算一号人物,徐班头也算是在自己的下头当差,热络是肯定的。可这姓徐的不是自称要辞了差事吗?平时都不见和自己打太多的交道,今日却是来大献殷勤,事有反常既为妖,自然要提防一些才好。

  落了席,自然不免要寒暄,到了人家家里,少不得要问问人家的儿子,黄师爷先是打量徐谦,也不能免俗,很是随意地问道:“贤侄气宇轩昂,将来定能生。”

  这是很客气的话,连黄师爷都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份了,姓黄的父子是贱籍,世世代代从事的也都是贱业。生?能生那才出鬼了。

  徐谦今日表现得很是乖巧,只是很受宠若惊地朝黄师爷点了点头。

  徐昌眉飞色舞,道:“不瞒师爷,我这儿子其他本事没有,倒是颇好读书。”

  “原来走的是圣贤正道。”黄师爷的脸色一下子肃然起来了,褒奖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心里却不免在想,一个贱籍,读书有什么用?方才的话不过是客气罢了。

  徐昌感叹道:“是啊,这世上唯有读书才是正道,我徐家有幸,幸赖皇上下诏平反……”

  黄师爷顿时愕然,皇上下诏平反……这又是什么典故?他是公门中人,跟着县尊来到这钱塘县,虽然已经熟悉了环境,可是许多东西未必明白,不过他是老练无比的人,立即意识到这里头定有猫腻,忙道:“哦?平反,徐家可有冤狱?”

  徐昌抚着酒案,感慨地道:“眼下倒是没有,不过小人祖上在天顺年间忝为兵部给事中,因受了于少保的牵连,才因此而败落了家世,此后先孝皇帝屡次下诏平反,今上新近登基,也是下诏给予善待,哎……”

  徐谦看着老爷子,现老爷子扯淡的功力又是见涨了几分,尤其是那唯俏唯妙的表情,那说到先祖时闪露出来的崇仰之情,还有先祖落难时的那种失落,尽皆溢于言表,佩服,佩服!

  黄师爷顿时呆住了,此前他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过,随即他恍然大悟,这也难怪徐昌说要辞了差,原来还有这么个名堂,这时候他不得不表现得肃然起敬了,道:“先祖莫非是当时的徐闻道徐相公?”

  徐昌道:“哦?原来黄师爷也认得?”

  黄师爷正色道:“这是我朝忠良,黄某岂能不闻?”

  其实黄师爷虽然表现出万分敬仰的样子,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虽说是忠良,可是你他娘的都忠良了不知多少代了,就算真是他的血脉,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至多也就是朝廷给你们剥去贱籍,名声好听一些罢了,你还想怎么样?

  徐谦咳嗽一声,突然道:“其实今日请师爷光临寒舍,实在是有事相求。”

  黄师爷已经索然无味了,这父子二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以黄师爷的眼力劲,便已经看出了端倪,只是现在吃人嘴软,再加上人家毕竟是‘忠良’之后,也不能言辞拒绝,于是微笑道:“不知贤侄所为何事?”

  徐谦郑重其事地道:“徐家深受国恩,小人更该奋先祖余忠,好教自己不辱没了先祖,因此小人读书之余,总是不忘做一些好事,为朝廷贡献几分绵薄之力,只是人卑力少,因此也做不得什么大事,因此小人就想,做善事未必一定要惊天动地,只需力尽绵薄即可,徐家家里攒了一些钱财,小人打算开个善堂、义庄,如今家父已经盘下了一间荒废的客栈,只是万事开头难,做善事终究也要讲个门脸,小人久闻黄师爷乃是行书大家,因此想黄师爷不吝举手之力,为徐家的善堂、义庄题字一幅。”

  一番话说得娓娓动听,黄师爷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就怕徐家父子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可只是请他题字,倒是让他放宽了心,毕竟是举手之劳,有人请他那是看得起他,黄师爷颇有几分飘飘然。

  更何况人家做的是善事,想必也是这徐家父子刚刚剥去了贱籍,想要借机刷点声望,无非是舍才取名而已,自己题个字也能借着沾沾光。

  他欣然道:“这是善举,老夫岂有不尊,好说,好说。”

  此时,反正已经酒足饭饱,黄师爷索性让父子二人撤了酒席,上了文房四宝,手握着毛笔,沉吟片刻,随即便在一尘不染的纸上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之下,一副‘积善人家’的字便已做成。

  徐谦在旁夸赞道:“师爷下笔如神,笔法精湛,尤其是这个善字,媚态十足,可谓上品佳作。”

  若是寻常夸几句,黄师爷倒也只是一笑了之,可是徐谦说的是行话,看这口气,竟也精通行书之道,黄师爷不禁对这徐谦刮目相看,朝他颌点头道:“见笑。”

  说罢又书了题跋,随即道:“行善既是积福,也是为官家分忧,县衙自是鼎力支持的。”

  徐昌朝徐谦使了个眼色,徐谦会意,笑呵呵地掏出了一块碎银,道:“润笔之费,还请师爷笑纳。”

  黄师爷不是什么清贵人,也算是混成精的老油条,居然也不客气,漫不经心的接过了碎银,像没事人一样放入袖子里,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悉数笑纳。

  吃了人家的酒,还享受了题字的快感,又得了润笔之费,黄师爷的心情很好,面带微笑道:“好说,好说。”寒暄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送走黄师爷。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笑得都很是奸诈,这笑容却被厢房里偷瞄的赵梦婷看到,赵梦婷心神不禁恍惚了一下,她心里有种预感,那黄师爷似乎是被这父子二人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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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八章:徐家善堂

  钱塘县并不大尤其对每日在酒肆、茶坊里厮混的闲人来说,这里的格局未免太小,所以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免不了有人喋喋不休。

  王家的婶子如何丰腴柳家的姑娘如何风姿绰绰某妓家新近来了个雏儿又或者某丝绸行的东家如何怕老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足以让人津津乐道。

  可是这几日一个消息却是传遍了钱塘说是徐昌要做善事。

  做善事?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家听到是徐昌于是便忍不住逢人便问:“到底是哪个徐昌?莫非周渡的那个徐昌?”

  若是知晓一些根底的人便忍不住骂:“周渡距离钱塘十万八千里怎会是他?自是咱们钱塘县衙的那位徐昌徐班头。”

  “呀徐班头莫非生了又或者生了什么魔症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这个……”被问及的人就不太好说了敷衍道:“想必也是如此徐班头是什么人?雁过拔毛的人物怎么会做善事?实话和妳说徐家不但老的是这样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那小的卖药方还吃死了人喂喂这些话不可胡乱传出去道听途说之言听听就是了。”

  种种流言蜚语肆虐起来却也厉害得很以至于连老家那边都知道了次日一大清早便有族里一个在县里做小买卖的堂侄上门说是来拜会伯父还说伯父若是身体不适东乡那边有个大夫最擅治癫病。

  这句话若是用黑话来翻译就是说:伯父妳老人家要是脑子有病就赶紧去治别给咱们老徐家丢人。

  徐昌气得鼻子都歪了抽出铁尺把这堂侄赶了出去那堂侄也是知道徐昌火爆脾气的自是抱头鼠窜。

  “这些没眼色的东西我做善事怎么了我徐班头就不能做善事?谦儿妳说是不是有一句古话叫什么燕雀什么的燕雀什么?”

  徐谦绷着脸不敢笑做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道:“爹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徐昌很是赞许地看了徐谦一眼点头道:“对就是这句话这群麻雀安知老夫这鸿鹄的心思?他们说我疯了依我看他们疯了才是。”

  徐谦竖起大拇指道:“爹果然是好样的我们不做麻雀我们做鸿鹄。”

  父子二人相互吹捧一番徐昌这才顺了气随即冷笑道:“明日咱们就让这些没眼色的东西大开眼界妳也别闲着读妳的书去妳的主意是不错可是这些事自然都有爹来办妳的正业是读书。”

  不管怎么说徐昌和徐谦算是火了紧接着又有消息传出说是在九月十五这一日徐家父子的善堂就要开张了。

  在万众瞩目之下九月十五的清早徐昌父子二人便换上了一身新衣徐谦还特意找来了一副纸扇穿着一件儒衫很有公子哥的派头。

  而徐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好事者大家一见徐家的大门打开随后徐昌父子二人出来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家之所以如此激动实在是过于好奇像徐昌这种德行的人怎么可能做善事?里头肯定有猫腻有古怪。

  “出来了出来了啧啧……果然是生了瞧瞧连衣衫都与众不同。看还雇了两个轿子呢他们是贱籍坐轿子不怕犯了规矩?”

  众人议论纷纷目视着徐昌和徐谦钻入轿子随即轿子升起摇摇晃晃地向城外方向而去。

  好事者便走走停停地追看反正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倒也气定神闲一面议论一面想探个究竟。

  钱塘是大县又地处江南要津之地城墙内里固然繁华可是沿着城外依旧是无比热闹方圆数里也是街市这里叫清河坊远处过了桥便是一栋栋堂皇的建筑大家一眼认出来这是清河张家钱塘县第一豪门新宅虽然没有建在内城并不是因为买不起内城的地皮而是内城毕竟局促而在这热闹的清河坊这座耗资数千两银子用时三年的巨大建筑如今已成了钱塘县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轿子居然就在这张家门口停下好事者们连忙驻足一头雾水。

  怎么做善事做到了张家?张家还需要妳来接济吗?

  须知这张家的门前就是街市对面是一些荒废下来的店面其中最大的一栋建筑便是一家客栈只是自从客栈的对面建起了豪宅却是大大影响到了生意如今店家已经关张也无人来问津了。

  可是今日似乎却修葺了一番具体做些什么大家却又一头雾水。

  徐家父子便是在这里下轿随即进了客栈紧接着便有几个店伙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在门脸上方挂起一幅匾额匾额上书:“积善人家”四字落款却是黄仁德。

  黄仁德是谁?许多人先是愕然随即便有耳目灵通的人一拍大腿道:“这是咱们县里的师爷黄仁德黄师爷是也想不到原来黄师爷居然亲笔给他们提了字看来姓徐的父子是真真切切的要做善事了。只是不知做的什么善事莫非是要施粥?不像不像这门口又没升起炉灶也不闻粥香真不知到底是什么名堂。”

  黄师爷题字自然引起轰动在后世人眼里一个师爷不过是当官的跟班算什么重要核心的人物?可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完全不同师爷是官员的参谋也是官员的心腹更是官员的贴身小棉袄别看县里有县丞、主簿、学官其实和没有编制的师爷比起来未必说话更算数。从某种程度来说师爷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一县主官的心思他的举动往往和县里的一把手是一致的。

  黄师爷既然题字那么代表的也是钱塘父母现任县尊大人的意思这姓徐的将黄师爷的题字冠冕堂皇的悬上门脸的显要位置里头的许多意味就足以让人深思了。

  正在这时候伙计们摆出了爆竹徐谦亲自捏着一枝香前去燃放爆竹声响起之后徐昌便走出来朝着围观的人群团团作揖高声道:“钱塘是鱼米之乡更是文风鼎盛之地便是我等草民贱役也深受圣贤熏陶行善积德一直是徐某人夙愿今日诸位能来捧场徐某感激万分。”

  一番话说得还算得体总算得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掌声。

  徐昌说罢徐谦又上前一步摇头晃脑道:“鄙人徐谦平日里一直受父亲大人言传身教心里一直存着善念期望能多做善事上报国家下扶孱弱。钱塘地处津要之地多的是过往的客商可是我经常听说有的客商、过客在我钱塘经常传出噩耗身死异乡只可怜他们为一家老小奔波在外便是死了也暂时无处安葬可怜可叹……”

  众人纷纷点头倒也觉得有理钱塘过往的外乡人很多经常会有人突然病倒死在钱塘而自己的家乡又远在千里之外等到家里来收殓尸时已是迟了这种事经常都有大家都有耳闻。

  徐谦叹了口气随即道:“因此我父子二人盘下了这间宅宇便是要修设成义庄专门为那些客死异乡的客商、游人停放棺木今日便是我徐氏义庄开放之日诸位……喂……喂……大家都凑近一些都别躲呀。”

  徐谦本来说得很动人谁知道许多人一听到义庄二字顿时便连连后退一副深怕沾到了什么晦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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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九章:坑的就是张家

  义庄有许多功能不过徐氏义庄的功能只有一项那就是存放棺材的地方。当然棺材不会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尸体大都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之中。

  这世上最善事的途径有许多种而徐家父子做善事也算是别具一格直接做起了义庄善事。

  按大明律义庄是不许在城内开设的只能到城郊去开办不过钱塘县是繁华的大县几十年前修筑的城墙早就不能容纳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因此就算是在近郊也照样繁华热闹。徐家父子在这里开办义庄倒也没有触犯明律。

  只是这个时代更为迷信一听到义庄二字顿时就让人觉得晦气无比莫说是现在就算是在后世若是谁家附近要规划一处殡仪馆亦或垃圾场只怕也要疯不可。

  众人恍然大悟得知原来这竟是义庄自然不免后退连连生怕这晦气沾到了自身上。

  可是话又说回来开设义庄确实是一件善举毕竟善人们就算做善事大多也只是开厂施粥而死人的事毕竟没有太多的人愿意去管钱塘地处津要经常有客商、游人横死客死异乡的人又不能就地埋葬只能暂时先将尸存放起来等待家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处置后事。

  徐谦神采奕奕一脸怜悯再三说起自己做善事的心理历程什么路见客死异乡的人无处安葬又被客栈抬出来暴尸荒野心里如何挣扎又如何如何下定决心最后得到黄师爷的支持并对他大加褒扬云云。

  话说了这么多便有一队雇来的乐手一起列队出来徐谦把手一扬大呼道:“起乐!”

  霎时唢呐、铜锣声骤响哀乐传出凄凄惨惨切切那婉转的音符顿时让人想到那无数人披麻戴孝、如丧考妣的景象若是再加几声震天的恸哭那就更加完美了。

  人群之中自然夹杂了不少张家的人张家一直在关注着徐家父子不过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却是没有想到徐家父子暗渡陈仓把主意打到了张家对面的荒废客栈上头。

  客栈已废弃了两年所以是糜费不高可还是让徐家父子几乎拿出了全部的积蓄而这客栈根本就不需要修葺直接便可以转为义庄毕竟义庄这东西也不需要什么装饰只需要清扫一下遮风避雨也就是了。

  几个张家的门子挤在人群里目瞪口呆之余面面相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哪里是开义庄简直就是坑人啊。

  跑到人家豪宅门口开义庄真是晦气。

  更重要的是堂堂张家这是什么家世?要是让人知道门口停放别人的尸体还隔三差五奏出这么一段哀乐经常有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往门前走过这张家还有脸吗?还拿什么在钱塘立足?

  便是放在后世一个新的楼盘边上若是有个殡仪馆这房价也至少得斩掉一半更不必说这个时代了。张家新建的宅子花费巨大也不可能说搬走就搬走。更何况张家要是真搬走了还不笑掉人家大牙?

  所以……

  几个门子互换了一个眼色正要前去通报这时候却有人骑着一匹快马前来却是那穿着护卫装扮腰间挎着刀的邓健。

  邓健今日显得格外的意气风他最是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此前徐家父子也没有交代到底做的是什么善事不过以他的理解所谓善事无非就是施粥而已自己受了徐谦的授意前来赶个场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他意气风到了一半看到前头人群虽多却都是远远躲着又听到那阵阵的哀乐顿时愕然了。

  这是什么情况?

  邓健突然意识到这个场子不太好赶了。

  不过现在受人所托他只能硬着头皮勒马上前再看这场面顿时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愁眉苦脸心里忍不住骂:“若不是为了十两银子的债邓大爷打死也不沾这晦气罢罢罢今日索性丢了节操硬着头皮上了。”

  他背着包袱上前随即道:“恭喜恭喜惊闻徐班头和徐小官人积德行善小人受人所托前来送上贺礼。”

  说罢邓健将包袱解下却是露出一块牌匾牌匾并不大远远围观的人看不清上头写着什么字不过徐谦却是很郑重地朝邓健鞠躬作揖正色道:“这等重礼小人岂敢承受?还请邓兄回去转告贵人就说承蒙青睐小人愧不敢当。”

  徐谦接过了牌匾连忙叫人挂上这牌匾悬挂的高度竟还在那黄师爷所书的积善人家之上格外醒悟众人定睛去看牌匾上写着:“德善济世”四字。

  好事者们又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那个送礼之人瞧他的服色像是王公公的护卫。”

  “不错我认得他此人姓邓名健确实是在王公公府上公干的。”

  “姓邓的自称是受贵人所托前来送礼莫非这送礼之人乃是王公公?这姓徐的到底走了什么时运竟是连王公公也给他们捧场。”

  “方才那徐小官人称这送礼之人是贵人想必就是王公公无疑了。”

  “废话若不是王公公为何要将这牌匾悬挂在黄师爷行书的上头?此人若不是身份高贵又怎么可能压黄师爷一头不用猜定是王公公了。”

  一个善事居然把钱塘县地皮上的几尊大佛都勾了出来更加扑簌迷离。

  徐谦则是叉手看着门脸上的牌匾心里窃喜这哪里是王公公送来的?根本就是他玩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匾额是他自己定制的他也没有说这是王公公相赠口里只说是贵人又只是让邓健前来送礼到时王公公问起来他抵死不承认就可就说是邓健家里某个长辈赠来和王公公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坊间的流言自然是不足为信。

  不过徐谦和邓健方才的一举一动却是让大家对王公公赠牌匾的事深信不疑于是许多人心里认定这里头定然还有更多的八卦等待挖掘一个个兴致更浓。

  几个张家的门子已经忍耐不住了飞快地回了张府前去报信。

  街上的喧闹和哀乐声纵是张家是高墙大院也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张太公很是烦躁一开始只以为是谁家家里死了人送葬的队伍往这边走了一遭谁知道这哀乐根本就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起劲碰到这种事张太公更是烦闷连忙唤了管事张进来交代刚要问明原委便听到门子飞快来了。

  “老爷大事不妙了!”

  “混账!”张太公勃然大怒。

  越是像他这种人家忌讳就越多方才听到哀乐现在又有人说什么大事不妙张太公已是老脸拉下来举着拐杖便要打。

  门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道:“咱们张家对门有人开了义庄还说是做善事行善积德以后要收容那些遗弃荒野的……的……”

  后头的话门子已经不敢说了。

  张太公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他现在才明白这哀乐是怎么回事了敢情人家不是路过而是打算在自家的门前扎根三天两头玩这个?

  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张太公顿时觉得两眼有些模糊头晕脑胀胸口闷得吐不出气来于是连忙捂住胸口伸出手来艰难地道:“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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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击鼓鸣冤

  张家的管事张进吓了一跳,连忙去寻了熏香来,放在张太公的鼻尖下,张太公狠狠吸了一口,香气袭脑才恢复了神智。不过取而代之的是震怒,张太公狠狠用拐杖敲着地面,恶狠狠的道:“谁,是谁这样大胆,竟敢骑在我张家头上?”

  门子吓得大气不敢出,管事张进在旁安抚他,道:“不要害怕,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门子才道:“是县里的班头徐昌和他儿子。”

  “又是他们!”张太公彻底暴怒了,以往只有张家欺人,还从未有过在这钱塘的地界上有人欺到他们头上的。这姓徐的父子张家本来就要收拾,谁知他们居然找上门来。

  “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召集人手,立即把他们那什么义庄砸了,至于那姓徐的父子二人,给老夫狠狠的打,打死!不过是两个贱役,真要吃了官司,老夫自然有办法周旋。”

  说出这句话,张太公也是有底气的,张家家底深厚又是豪绅之,代表的是整个钱塘士绅的利益,现在有人欺到头上,若是不给予严厉还击,这脸面往哪里搁?

  门子还是动都不动,管事张进觉得事情有些过份了,只是太公暴怒之下,却是不敢言。

  “怎么?你们难道要反了天?快去。”

  门子道:“只怕府里的人手不够,除非请各处庄子的佃户一道动手,那义庄外头围了许多人都给那徐家父子叫好,而且……而且连王公公都叫人送了匾额去,说那徐家父子是‘德善济世’。”

  听到这里,张太公倒吸了口冷气。

  若是这么看,王公公和那徐家父子的关系还真是匪浅了。

  只是方才已经放了话,现在想要收回面子上过不去,张太公只是冷哼连连。

  张进趁机道:“老爷,其实要收拾这父子二人,不需要这么麻烦。前些时日,县令一直想让士绅们捐纳银钱重修县学,老爷一直没有答应,而县里的士绅都在看着老爷。眼下是县令有求于老爷,老爷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动身去县衙一趟,请县里的父母青天秉公做主?”

  张太公有了台阶下也是深以为然,他是本地豪绅,县衙那边肯定会偏袒自己这边,况且这徐家父子把义庄开到自家门口,道理也在张家这边。

  心中想定,张太公沉声道:“备轿。”

  一顶轿子自张家很是低调的出来,坐在轿子里的张太公看到门前那里三层外三层围看的人群,清晰的听到哀乐,说不出的烦闷,他撤下了轿帘子,背靠在后头的软垫上,定了定神,心里冷笑:“且要看看这些跳梁小丑能嚣张到几时?”随即便阖起目来,做出打盹之状,只是他的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复。

  一个贱役,居然也想踩到张家头上,现在就算张家能把他们拍死,只怕这面上也不太好看了。他心里甚至有些懊恼,早知如此就该及早处置了这父子二人,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过于谨慎了。

  轿子在一炷香之后随即便落在了县衙。

  今日并不是陈状纸的日子,想要告状,自然也不是你想递上来就递上来的。衙门都有规矩,什么时间可以来,什么时间不可以来。

  显然,今日张太公并不太巧,不过张家告状,自然也不必拘泥于礼节,张太公从轿中下来,扫视这八字开的县衙一眼,只是冷冷的对随人努努嘴,慢吞吞的道:“擂鼓。”

  擂鼓陈冤,却也非同小可,明律早有规定,若非遇到了惊天冤案,又或者是人命官司,闲杂人等不得擂鼓鸣冤,否则少不得要打一顿板子。

  可是张太公既然了话,随人自然也不客气,毫不犹豫走到衙门前的鸣冤鼓前,咚咚的敲打起来。

  县衙震动。

  钱塘县县令姓苏单名一个墨字,苏县令上任的时间不长,今日并不是断案的日子,所以正在后衙的花厅里吃茶养性,他骤然听到这鼓声,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须知但凡有人击鼓,这就说明有了天大的冤情,做官的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治下有什么惊天冤案,否则岂不是恰好证明了自己平时教化出了疏漏?所以无论案子破不破,都算是一个污点,大明律对击鼓鸣冤很是苛刻,一般的人也不敢造次,苏县令上任五个月有余,也不曾出现擂鼓鸣冤之事,想不到今日竟是撞见了。

  他脸色虽然不好看,可毕竟不能怠慢,连忙整了衣冠,吩咐人升堂。

  一阵阵威武声传出,两列差役手持水火棍,先是给人一个下马威,而高踞明镜高悬匾下的苏县令亦是不动声色,惊堂木一拍:“带人上来回话。”

  原以为这鸣冤的对象会是个乡民愚妇,谁知大剌剌进来的,却是一身圆领丝绸缎衣的张太公,张太公驻杖进来,微颤颤的给苏县令行礼,口里道:“治下之民张政,见过父母大人。”

  苏县令定睛一看,却并不认得张太公,倒是站在一边的黄师爷却是认出了人,连忙轻声提醒,苏县令顿时醒悟,勉强露出笑,对张太公温和的道:“原来是张翁,本县久闻张翁大名,来,给张翁赐坐。”

  这便是百姓和士绅的区别,虽然都是治下之民,可是士绅却有坐下说话的权利,更不必说张家家大业大,在钱塘县举足轻重,县令想要施政,想要在自己治下不闹出什么幺蛾子,对这种人必须格外仰仗。

  便是天子,也是对外宣称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个士大夫未必单指官员,还有像张太公这样的豪绅。

  张太公只是淡淡点头,朝苏县令微微欠身致意,随即落座。

  苏县令其实心里对张太公心有不满,你张太公一个士绅能有什么冤屈?竟跑来击鼓,未免有点让自己下不来台,不过此时他不能计较,面带微笑道:“张翁击鼓诉冤,不知所告何人,所为何事?”

  张太公正色道:“老夫状告县里公干的班头徐昌,还有其子徐谦,此二人目无王法纲纪,平素就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前些时日,小儿与那徐谦生了一些冲突,谁知徐谦竟是拳脚相加,将小儿打的遍体鳞伤,险些坏了性命。今日他见老夫可欺,又是在张家对门奏起哀乐,还要停放死人棺木,老夫奈何他们不得,因此特来状告,还请父母青天为老夫做主,还老夫和钱塘良善百姓一个公道。”

  张太公反正是要告,索性就往重里说。

  苏县令眼眸一闪,不露声色,其实他哪里看不出,这种事未必如张太公所说这般恶劣,毕竟张太公这样家世寻常人哪里敢招惹,若一定要分出谁是坏蛋,这张家是坏蛋的可能性还高一些。

  不过张太公开了口,自己若是稍有疑窦,未免就削了张家面子,自己想要在任上安安生生,张家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还有那站在一旁听判的黄师爷,一听到张太公要告的是徐家父子,顿时便想起前几日徐家父子请他吃饭的事来,不过吃饭归吃饭,黄师爷却是‘公私分明’,虽然未必有落井下石之心,可是叫他为徐家父子说话,那是绝不可能的。黄师爷甚至心里阴暗的想:“这一对父子果然不是好东西,今日也活该他们倒霉。”

  苏县令‘勃然大怒’,当然这勃然大怒是装给张太公看的,他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一拍,大声喝道:“岂有此理,县里就是出了这么一对狂徒,他们莫非以为,本县治下竟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吗?来人,立即拘了那徐家父子来,不得有误。”

  说罢丢了拘押的牌子,一个当值的班头连忙捡起,飞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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